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影坐下来,扫了眼桌上的白水,“是本座倒霉,跳进了他们给摇光挖的坑,撞上了他们抓摇光的网。”
“哦。”
方才那个蝈蝈笼形态,春夏实在辨认不出,如今听江岚影说了,才想起来。
“那是造梦网,他们故意将摇光殿下幼时的遭遇编入网中,故意将这些网布置在摇光殿下的必经之路上,以此来作弄摇光殿下。”
小仙娥说着,就生起气来,小拳头捏得死紧。
江岚影听了,只觉得他们幼稚。
“这点子雕虫小技,也能害得了摇光?”
那可是不插尾巴都比猴精的摇光。
“江宫主有所不知,那造梦网是通过气息辨人,几乎百发百中――”
春夏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奇怪地看向江岚影。
通过气息辨人的造梦网,怎么会错抓了江岚影?
难道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摇光殿下腌入味了?
江岚影:……
这个话题不适合深究。
所幸春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就将此页揭了过去:“而且――而且摇光殿下的童年真的很悲惨,造梦网造出的幻境又是那么真,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困在梦魇之中,一次又一次地原地打转,再强大的人也扛不住的……”
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乎只剩下低喃:“总之,摇光殿下每次从网中逃出命来,脸色都很难看。”
江岚影听着,忽觉胸口隐隐作痛。
大魔头不知道什么叫“心疼”,她只是觉得,她没有方才那么开心了。
关于摇光的童年,上一世,她也曾听春夏反复提起,只是那时,她并没有耐心过问。
如今――
“摇光幼时……究竟遭遇了什么?”
一提起这些,春夏居然也有些紧张。
她攥着面前的瓷杯,瓷杯里的水面一圈一圈泛起涟漪:“我见到摇光殿下时,他已经熬过了最难的时候。听北斗七宫的教养嬷嬷说,殿下自小就被视为妖异不祥之兆。江宫主我问你,观音莲应当是几时开花的?”
江岚影:“六月,盛夏。”
“对。”
春夏点头,一双眼仍看着江岚影,“但摇光殿下是秋末才开花化形的。足足比各位殿下晚了一季,自小就苍白羸弱,根骨也差些。”
“只是因为秋天开花?”
江岚影眯起眼。
只是因为秋天开花就被父兄嫌怨到想要他去死?
“唔……各位殿下们讨厌摇光殿下,起初是有一个确切的理由。”
春夏垂眼,玩着自己的手,“在摇光殿下化形前,天道见天帝六子便降旨,着他们分守南斗六星。后来摇光殿下姗姗来迟,天道又下旨,令他们换守北斗七星。那时殿下们都小,一个地方待惯了就不愿意离开,更何况还是这天南地北山水迥异。他们觉得他们受了委屈,就合起伙来,把那时刚会走的摇光殿下痛揍了三天三夜。”
江岚影:……
她不理解。
春夏努力让她理解:“他们觉得,摇光殿下是多余的,是累赘,只会给他们带来不幸。”
她哽了一下,又拼命平复:“那次以后,摇光殿下很久都没再学会走路,更成了兄长们唾手可得的玩物。”
她说着,隔着眼中的雾气,看江岚影:“江宫主,你见过凡世菜市场上,被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用剪刀扎得胆肠横流的草鱼么?”
江岚影没说见过,也没说没见过,她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跟着刺痛起来。
“摇光殿下一度就被他们折磨成了那个样子!”
春夏说着,害怕地抖起来,“他们那根本就不止是霸凌,是虐杀!他们从来都想杀了摇光殿下,他们从来都想叫摇光殿下死无全尸!”
她鼻尖红红的,泪水就在鼻尖滴落:“要是摇光殿下一次死了就好了……可是他是神仙,他不会因为开膛破肚就死。所以,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死过去,一次又一次地活过来,一次又一次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摇头,眼泪随着她的喘息一滴一滴地往桌面上砸。
江岚影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压住,沉沉地喘不过气。
她不想再听了。
她不能再听了。
可是春夏还在说:“后来,他们的暴行被卯日星君撞破。星君可怜摇光殿下,不惜违逆天道、篡改星轨,一意孤行在深山里重建了一座摇光宫。自此,摇光殿下的日子,总算好过一些。”
“本座听摇光说,这启明宫正是卯日星君的官邸?”
“从前是的。”
春夏点头,“只不过,或许是因为星君回护摇光殿下一事,没几日紫薇台天道就降旨,将卯日星君一贬再贬。他老人家很久都没再有消息,兴许是早已陨落了……”
言罢,卧房内许久都没再有动静。
江岚影知道,紫薇台传出的旨意多为景曜捏造,那卯日星君根本就不是被天道降罪,而是因为同情摇光,被景曜记恨了。
世间怎会有如此歹毒的生父。
春夏重新冷静下来:“江宫主上一世,应该见过摇光宫的地下暗室。”
她努力笑了一下:“江宫主第一次见到那暗室时,恐怕会笑话摇光殿下吧?明明是起手造幻境的神仙,却还要挖这地鼠一样的机关暗道。”
江岚影倒没有因此笑过摇光,如今更是笑不出来。
她感觉她又要被刀了。
“那其实是摇光殿下为他自己营造的安全房。殿下避世隐居后,其他殿下依然会隔三差五地来找他的麻烦。短时间内,他的功法不及兄长,什么隐身术都会被立刻堪破。所以他一铲一铲地挖出了那个暗室,从此蛰伏在不见天日的地下。”
蛰伏成了面色苍白的鬼,蛰伏成了一击毙命的蛇。
听到这里,江岚影霍然起身。
春夏瞧着她果决的背影:“江宫主,你要去哪?”
“杀人。”
江岚影将这两字说得跟吃饭一样轻巧。
可是等她走到廊下,却发现那只炫彩蝈蝈笼已然破了个洞,里边关着的人早已落荒而逃。
“完了。”
春夏抓起江岚影的袖摆,“他们一定会把江宫主的行踪报告给天帝陛下。”
“无妨。”
江岚影稍稍抬起下颌,“连老带小,都活不过明后两日了。”
她说真的。
.
兴许是白日里听春夏说多了摇光的童年事,这晚,江岚影当真梦见了那个苍白孱弱的孩子。
她站在通往暗室的、昏暗的甬道里,银质靴跟每向前一步,就能听见甬道尽头OO@@的响。
那孩子在怕她。
她来到暗室之前,借着腐朽的门缝,望见瑟缩在角落里,一身是血的神子。
他甚至连鞋都没有一双,露出的脚底板上,沾满了仓皇逃命途中的泥沙,瞧不出本来的肤色。
他用一把灵力化出的匕首抵在喉间,利刃直接触碰到他的神魂,尘土血痂下的双眼明亮,直勾勾地盯着门缝外的影。
是恐惧么?
不。
江岚影觉得,神子眸中的“恐惧”已经微乎其微了。
他的目光空茫,却如猎鹰一般凶狠――
但凡门外的人进来,他就会在这不为人知的地下自绝。
甚至不惜魂飞魄散。
他受够了。
即便是死,他也不要借别人的屠刀。
江岚影碰上门扉的手,缓缓垂下。
她默了一阵,向来路折返。
隐隐约约地,她听到身后传来被极力压抑的啜泣。
小神子以为,他被放过了。
他策划着死亡时,都没有哭;却在这时,哭得那样伤心。
江岚影心口好像被大力揪了一把,疼得她皱眉。
她忽然很想闯进暗室,抱一抱那个孩子。
.
轰。
一声惊雷,震碎了江岚影的梦。
到手的香软小神子长翅膀飞了,江岚影郁闷地睁开眼,瞧见窗外沉沉,犹如黄河倒灌般的天。
暗色里,浮于半空的那行錾金大字犹为醒目。
这样的传讯方式,江岚影上一世曾见过,于是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来自紫微台的天旨。
天旨明晃晃地写道:
帝星更迭,诸神回避。
江岚影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她匆匆漱洗,一把攘开房门,把坐在廊下晃小腿的春夏吓了一跳。
“江宫主……”
小仙娥抓着编了一半的花篮,“你怎么了?”
江岚影:……
对啊。
她怎么了?
虽说今日是摇光弑父夺位、报仇雪恨的大日子,但她和春夏都看了三世了,看得都腻烦了。
她到底在紧张什么?
“本座……”
江岚影摸上鼻尖,“本座出去透透气。”
春夏:……
你要不先把脸上的“我去找摇光”五个大字擦一擦呢?
“江宫主!”
小仙娥跳到地面上,向着大步流星而去的,绛衣的影。
“乾坤已定。更何况,天道降旨,各家宫苑都已封――”
正说着,启明宫的大门就在她头顶飞过。
“――闭?”
小仙娥眼都直了。
“本座是魔头,不听天道的旨。”
江岚影的声音从宫外远远传来。
.
江岚影赶往紫微台的途中,天色肉眼可见地黑了几分,北方六颗星斗共太阳在浓云里明灭发颤。
在距紫微台还有十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零零星星的、身首异处的天兵。
天兵的血淌过神圣的天街、玉质的拱桥、素白的阶石,染红天河,溅脏临街仙宫的门扉。
愈往紫微台处去,倒下的天兵愈多,最后摞叠起来,掩住了紫微台的半道大门。
而在尸山之下,一串赤红的脚印径直往高台而去;脚印未干,循印望去,就能望见那身携映日流云的背影。
时间正好。
江岚影倚在尸山之上,看到那台上合议的七人霍然起身。
“大胆罪神!”
开阳指着摇光的鼻子,“谁准你擅闯紫微台的?!”
摇光垂眼提剑,一步未停。
天权挥袖打出一道杀招,摇光掀起眼睑,瞧着高台诸位,那道杀招居然就这么在他面前破碎。
景曜被这位幺子的目光,瞧得不寒而栗。
“逆子站住!你这是在逼宫!!!”
摇光登阶的靴跟一顿,旋即挑衅般地继续迈去:“是。”
他盯着景曜,抬起长剑指去:“父君。”
话音未落,自他剑尖流出的金光便化作高大法相,法相越过拦路的六位帝君,扬起巨剑,径直向景曜刺去。
景曜翻掌接招,与此同时,六位帝君望着阶下素来苍白孱弱的幼弟,一齐亮出法器。
瞬间,天地泣血。
摇光像极了蛰伏多年的毒蛇,招招毙命。
眨眼前,他的长剑还没在天璇心窝;眨眼后,他的长剑就贯穿了天玑的胸口。
他们从未拿他当手足,今日,他便自断了这冗坠的“手足”。
北方的六颗星斗几乎同时陨落,璀璨星迹之下,摇光抬起血痕斑驳的脸。
他踩着六个哥哥的尸首,来到高台顶――
在那里,他的法相如巨锁一般,锁住了他的亲父。
他姿态孝顺地蹲身,挽住亲父的手臂,将人从地上扶起。
景曜好险没被他的法相锁得眼珠爆裂,他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斜睨着一旁低眉顺眼的人:“你这逆子!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趁你化形之前,斩断你肮脏的藕身!!!”
“儿子从来只会叫父君生气,也从来追不上六位哥哥。”
摇光用请罪的语气说,眸子里忽然翻涌出一丝阴毒的笑意,“就像如今,六位哥哥都投胎去了,儿子却还活着。”
景曜:……
他被摇光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七窍都大张着,只会剧烈得抽气。
“父君。”
摇光扯住景曜后脑的发,扯得他下颌扬起,暴露出脆弱的咽喉,而后将长剑抵上去。
“您累了,该歇息了。”
他说着,剑身利落割下。
血花溅湿了他的半脸,他割得极深,新鲜的伤口里甚至能窥见断骨。
景曜仰倒在地,两手拼命地按压着颈子上的致命伤,血控制不住地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他蹬踹着弓起身子,仰头看摇光,好像一条脱水垂死的鲤鱼。
他无声地扯动青白的唇,似乎在念怨毒的禁咒,又似乎是在诅咒摇光不得好死。
摇光坦然受之。
这时,景曜共六子的尸首忽然绽裂成了血肉模糊的碎块,所有的碎块当空浮起,攒成一具高大丑陋的巨怪。
摇光在这场杀戮中第一次皱眉。
他听说过这种禁术,是用多位天帝族人的尸首缝合成至阴至毒至怨的怪物,此怪物不死不伤,除非被肢解成齑粉,否则就会始终追击目标,直至目标魂飞魄散。
父君和兄长宁可沦为这样令人作呕的怪物,也要他不得好死。
后续发生的一切,江岚影在前世的罪神印记里,都曾亲眼目睹。
巨怪消弭的瞬间,精疲力尽的摇光扶剑跪倒,腐臭的血流经他的身下,淌过长阶。
天边,连太阳都衰死。
乌云拢聚,遮住血色的残阳;云边,有紫电一闪而过。
轰。
电光直劈而下,劈中摇光扶剑的小臂。
他似乎痛叫了一声,长剑被甩出三步远,落入血河。
摇光抱着青烟直起的手臂倒下,半边脸紧贴在地上,一双眼仍瞧着自己的佩剑,甚至试图伸出手,去抓它。
然而,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剑,被另外的人拾起。
江岚影一身绛衣站在血河里,就像那浓血幻生出的精灵。
她抓着摇光的剑,拿在手里端详。
“岚影……”
摇光的嗓音听上去极度痛苦。
他并不想在这种场景下见到江岚影。
他不想……
他恐惧……
被爱人目睹他的罪恶。
偏偏江岚影又在此时蹲了身,灰黑色的眸子凑得极近。
摇光不堪审视地闭上眼――
“祝贺你,我的陛下。”
――却听江岚影说。
摇光僵了一下,迅速掀起眼睑,几近狼狈地翻身跪起。
他不敢用力地,虚扳着江岚影的两肩:“岚影,你叫我什么?”
59/81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