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所有的阵眼中,有两处最为特殊也最为关键:
一名“禧”,一名“萧”。
“禧”囊括人间喜乐,每一声笑、每一丝欢愉的情绪,最终都会归于“禧”这处阵眼;同样的,每至夜晚,积攒无数人间喜乐的“禧”也会反哺人间,为世人送去好梦。
而与之相对的“萧”,则是人间至凶至煞至苦。
无边红尘中所有的贪、嗔、痴、怨、疾病、憎恨、别离、求而不得都汇集于此,就像菜市场边人人避之不及的一瓢泔水,五毒俱全。
“禧”“萧”分居南北、互为牵制、两相调和,就像八卦图中阴阳鱼的眼。如此才使人间喜乐皆有来处,红尘悲苦尽付归途。
“你说,‘萧’是在旧城正南?”
小道士抬眼。
江岚影特别不想聊这个话题,于是胡乱开口:“你看那魔修痴傻呆笨,好像条鲶鱼。”
然而就在她打岔的功夫里,小道士已经认出了周遭光景。
“旧城正南……”
他环顾四下,“那不正是金犀城的所在?”
他蓦然收回目光,紧盯江岚影:“金犀城竟建在‘萧’上?”
江岚影:……
也别说谁像鲶鱼了,她才是最像鲶鱼的那个。
“也对。”
小道士恍然大悟,江岚影心惊肉跳。
“金犀城三面环山,一面平原。”
小道士用手点着周遭山脉,“这天然就是一个镇压的阵眼。”
什么阵眼?
他们一路走来解过很多很多次的,那种三面界碑、中有阵石的阵眼。
金犀城就是世间最坚固的阵石,镇着人间最凶最煞的阵眼。
也难怪天界布阵旧城后,江岚影会那么着急地进来解阵――
天界占领旧城,就是补上了第四块“界碑”,这时候只要金犀城出事,这镇压“萧”的大阵就被解了。
“萧”重现于世,若为不轨之人利用,必将致使其中积攒千年的怨煞倾涌而出,一如摇光星传讯:
生灵涂炭,山河不复。
所以……
“所以,”
小道士两手抓着江岚影的袖摆,“魔尊大人亲身镇压着人间最穷凶极恶的阵眼,魔尊大人在救苍生!”
江岚影:……
她想把自己的袖摆从小道士手里抽出来,然而手指蜷起抓了抓袖口,还没用力,就又将将松开。
“没有。”
江岚影转开头,矢口否认,“本座可不像你们这些虚伪仙家,非得顶着什么光辉伟大的由头才能做事。”
她眼睫眨也不眨:“本座镇压‘萧’,只是因为本座想。”
小道士的兴奋劲头很快便过:“那……”
那攻打金犀、封锁旧城的天界,就怎么想怎么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天界利用“萧”是要做什么?天界在诛仙塔内投放那么多怪物是要做什么?还有五百年前的人间炼狱……
神仙屠戮,魔头救世,实在荒唐。
江岚影看着耷拉脑袋的小道士,轻轻皱眉:
这货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摇光?
如果他完完全全就是摇光,摇光怎会不知天界的图谋,又怎会做出这般失魂落魄的反应。
他与景曜本就是蛇鼠一窝。
只不过,他偏偏是饱受父兄排挤冷落的那一个。
他会不会真的无从知晓全盘计划?
不管了。
江岚影揉开眉心。
反正分神归位之后,她所说过的话,摇光都会记得。
不如趁此机会多说一些。
“是。”
她忽然出声,把悲伤入神的小道士吓得浑身一抖。
江岚影俯身下来,逼视小道士的双眼:“这一切都是天界的手笔。五百年前流血漂橹是天界的罪过,诛仙塔内数以千百计的怪物是天界贼心不死,天界兴师与本座交锋,也是为了争夺本座镇下的‘萧’――”
她越凑越近,字字紧逼,小道士不由得跌退半步。
“――你说,景曜意欲何为?”
这番话从大魔头的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像是蛊惑人心、挑拨离间的奸言,但小道士居然真的听进去了。
“景曜他――”
小道士说至一半,深渊上方忽然金光大作。
江岚影分神瞥去,只见先任魔尊的犀牛金印正高悬于半空,“萧”中怨气源源不断地向金印奔涌――
印信出现了!
江岚影靴尖一点,飞身掠去,四面八方登时嘈杂起来,高台上下皆是人头攒动,好像被骤雨惊扰的蚁潮。
“该死。”
小道士望着远处的江岚影,轻声说。
景曜他该死。
业火凤翼张扬而去,一举割断连接金印的经年怨气,金印失去支撑,径直落入江岚影手中。
江岚影攥着金印回身,十方怨煞受业火震慑,安静得像一池死水;数以千百计的魔修祭出各色法器,却无一能近她身分毫。
她裹着一身业火俯冲而来,向小道士伸出手:“接印!”
小道士将手拢在金印之上,也仰起头,望着她。
金印微烫、熨帖掌心,业火中的人如同周遭火焰一般光明炽热,好像万古不衰的太阳。
.
火光大盛之时,小道士眼前白了一瞬,他舍不得闭眼,却也承受不住地眯缝起眼皮,直到眸子里的灼烧感渐去,他抹了把眼泪,眨了眨眼,视野才慢慢由模糊转为清明。
他看到齐胸深的碎铜板,也听到窟外怪物此起彼伏的嘶吼。
接着一抬头,就看到那尊蛇颈鬼面的童女像咧着嘴冲他笑。
小道士:……
自从知道这东西是出自江岚影之手,他好像――
咔。
童女像被他给看裂了。
本就诡异的面相四分五裂,眼不是眼、嘴不是嘴,只剩半截翘起的下唇和脖子连在一起。
一股寒意窜上小道士的背脊,他忍不住遮起眼――
不行,即使知道这东西是出自江岚影之手,他还是接受不了这么超前的艺术。
正心惊肉跳之时,一只沾满铜锈的手从他背后游来,拍上他的肩。
“啊――唔。”
小道士尖叫出声,立刻就被捂了嘴。
第20章 重生第二十天
“是本座。”
江岚影一手按着小道士的肩,一手捂着小道士的嘴,将人死死箍在怀中,“你想把那群怪物都引过来吗?”
小道士听到江岚影的声音,登时泄了劲,人软软地倚在江岚影怀中,一动不动。
江岚影像拔萝卜一样,将人从破铜烂铁堆里拔出来,放到高处;细小的铜板像流沙一样淌动,却是将她自己埋得更深了些。
小道士俯看江岚影:“魔――”
“把你悟到的办法告诉本座。”
江岚影一句废话都没有。
“好,好。”
小道士收起矫情心思,一板一眼地给江岚影演示结印手势。
这怪物凶恶难缠,解决它们的办法也是深奥繁复,比解开天牢的手印还要多上几番。
小道士演示到一半,就发现江岚影心不在焉――
她始终看着小道士的手,目光却涣散游离,手更是一直按在铜锈里,没有跟着操练的打算。
小道士覆上江岚影的手背,发现它烫得惊人。
“邪毒发作了。”
他立刻反应过来。
江岚影没说话,也没抽回手,小道士就大着胆子将她的手翻转过来,看到那只掌心里纳着半根法力化出的银针。
“你――”
“本座无事。”
江岚影催动法力将银针化得完全,这才艰难地抽回手,“很快就好。”
小道士眼睁睁看着江岚影将那根银针拍入后颈。
与此同时,龛洞整层塌陷,小道士往前一扑,搂住了江岚影的颈子;铜锈倾落、簌簌如雨,他在雨中抬眼,依稀可见群怪在龛外狂欢的乱影。
他们距“虎口”越来越近了。
无需江岚影亲口说,小道士也知道,现在不是能解毒的时候,江岚影不能失去意识。
可是……
“妄动银针封锁要穴,后续会遭千倍万倍的反噬!”
江岚影恍若未闻:“本座好了。教本座手印。”
她疯魔一般,满心满眼只想着清剿怪物。
小道士咬着牙,心里骂着这人疯子,手上却又快又稳地将法印重复了一遍。
江岚影天资聪颖,完完本本地看上一遍就会了。
她片刻不耽搁地,趟着锈铜残片往龛外去。
如今小道士操控不了法力,江岚影又失去了业火,外边那么多怪物,这实在是穷途末路。
小道士望着龛外的微光想。
穷途末路、孤身以赴,如果是仙家同僚,怎么也要说上几句体己话、嘱咐三两琐事、死生离别一场。
江岚影却什么都没有说。
一个字都没有讲。
就好像:
如果她此番死在这里,死了便死了。
未有悔意,了无牵挂。
.
龛外。
江岚影暴露在外的皮肉上沾满血污,几乎和一身绛衣混淆在一起,辨不分明。
她先是一人一刀杀出一条血路,闯到群怪中央;而后将那柄红缨鬼头刀往当空一抛,刀身便自行拧出繁花,刀影密密匝匝地护在她身畔,勉强抵御着蜂拥而来的黑色浪潮。
江岚影站在刀影中结印。
她是魔修,经脉里流淌的都是横冲直撞、大凶大煞的力道,与仙家的术法本就相冲,即使强行运功,所得效果也不及原法万一;更何况,她还要分一半心神出来,来控她的刀。
一遍、两遍、三遍……
江岚影不断重复着那套手印,不断催促着自己的法力去与手印相融,这过程无异于梳筋刮骨,她必须让一方妥协――
要么,让她六百多年的修为低头,收敛气焰,为仙术所用;要么,就让仙术低头,纡尊降贵,与邪法同流合污。
后颈处的银针被较着劲的穴位顶出了一截,针身上裹着浓稠的血。
最终,不知是哪方退了一步,江岚影结出的手印里融进了修为,于是心神回收,指间微弱的光芒渐盛,功法即成!
只是她头顶的红缨鬼头刀几乎要掉下来。
没了刀锋作拦,千百头尖角怪奔涌如滔滔江水,眨眼间就有数十只尖角一齐刺向江岚影。
劲风忽至,那么多尖角分别对准了她的心口、咽喉、眉心、腰腹……处处皆是要害。
可江岚影还是在结印。
她想完成这套功法。
她想,哪怕是被刺成筛子,只要在她身死之前,能有力气结完最后一个手印就够了。
尖角距她的心口还有最后一指。
刷――
逐渐疲软的红缨鬼头刀忽然挥出一道劲风,十步之内的群怪尽皆人仰马翻,如潮水一般兀地腾退出一方空地。
小道士落在那方空地上,落在江岚影之前,手中反抓着红缨鬼头刀,细细的刀杆横在他挺直的腰际。
“专心。”
他说着,单刀杀入群怪之间。
那一扎、一点、一折腰回身,手里拎的是长刀,用的却都是剑的招式――
却都是……摇光的招式。
前世今生各一次交手,那人惊鸿游龙似的招式,江岚影就不会错认了。
摇光。
江岚影手中未停,一双眼却始终跟着黑潮中厮杀的人。
摇光。
江岚影动作加快,她看到那人被黑雾吞没,又如蛟龙出海一般腾飞出来。
摇光。
第三次念起那人的名号时,江岚影险些要笑。
她过尽千帆、千百次生死一线,却从来不敢设想,有生之年第一个与她共担风雨、为她冲锋陷阵的人,会是摇光――
她的宿敌。
摇光那么拼命,她可千万不能逊色了去。
所以当尖角怪避过摇光的刀锋,向她突袭而来时,近在咫尺的距离,江岚影还在执拗结印。
三、二……还有最后一个。
尖角直刺而来、势在必得,在地上投落的倒影中,那枚锋利的尖角已经狠狠掼入江岚影的心口,想来真的掼穿那寸血肉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噗。
却――
刺进了旁人心口。
血花溅上江岚影的颈窝。
尖角太长,径直穿透了小道士单薄的胸膛;两寸长的角尖自他背后刺出,尖处还挂着新鲜的血。
与此同时,最后一个手印落成。
雪光大作,伟力以江岚影为中心向周遭涤荡而去,那已说不好是谁的力道,其中混杂着业火燎原的灰烬烟气和初秋冷池的寡淡莲香。
怪物接连倒下,倒在雪光里,就被渡化掉周身怨气,变成满地璀璨星子。
在星光中,小道士回眸,嘴角挂着的血痕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将裂未裂的瓷瓶;他的眼中一如既往地含着氤氲水汽,其中神色却叫江岚影捉摸不透。
是欢欣、是释然、是无边眷恋、是欲说还休的慷慨陈情、是既知来路的悲痛摧折……
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小道士仰倒下来,江岚影立刻伸出手想去接他,他那残破的身子却在接触到江岚影的一瞬变得透明,继而径自穿过江岚影而去。
江岚影指尖收拢却只抓到一指凉风,她立刻转过身,看到小道士最终倒在星子里,面容身形极浅极淡,即将随星子一道散入长夜。
“摇光。”
江岚影神差鬼使地唤出他的名号,“告诉本座,你是不是始终知道自己是摇光?”
从始至终,从屈辱受掳,从进入金犀城,从每一次泪眼朦胧的解毒,从被痛穿肩骨,直到如今,执她的长刀为她浴血奋战,最终死在这里。
她想听摇光亲口说,在这一切的过程里,他是不是都知晓自己是摇光?
如果他是摇光,为什么还愿意这么做。
可是小道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时不停地看着她,眉眼淡得几近透明。
“告诉我。”
江岚影用力地,想在那张面容上瞧出一丝端倪,“是,或不是……”
第21章 重生第二十一天
直到全然消散前的最后一刻, 小道士才舍得从描摹江岚影面容的大业里分出神来。
他向着江岚影笑了一下,而后说:
“魔尊,合作愉快。”
这便是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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