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她竟睡了十年之久?
老熊也懵了。
他没想到江岚影会这么淡定,淡定到张口就是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不长。大概……三个月。”
老熊扳着指头算了算。
三个月,换成天界的时间,大概是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摇光他就当了天帝、夺了兵权,还抽空杀回来了?
江岚影觉得难以置信。
“裴临何在?”
老熊埋下头去,又有些不敢说:“裴临大人……尊主有所不知,三月前,您从旧城返回后,旧城中就发生了爆炸。”
他这样一说,江岚影倒想起来了:
那日她昏迷前,确实隐隐约约听到了爆炸声。
只是……旧城的诡阵都被她亲手拆净了,怎么还会发生爆炸?
她琢磨着这事,老熊禀告的声音就像雾气一样,忽远忽近地飘在她耳畔――
“裴临大人受了很严重的伤,还有一众精锐殒于此劫。若是裴临大人尚在全盛,或有与天界一战之力,只是如今……再加上我金犀城元气尚未恢复,所以属下才斗胆来请尊主带伤亲征,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江岚影听着,掐了掐眉心。
又是,又是这样。
“备马。”
她放下手,说。
.
江岚影的马是一匹鬼骥。相传这种邪物凶煞非常,唯有手下亡魂无数、十恶不赦之魔头,才能成为鬼骥的主人。
鬼骥向前一跃便可飞天。江岚影趴在马背上、压低身子,冒着凛冬锋利的北风,往城外狂奔而去。
她上马时见四野昏黑,还以为是子时深夜;随鬼骥狂奔了一阵,才发现不对――
月影的方位不对。
她侧眸向东方望去,果然看到了太阳。
这分明是白天!
只是日光微茫,圆日表面也是混沌一片,暗红得发黑。周遭云丝都被染成了极深的猩红色,就像是从太阳中心迸挤而出的、浓稠的血。
转瞬间江岚影想起了什么,拧头去寻北斗七星,却只找见六道银白色的、坠入山岗的轨迹;与此同时,天幕颤动,二十八方分野尽是流星。
一日之内,太阳衰微、六星陨落。
摇光他到底干了什么。
.
江岚影御鬼骥抵达城外时,金犀城与天界已是混战不休。
这场混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有死伤,但实在算不上激烈;或者说,是有人高高在上操纵了这场混战,这种操纵精确到他想杀十个人,就绝对不会杀错成九个――
而此人并不想把事情搞得太严重。
他只是百无聊赖地玩点游戏。
是等待时的消遣。
混战中,裴临被揍得尤其惨。
他本就有伤在身,又被天兵联手针对,没几个回合就被按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伴着一声长嘶,鬼骥落至裴临跟前,江岚影翻身下马。
“尊主!”
裴临擦了擦脸上的血,灰蒙蒙的眼睛倏而一亮。
他没想到江岚影会来。
鬼骥将身一扫就扫倒了一圈天兵,江岚影抓着缰绳,对于鬼骥的撒欢未曾鼓励也未曾制止。
她扬起下颌,望着天际唯一一朵白云。
摇光就端坐在那朵白云之上。
他的仪态尤为雅观,指尖不经意地拈起,好像是夹着黑白子在下棋。
江岚影望见他的同时,他也望见了江岚影。
于是这“棋”是没心思下了。
他松开手指,受他所控的“白子”――天兵便齐齐止住了动作,一个个木头似地定在原地。
魔修们先是一愣,接着,他们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爆锤着那些天兵;那些天兵依然木头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摇光已经不去管他的“白子”了,他站起来。
白云延伸向下,变成一道圣洁的云梯,梯尾直达江岚影面前。
摇光沿着云梯走。
他虽然没说话,但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你终于来了,可叫我好等”的意味。
这还是江岚影重生以来,第一次见摇光――
从前见到的都是些虚影、分神,到底与真身不同。
甚至可以说,抵不上真身万一。
摇光本人极有威仪,压迫感非常重,每一根头发丝里都透着难以企及的矜贵。
他依然是那一身装束:
映日流云广袍,白玉金丝莲冠。
与虚影不同的是,活生生的摇光的衣褶是有厚重感的,缎面的衣料会随着他的走动而流映浮光,莲冠的金丝会在每一个不经意的角度微微发亮――
他是衣冠楚楚的。
他是衣冠楚楚的,然而江岚影却在距他很远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相当浓重的血腥味。
她起先以为那是裴临身上的味道,毕竟他负了伤;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不是的。
那股血腥味太浓太重了,绝非几个伤口所能发出,甚至杀三五个人都不够,非要手刃百人千人、浑身上下被猩红染透,才能积攒出那样肃杀的血气。
摇光渐渐靠近,近得江岚影可以看清他下摆上暗绣的观音莲纹;暗绣观音莲纹的下摆浮动着,又露出其下的赤脚。
他衣冠端肃、遍身血气、赤着脚。
如是行到江岚影跟前。
“魔尊。”
他的声线没有起伏,“本君此来,是想请你到仙宫一叙。”
刷拉――
裴临将弓拉满了。
摇光瞧都没瞧他一眼:“如果你同意,本君不会动你一兵一卒;如果你不同意――”
他动了动手指,僵直倒地的天兵们当即站起来,掀翻痛殴他们的魔修,并一举扼住其要害。
“――本君以为,你不会不同意。”
摇光斯斯文文地接续。
江岚影看着他,似笑非笑。
摇光这人是很守信的。她在灵窍里说“来日交战不必手下留情”,他答应了,转头就真的兴兵杀了她个措手不及。
若是放在从前,江岚影绝对不会不战而降。
逞强太容易,比什么都容易。
只是……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万骨何辜。
“尊主,属下尚有一战之力,兵卒也远远未到丢盔弃甲之时――请让我等为您死战!”
裴临摩拳擦掌。
江岚影看着他伤痕累累的侧脸,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
“如果本座和你走,你确定不会动金犀城的一砖一瓦?”
话是对摇光说的。
裴临愣了:“尊主?”
“本君保证。”
与此同时,摇光说。
江岚影拉着鬼骥的缰绳:“你撤兵,本座缴械,同时。”
摇光垂下眼睑表示同意。
裴临后退摇头,但江岚影还是将缰绳塞到了他的手中;那方摇光并指,千百天兵当即汇集成阵,退避十里。
“魔尊,请。”
云梯卷起,又缩成了摇光脚下的一小团白云;摇光往旁侧让了一步,分出一半云彩给江岚影。
“尊主――”
裴临双膝跪地,“属下求尊主三思!”
他伸出一只手,想要去抓江岚影的衣摆,奈何那抹绛红色飘扬着,抚上他的掌心,又从他的指缝间漏过。
他一抓成空,伸出去的手摔进湿泥里;泥点溅起,溅上那张充满血污的脸;热泪滚下,划出一道清白。
江岚影见不得裴临如此。
但她还是恍若未闻地,踏上了摇光的云。
.
三千兵甲在前开路。
摇光那倒霉的云被抻到最大,两人各站一端,中间宽敞得能放下半个东海。
江岚影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摇光,但对方不开口,她也就憋着不说。
摇光干脆闭起眼来养神,一副乾坤在握的该死样子。
只是他腹部的起伏十分微弱,几近于无,似乎是处在屏息的状态。
江岚影观察了一路,有些邪门地想:
他或许是在紧张。
很快,这个“或许”就变成了“一定”。
他一定是在紧张。
下云入仙宫时,江岚影眼睁睁看着摇光走了个同手同脚,还如此行出好长一段路后才有所发觉,佯装若无其事地改了过来。
江岚影落后半步看着,好险没笑出声。
“你在紧张什么?”
她完全不拿摇光的脸面当脸面。
摇光倒不觉得丢面子,也没答腔,只是不自觉地抬起右手,虚按住腰侧。
江岚影觉得他没趣,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在仙宫里喊:“你兴兵攻城、围堵主帅、胁迫城主,桩桩件件干得多仁义。你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都还没紧张。
摇光任她怎么说也不作声,只是搭在腰间的手又按得更紧了些。
江岚影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逗宿敌这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成瘾。她心念一转,手上做了个出招的假动作。
摇光果然抬手来挡。
广袖挪开,被摇光按住的地方空空荡荡,什么值钱宝贝都没有。
但什么都没有,就更奇怪了。
江岚影一下子就失了逗他的兴致:
她记得,右边腰侧,是摇光常悬佩剑的地方。
他的佩剑向来与他形影不离,偏偏就今天没有带。
江岚影想问一句“为什么”,但最终还是噤声――
她想起方才在阵前,摇光虽来势汹汹,但开口就强调不会动她一兵一卒,还给了她台阶和后路;她又想起摇光一路上的屏息凝神,以及他进到仙宫后,才稍稍放松的肩线。
他难道是……怕她自刎吗?
他怕她自刎,所以没有为难她的金犀城;他怕她自刎,所以那么紧张;他怕她自刎,所以连剑都没有带。
如此说来,这一切似乎可以解释得通,但前提是,摇光也重生了。
他必须活过那一世,才会知道江岚影曾因金犀城破,而在仙宫前拔出他的剑自刎;他才能从头至尾、事事小心提防。
“南塘秋。”
江岚影出声唤。
摇光果然看来。
清浅眸光垂落的一瞬,似乎比江岚影过往的六百年还要漫长。
她这样想:
这个名字是上一世的小道士亲口告诉她的,这一世的小道士从未提及;如果摇光知道这个名字,还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处,那么就能证明,他是重生了的。
“你从何方听说此名?”
可是摇光说。
他不是重生的,他的种种异常也不是因为害怕她自刎。
是江岚影自作多情。
“与你无关。”
江岚影转过头,冷了脸。
摇光也没多悻悻,依然自顾自地走路,根本没把江岚影和她的话放在心上。
“进去。”
他停在一座宫室前,推开门。
江岚影怎么可能听他的命令:“本座凭――”
“天帝陛下!!!”
她的话,被一嗓甜腻腻、奶乎乎的唤声打断。
一位小仙子从院落深处背光迎来。
因为她的出现,江岚影倒仔细瞧了那宫室一眼:
宫室中光明灿烂,稍稍带着些暖意的光照亮每一处刁钻的角落,晒得人从骨头缝里泛酥泛软,只想闷头大睡一场才好。
旁的什么奇花异草、什么亭台水榭,江岚影都不觉得稀奇,唯有这样的光,是金犀城内断断没有的。
小仙子定在江岚影跟前,向她行了一个周全的礼:“我叫春夏,奉天帝摇光帝君之命,前来为你接风洗尘。”
江岚影循声垂眼,看到一个穿着漂亮裙子、婴儿肥未消、软软糯糯的小仙子。
一看就是被摇光养得很好。
“从今往后你定居启明宫,我便是你的仙子。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同我说。”
江岚影:……
什么定居?
小仙子同宫室里的阳光一般明媚,江岚影有火气也不好向她撒,所幸一转头就看到了满脸官司的摇光。
“堂堂天帝,本座希望你痛快行事。”
她语气凶得像是要把摇光给吃了,“你既带本座上这重云,要杀要剐要磋商要决一死战,本座悉数奉陪。只是你把本座扣在这里,算什么意思?”
她没有事情做吗?
她不要回金犀城了吗?
摇光虽看着她,但却好像当她是透明的一般,目光直直穿过她,落在那个叫春夏的小仙子身上:“看好她。”
“摇光!”
江岚影眼睁睁看着摇光转身,“你究竟有何意图,不妨现在就同本座说明!”
天上的时间金贵得很,她片刻不想耽搁。
可是摇光依然没有给她答复。
江岚影垂眼,看到摇光拢在袖子里的手,掐了个禁制诀。
这就是决心要把她软禁在这里。
毫无缘由地软禁在这里。
江岚影当然不会叫他轻易离去。
她抬靴欲追,原已迈出一步,岂料落后的那条腿上,忽然缀了个挺沉的东西。
她低头,看到春夏扑在地上,两手紧紧抱着她的腿,小脸抵着她的膝窝,挤出一指软软的颊肉。
若阻她的是个天兵精锐,她非要一刀将其挑出十里;然而如今阻她的却是个白白嫩嫩的小仙子,小仙子看上去那么娇气,被拖出一步,那双膝盖恐怕都要给磨出血来。
江岚影:……
摇光他是懂心软的。
与春夏僵持的功夫里,摇光的禁制就已落成。
江岚影并非没有突破之能,只是――
她垂着眼:“你先放开。”
春夏哭唧唧地摇头:“不,我答应了天帝陛下的,一定要把你留在这里……”
江岚影无话可说了。
她抬起头,看到摇光转进流云里消失不见;她目光继续上移,望着半透明、流光溢彩的结界禁制。
“放开。”
她服了,“本座不走。”
春夏眼巴巴地看着她:“真的?”
江岚影合上眼,点头。
春夏雀跃了一声,跳起来追着她往宫室里走,还麻雀似地叽叽喳喳,满口是“江宫主长”、“江宫主短”,也不知是在念叨些什么。
江岚影起初没意识到这“江宫主”是在叫她,后来反应过来了,立刻驻足回眸:“不要叫本座‘江宫主’。”
“好的江宫主。”
春夏有点听话,但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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