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影:……
算了。
由她去。
“江宫主,你还在生天帝陛下的气吗?”
春夏将江岚影让到石桌旁落座,提起桌上的白玉壶,给她倒了一杯水。
真的是水。
似乎有谁知晓江岚影最讨厌附庸风雅之物,尤其不喜欢饮茶,所以提前做了这样细致的安排。
江岚影看着那杯水。
她想说她没在生气,她虽凶,却很少真的愤怒。她站在万魔之巅数百年,不爽谁杀了便是,哪里用得着愤怒。
可这样说了,又像是原谅摇光似的,于是干脆闭口不言。
春夏用一根指头,将玉杯往江岚影面前推了又推,人趴在桌面上,歪着脑袋:“其实,帝君邀你前来,确是有事请你相助。”
江岚影掀起眼睑:“何事?”
春夏以为她真的愿意帮忙,当即坦诚说:“他失忆了。”
江岚影:……
“继续。”
她倒要听听这漂亮的小仙子还能说出什么离谱的话。
“其实也不是完全失忆。”
春夏顶着江岚影的目光,忍不住扣起手,“就是……他分神下界的那段记忆没有了。他前些日子,曾分神下界过一段时间,你是知道的吧?”
江岚影对上她的眼,不说话。
春夏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
“你一定是知道的。”
她嘟囔着,“帝君的分神虽没有带记忆回来,但帝君却在分神上发现了你的气息,这证明那分神是与你朝夕相处过的。帝君想请你帮他找回记忆。”
江岚影姑且当她说的是真话:“那段记忆,不找也罢。”
她认真的。
“不只是记忆的问题。帝君说,那段记忆跟解什么咒有关……”
春夏抱着脑袋想了一阵,没想起来,“总之,非常重要。”
她确实目光急切。
“你可知道,他是本座经年的宿敌。”
江岚影端起那杯水,平静到水面没有泛起一丝波纹,“本座为何要帮宿敌?”
“帝君请你帮忙,并非是无偿的。”
春夏解释说,“他给了你解药。”
江岚影眯起眼:
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你们天界好生有趣。先给人下毒,再给人解药,还能冠冕堂皇地说要礼尚往来。”
她将玉杯端到一边,“传话给你家帝君,本座吃软不吃硬,让他准备好足够交易的赔礼,再来金犀城登门拜会。”
说着,她松开持杯的手。
玲珑玉碎,水花漫溅。
江岚影就在这溅起的水花中,消失不见。
春夏看愣了。
良久,她才霍然起身,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乱花丛:
“帝君不好了,出大事了――”
.
江岚影在仙宫中走。
她向来行事张扬,如今好大一个魔头晃荡在天街上,却连隐身诀都不肯掐――
可巧的是,她也没有遇到任何一个神仙。
整座仙宫都像是空的,每一处宫室都大门紧关,也不知是一向如此,还是就今天特殊。
神仙们的事,江岚影没兴趣管,她一心只想着出天门。
她跟着摇光进来时,留心记了路,尤其记得那条玉带一般的河。
这条河让江岚影想起魔尊殿前的黑水河,两条河上都跨有拱桥,走在桥上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江岚影独自走过黑水河桥时,总会习惯性地往下望;于是,孤身走过天界河桥时,也没忍住地瞥去一眼――
脚步随之一顿。
清亮的河水中没有倒映出江岚影的面容,反而是一片花花绿绿的影。
江岚影没能移开眼。
她紧贴着桥侧,手扶上冰冷的桥身。
她看到:
金犀城烽火狼烟,满地的血将沉重的城门都冲开,天兵铁蹄过境,她的魔修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又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折断的刀戟与无名的尸首,说不清哪一个更多。
她还看到:
裴临被锁困在一个昏暗的小屋里,手脚被捆在十字的刑架上,雪亮剑锋贴着他的身子,生刮下一片片血肉;他紧紧抿着唇角,断断没有发出声,多得骇人的冷汗自他前额倾盆而下,他的眸子虚弱,其中神色却比那汗珠还要清明。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
血洗金犀城和生刮裴临的,都是摇光。
第22章 重生第二十二天
“江宫主, 我终于找到你了――”
春夏气喘吁吁地跑上桥头。
听到春夏的声音,江岚影才得以从桥下的画面中回过神。
那明明是连幻觉都不算的虚影,她居然深深地代入了进去, 就犹如亲临现场一般,身心共震。
那简直太真实了。
真实到她攥着白玉栏杆, 一双眼还望着波澜不兴的河面。
一时间,比起出天门, 她更为迫切地想知道,她看到的那些, 究竟是什么。
是上一世的阴影,是内心深处的恐惧,还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现实。
“这河――”
她斟酌着词汇, “――能望见凡尘?”
“当然不能。”
春夏说。
江岚影松了口气:
她看到的不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金犀城没有被血洗,裴临也没有被生剖。
这就是她全部的挂念了。
方才她受湖面景象所惑,终于露出些鲜活的情绪;而今心事化解, 那双灰黑色的眸子又藏到了眼睫之后, 变得深沉又死寂。
“江宫主想念凡尘了吗?”
春夏留意着江岚影的神情, “天界的很多水域可以窥见凡尘,唯独这河不行;这河照见的, 是――”
江岚影忽然抬眼,把春夏的后半句话给抬没了。
春夏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本想着要不就不说了,但小小的两个音节还是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滑出――
“未来。”
这河照见的是未来。
江岚影听到了。
于是眼底的情绪又跑了出来。
她忍不住回望河面。
这一次,她只看到了清亮的河水,于是抬起眼:“这河中反照的未来, 都是真的?”
“当然。”
春夏抬起手, 指了指身后正对拱桥的宫室,“司命星君住得临近, 偶尔便会到此河中洗笔。他的那杆笔写尽万千命运,残墨里都透着点灵性。透着灵性的墨融入河水,融得多了,这河也有了些铺陈命运的能力。”
她说着,向江岚影走去:“只不过,这河鲜少显灵,能否窥见命运,要看机缘。”
她停在江岚影身边,和她一起向下望:“我就没什么机缘,我只能看到水。”
江岚影垂着眼,陷入沉思:
原来摇光此番兴兵威逼于她,是节外生枝,这本就不是上一世导致她身死的那场战役,所以她的金犀城没有被血洗,她也没有魂飞魄散于仙宫之前。
然而十年后,那场战役依然会如期爆发,她的金犀城依然会被血洗,就像上一世那样。
她曾以为她撼动了命运,但事实并非如此。
恍然间,她想起重生以来的种种:
她起初不想再用小道士解毒,可最后,他还是如上一世一般成为了她的药引;她冒险进入旧城是为了规避爆炸,可在她排除一切风险之后,旧城还是没能躲过被炸毁的命运。
难道说,即使是重生,她也无法扭转命运的洪流,该发生的一切,最终还是会发生吗?
她不信。
或者说,她不服。
江岚影绕过春夏,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江宫主――”
春夏望着她的背影,“你又要去哪里?”
“去找司命。”
江岚影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说她要去找司命。
春夏并指作诀,一个瞬移拦在江岚影身前。
江岚影收住脚步,垂眼,看着这个矮她一头的小仙子。
近在咫尺的目光重若磐石。
春夏却不怎么怕她的样子,两臂努力伸展,眼睛还敢对上大魔头的目光:“你是不是在这河中……看到什么了?”
她问得小心翼翼。
江岚影没有说话。
春夏觉得,八成是这样的。
“江宫主,你是魔尊,不是凡人,已经和神仙们一样,不归司命星君管了。”
她和江岚影讲道理。
“那我等归谁管?”
江岚影平静问。
“天道。”
春夏说完,就惊恐地看到江岚影抬起头,望着天。
她觉得,这人貌似想把天捅个窟窿。
所幸江岚影到底没有那样做。
她望着天的时候,是在想:
她当然可以即刻回金犀城厉兵秣马,也可以把裴临藏起来,让摇光永远都找不到。
但她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不喜欢惶惶终日,她遇到事情习惯从源头解决。
比如,杀了摇光。
她还有十年,换算成天界的时间,就是二十天。
江岚影算完这笔帐,就下了桥,沿原路往启明宫走。
春夏很惊喜:“江宫主,你不走了?”
她像只小蜜蜂一样,边跑边围着江岚影转。
江岚影将下颌抬高一点,再缓缓点下来。
是。
她不走了。
她要留在摇光身边,做掉他。
“本座来时,曾见太阳衰微、六星陨落;到此又见户户紧闭,四野萧条。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江岚影发问,春夏就停止了“飞舞”,人乖乖地跟在一侧:“我也不知。”
她抬起眼,看着两侧静默的仙宫:“除了天帝陛下,没有人知道。”
“哦?”
江岚影佯装被吊起胃口。
“早些时候,正西方出现了几道骇人的惊雷,天迅速昏黑下去。”
春夏细细回忆,“与此同时,紫微台发出旨意,勒令诸神退避、不得窥听。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
“――所以直到天帝陛下前来找我,我都和大家一样,处于五感封闭的状态。”
“你们神仙当真听话。”
江岚影淡淡评价说。
区区那什么宫的一道旨意,居然就能让那么多大神仙都关起门来,甚至自封五感。
“当然了,紫微台是天帝的居所,代表的可是天道。寻常天道只会传讯于天帝一人,除非天帝垂危、或者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才会直接传讯给各路神仙。”
春夏说,“大家从来都奉天道为圭臬,更何况这大事当前。”
后边有关“天道”的一长串话,江岚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只听到,紫微台是摇光的居所。
“那紫微台在何方?”
“在天界的正中央。”
春夏环顾四周,辨了辨方向,而后抬手一指,“这边。顺着日光的来处一直走,就能找到了。”
江岚影眯起眼,随着她望。
春夏瞧出她的意图,急急喊了一声:“不过――”
江岚影转回眼。
不过什么?
“――不过,没有紫微台的旨意,就靠近不了紫微台。”
春夏小声说,“江宫主实在好奇的话,我可以驾云带你从远处一观。”
随着云气缓缓升起,江岚影觉得,这小家伙一定是怕她冲去宰了摇光,才编出这些哄人的谎话。
在一片琉璃璀璨的仙宫中,春夏一下就指中了最特殊的一座:“江宫主,那里就是紫微台了。”
江岚影垂着眼,懒懒望:
那是座通体雪白的宫室,四方檐角高高向上翘起,就像一只开口向上的洪钟,似乎真的能广纳天命。
“你方才说,‘天道传讯于天帝’?”
江岚影终于想起来。
“是的。‘聆听天命,传达天命’,是天帝的唯一职责。”
春夏说,“天帝一族虽历代称‘帝’,有些尊贵的意思,但远远达不到‘统治’的地位。说到底,大神仙们敬奉的是天道。至于这天道的代表是谁,并不重要。”
江岚影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你是说,等诸神五感恢复,便会自然地拥护摇光为帝,而不会在意今日的天象异常?”
“是这样的。”
春夏点头,“摇光帝君继任天帝之位是上天造化,老天帝与诸位帝君的陨落亦是因果。因果既定,自有天道为其拨乱反正:匡扶那些对的,磨灭那些错的。假若摇光帝君德不配位,自有飞来横祸、百般摧折,同样也会有新的天帝诞生,这些无需旁人多虑。”
江岚影听着,有些出神。
后边春夏又絮絮地说了很多,可是都入不得江岚影的耳。
末了,她只听到春夏的总结:“这就是天命。”
天命?
江岚影笑了。
天命就是小道士注定成为她的药引,旧城注定爆炸,金犀城注定被血洗,裴临注定被生刮么?
“本座,不信天命。”
此句一出,正有清风徐来。
春夏拨了下耳边的碎发,仰起头:“如此直言不信天命的人,江宫主,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
第二个。
江岚影心头一撞。
或许是因为惺惺相惜吧,她多此一问:“那人后来如何了?”
春夏垂头,两手没甚所谓地拨了下裙摆:“生剖半心逆转轮回,半死不活了。”
“那他成功了么?”
“似乎……并没有。”
春夏默了一阵,像是在问江岚影,又像是在问她自己,“是徒劳吗?”
“不是徒劳。”
江岚影斩钉截铁。
于是春夏笑起来:“江宫主,你们两个,真的挺像的。”
听着春夏的话,江岚影曾有一瞬福至心灵,有个模糊的影子经她识海一晃而过,她觉得这个连心都敢剖的人她是见过的。
只是一旦仔细追索,那个影子就变得极浅极淡,任她颠覆山海也再找不出。
只好作罢。
.
稍晚些时候,春夏告诉江岚影:摇光忙完了他的事,待整顿衣着后,会来见她。
摇光走进启明宫时,江岚影正将小臂扶在水榭的围栏上,侧坐着看水里的月亮。
天界哪里都是亮堂堂的,不止白天光明灿烂,就连晚间的月色都能将路面照得发白,无需点灯就能看清周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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