春夏边说边往屏风后蹭。
“――那什么,我去给你准备早膳。”
说着,人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江岚影看着留在窗边的月影草:……
她披衣走去,用手拢着那娇弱的花。
小花被风吹动,亲昵地蹭着她的掌心。
江岚影的神色渐渐柔和。
接着,掌心窜出一团火。
酥痒的触感被滚烫的热浪取代,月影般洁白的花瓣化作飞灰一指。
江岚影垂眼,看着业火中瑟缩可怜的花杆:
安寝与希望什么的,一辈子体验一次就够了。
体验得多了,会叫她产生错觉。
错觉自己也是清白有退路的好人。
.
春夏拎着食盒一进来,就发现梅瓶里的月影草不见了。
只是她并没有说什么,依然若无其事地将食盒放在桌上,拉开小抽屉,一只一只掏出些碟子。
江岚影已然漱洗完毕、穿戴整齐,就坐在桌边。
“不知道江宫主什么口味,是喜欢甜的,还是喜欢辣的,我就每样都准备了一点。”
春夏每掏出一道花花绿绿的菜,都要悄悄瞄一眼江岚影,试图窥透她对这些菜的好恶。
可是江岚影垂着眼,也不知道看没看进去,反正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
看来是都不太喜欢。
春夏拿完最后一道菜,暗自想。
幸好她还有底牌。
“江宫主,你稍等。”
春夏背过身去,空手抓住一把星光,正要给江岚影表演一个“让食物变诱人”的法术,结果再一回头,人就愣住了――
食物还没来得及变诱人,倒是她的江宫主先变没了。
春夏伸出手去,在空荡荡的座位上晃:
她那么大一个江宫主哪去了?
“江宫主,我胆子小,你别吓我。”
春夏掀开食盒,探头往里边看。
.
观音莲印亮起的前一秒,江岚影还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小仙娥折腾;下一秒,人就被拽到了一座通体雪白的建筑中。
江岚影:……
她扫了下掌心明灭的观音莲印,抬眼。
映入眼帘的荧白石料让她立刻就认出,这是她昨日远远望过的紫微台――
那代表着天道的、丝毫不得违逆玷污的圣地,她如今就站在其中。
沿着白色的梁柱向大殿中央望去,满目空旷光明之间安置着一张尊座,尊座上是合着眼的摇光。
江岚影看到他身上缠缚着很多“线”,这些“线”根根绷直,一端系在他的四肢百骸,另一端向上延伸入天际。
江岚影顺着那些“线”,仰起头:
非要站在紫微台中,才能发现它顶部的琉璃瓦是有空隙的。日光经由空隙投落,就被切割成细细的光束;每一道光束最终都会聚集到尊座、缠缚在座上人的脖颈和手脚之上――
那像是天道的和煦指引,又像是操纵傀儡的华丽提线。
摇光静静地被那些“提线”束缚着,维持着端坐的姿态:
他的眼睑和唇瓣一样苍白得没有血色,就像未经上釉的陶坯;几近透明的手扣在尊座两侧的扶手上,冰蓝色的血管如叶脉一般蜿蜒交错。
他一动不动,好似供奉在尊座上的、雕琢精美的造像。
时间与空间都在这番画面中静止,而江岚影身在其中,可以感受到两股伟力的僵持,以及静谧之中隐藏的巨大杀机。
摇光的状态很不对劲,观音莲印把江岚影搬到这里来,就是让她来救摇光的。
可惜她高兴还来不及。
江岚影抬起靴跟,准备后撤一步,离开这里。
然而她抬起的脚却不听使唤地向前迈去。
与此同时,掌心中的观音莲印再次亮起。
江岚影:……
妈的。
这次那破咒印不止是亮,居然还从中蕴出一线力道、拉起了江岚影的手,带着她向摇光那方跑去。
是的。
跑。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摇光有多情深义重。
江岚影万分想死地闭上眼,抬起手臂擦过摇光耳边,堪堪撑在尊座的靠背上――
还好她撑住了,不然非要坐进摇光怀里。
近在咫尺的距离,摇光虚伪皮囊下的痛苦,几近透明地呈现在江岚影眼前。
他看上去是那样虚弱、无能、不堪一击,就像支离破碎的薄冰,一脚就能将其踩成泥泞肮脏的水。
江岚影盯着他的颈项,然后――
并起两指。
不对。
是要五指成爪,一举掐断他的脖子!
江岚影整只手都在颤抖着,努力与观音莲印抗衡:
她想攻向摇光的咽喉。
观音莲印却带她摸上摇光的脉搏。
她想割断摇光的脉搏。
观音莲印却带她转向摇光的要穴。
她想杀摇光。
观音莲印却带着她救摇光。
最终,江岚影一边发狠咒骂着“你的死期到了”,一边利落加护住摇光的命穴。
命穴被封,折磨着摇光的病灶也被驱赶至表外。
摇光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此前那端庄僵直的姿势再也维持不住,他头向一侧歪去,口中涌出一股发黑的血。
江岚影让开一步,生怕被他的血溅到身上。
摇光胸口轻轻抽动着,每一次抽动,唇角的血就又会续上一些;他人向前倾倒,精准无误地倒向江岚影。
江岚影:……
别来沾边。
她单手拎起摇光肩上的衣料,将人按回尊座。
拉扯间,摇光的衣袖被提起一截,露出一段白皙又肌理分明的手臂。
毫无疑问地,他可以一拳捶烂这紫微台;但如今那些筋骨松弛着,没有使力,又像女子的藕臂一般细腻皎洁,皓腕胜雪。
江岚影不关心他能捶烂什么,也不关心他的身体生得有多漂亮,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手臂上的一点,在那一点上,有个}人的黑色印记。
那个黑色印记非常丑陋,像是用烙铁烫上去的繁复纹样,又像是深入血肉的古文字刺青。
江岚影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正巧捕捉到其上一闪而过的雷光。
这种雷光,江岚影是见过的。
在天牢里。
那惩戒罪神的刑雷。
因这雷光,江岚影神差鬼使地伸出手,想去碰一碰那枚印记。
就在即将触上印记的瞬间,她的手被另一只白得透明的手钳住。
江岚影顺势抬眸,正对上摇光的眼。
她:……
被钳住的腕部一挣,摇光就松了手。
江岚影退后两步,手腕无意识地在衣摆上蹭了蹭。
摇光盯她一阵:“是你救了本君?”
救?
江岚影觉得可笑。
她抬起手,给摇光看她的掌心:“你觉得呢?”
要不是这该死的印,她早就杀了他。
摇光垂着眼,日光挂在他的眼睫尾部,变成些细碎又毛茸茸的光斑,晃得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动了动手,江岚影的目光随之垂落,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一直是攥着的,攥紧的五指间隐隐溢出些漆黑的雾气。
那是构成尖角怪的怨煞,化成灰江岚影都认得。
于是她毫不掩其兴趣地盯着那里:“果然。”
摇光的右手被她盯得像被针扎,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没作声,只掐了个印,想将怨煞收起来。
就在这时,他的印被一丝气劲打断。
他顺着气劲的来路看回去,看到江岚影勾起的食指。
江岚影的气劲长驱直入,钻进摇光的拳眼,于怨煞之中游走。
“五百年前九州沦陷,诛仙塔内妖邪丛生,你们天界真是好大的野心。”
她用气劲贴着摇光的手掌,又用言语刮蹭着摇光的心,就像用折起的长鞭摩挲过人的脸颊,一点一点击溃对方的防线。
“居然如此卑贱地,觊觎人间。”
这句话就像长鞭的最终落下,摇光眸色一晃,仍没有说话,只是在日光下张开手,露出被怨煞啃噬得鲜血淋漓的掌心。
那些骇人的伤口很快愈合。
愈合,又糜烂。
“本君从未想过要覆灭人间。”
江岚影不信,但她瞧着那么多的血,怎么都移不开眼:
摇光研究尖角怪这事,她其实早就知道。
在诛仙塔铜龛里,小道士曾对她说――
“我……家师门,代代对那场无妄之灾有所钻研。我们钻研怪物的真身,也钻研怪物的起源。”
“其实,听说……听我师父的师父说,五百年前的那场灾难,最终结束于金犀城门前,大火遍布太阴山,烧得连月不止。所以――我想,那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可能来自任何势力,独独不可能来自金犀城。因为灾难正是由金犀城终结。”
当时小道士隐瞒了“摇光”的身份,所以撒谎说“师门”、说“师父”。那其实不是什么研究尖角怪的师门,也不是什么探寻尖角怪来源的师父,那是――
摇光对五百年前的那场灾难有所钻研。
摇光相信那并非是金犀城之过。
可是,那又怎样?
即使此前种种皆是由他的父兄主导,他作为其中的参与者,又能有多清白?
“你最好是。”
江岚影紧盯着摇光的眼,藏在袖间的食指一转,深入怨煞的气劲便剜了一缕黑雾下来;随着气劲回收,那缕黑雾附于江岚影小指,变成了一枚简单的环戒。
摇光没有察觉出异常,他看着江岚影,眼中情绪暗涌,似乎有很多很多话想对江岚影说,却终是欲语还休。
“春夏找到这里了。”
他转正头颅,平视前方,
“记忆的事,本君还在研究,魔尊宽心。”
他端坐明堂,声线毫无起伏:“不送。”
在离开之前,江岚影摩挲着小指上的环戒,深深地看了摇光一眼。
这一眼,就像是要把摇光洞穿。
.
“江宫主――”
春夏等在距紫微台很远的地方,江岚影走出一段路,才看到她提着小裙子迎上来。
“你怎么进去的?”
“你怎么不进来?”
两人同时开口,然后大眼瞪小眼。
江岚影的问题很好回答,春夏立即便说:“这有结界啊――”
她抬起手,随便碰了下面前的空气,一点半透明的光就以她的手指为中心,向天地蔓延开来。
“――上次我说‘没有紫微台的旨意,就靠近不了紫微台’,真的不是骗你。”
江岚影眨了下眼,表示听到了。
“所以,”
春夏仰头看着江岚影,“你是怎么进去的?”
江岚影也不骗人:“你们的好天帝给本座下了咒,逼迫本座随叫随到。”
她咬牙切齿地,给春夏看她掌心的观音莲印。
春夏仔细看了一阵:“不对。”
江岚影挑起一边眉毛。
什么不对?
“紫微台禁令是天道铁律,可不是什么咒就能打破的。没有紫微台的明确降旨,就是进不了紫微台。除非――”
江岚影转过脸,听她的“除非”。
“――除非是命定天后!”
江岚影:……
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她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一步能抵得上春夏三步。
春夏连忙掉头去追。
追上江岚影时,这小仙娥兴许是跑热了,无意识地挽着袖子,露出一节白白嫩嫩的手臂。
看到她的手臂,江岚影眼前总有个黑印在晃。
“你们天界,会对罪神落下特殊标记么?”
春夏一愣:“江宫主怎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好奇。”
春夏“哦”了一声就低下头去,似乎是在她的小脑袋里努力检索。
有了!
她仰起脸:“寻常关押在天牢里的罪神是不会被落上标记的,除非是因为某些特殊原因,不得不在天牢外活动的戴罪之神,才会被烙上一个黑色的标记。”
她比划着,想把那个标记画给江岚影看,最终又因为太过复杂而作罢,只是言简意赅地总结说:“可丑了。”
江岚影眉稍微动,差点被她逗笑。
“那丑标记既像卷宗,触之可见罪神所犯罪行;又像是微缩的天牢,时刻监管、限制着罪神的一举一动。”
春夏继续说,“同时,负有‘微缩天牢’的罪神也极度虚弱,千万不能碰上怨煞之类的脏东西,沾到一点都不行。那感觉就像是往剥了皮的血肉上滚盐粒,生不如死。”
她说着,就轻“嘶”一声抱紧自己,好像她身上正有一块罪神印记似的。
江岚影看着她一惊一乍的样子,非常想告诉她:
她认识个人,顶着罪神印记玩浓缩怨煞,把浓缩怨煞当泥巴一样在手里捏。
“所以说,落了罪的大神仙们就不会去管什么苍生事了,除非顶顶重要、不得不做的大事,旁的一律要等到刑期满,再作定夺。”
春夏缓过劲,渐渐松开环抱的手。
江岚影听着,始终没有说话。
看来摇光是碰上什么比命还重要的大事了――
不然不会这样以命相搏。
两人沿着天街往前走,绕过一座宏伟宫室,迎面就是一个宽阔的广场。
广场上聚集着十几名仙娥,仙娥们围着一团篝火。
她们个个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裙子,梳着一模一样的双环髻,髻上佩有一模一样的雪白芍药。
她们静静地看着篝火燃烧,火光跳动在她们的脸上,每一幅五官似乎都生得殊无二致。
江岚影望着这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仙娥,想起摇光座下、那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天兵。
“你们神仙怎么都长成一个样?”
江岚影随口问。
春夏也看到了那些仙娥:“大神仙们自然生得千姿百态,只是仙娥又不算神仙。”
江岚影转过眼。
“大神仙们无论是生而为神的,还是脱俗飞升的,都各有各的职责,哪里会做些服侍人的事,更不会听彼此差遣。”
春夏说,“所以呢,为了起居方便,大神仙们对纸片注灵,变出些仙娥和仙倌,用以提书抱剑,或者是打扫花园。同样的,为了巡逻和维持秩序,天帝也会收集一些金石碎屑,用来锻造天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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