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界第一大魔头,从来只有人一生铁骨铮铮、见着她才哭,从来没有人半辈子愁眉苦脸、见着她才笑。
这件事,大魔头需要琢磨很久很久。
月老不给她琢磨:“他爱你。”
“我知道。”
江岚影就像跟谁较着劲似的。
“我也爱他。”
大魔头懵懵懂懂地说出那个“爱”字。
彼时清风拂过檐下,交错红线上挂着的铜锁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咚咚”的响。
“有空和他一起来我这儿挂个锁。”
月老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这锁灵验得很,定能保你们一世恩恩爱爱、长长久久。”
江岚影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听门扉被人“笃笃”地敲响。
“进。”
江岚影背对着门,眼瞧着月老答。
“江宫主,月老。”
春夏走进来,“天帝陛下着我同你们知会一声,紫薇台天道向司命星君降了一道旨,要他去查明凡世命簿错乱一事。天帝陛下如今已经同司命星君一道,下界前往雍州了。”
雍州。
江岚影眸色一沉。
月老窥了江岚影一眼:“还真叫你说中了。”
“禧”发生异变的关口上,雍州正好出了乱子。
她并不觉得这是巧合。
“我去找他们。”
江岚影和月老异口同声。
春夏:……
行。
又剩她一个人在家看门。
这个家没她得散。
.
江岚影和月老抵达雍州时,天边霞光渐收,暗色一寸一寸推过层云,屋舍的影子被拉得狭长,最终消失不见。
如月老所言,雍州这五百年间历尽天灾与战火,早已不是昭明灯中的模样。二人瞧哪里都陌生,索性随意落在了一处窄巷里。
窄巷灰墙石瓦,户户紧闭。在这天将黑尽的时分,居然连风灯都没有挂起一盏。
曲折灰败的街巷,静得像座深埋地底的王侯大墓。
虽说知道凡世有宵禁,但如今还远远不到宵禁的时候。
没了日光,石制的巷道里就越来越冷,伴着钻人裤脚的寒风,江岚影听到了一些动静。
咔咔,咔咔。
像是人的骨节窜长扭曲所发出的响。
江岚影和月老一齐向声音来处转眼,忽然地,一张苍白的脸自半空倒吊至她们面前。
这张脸生得眼是眼,鼻是鼻,嘴是嘴,就是眼睛紧贴着耳朵长着,嘴和鼻子调换了位置。
而它死白的皮肤松弛下坠,合不拢的嘴角透出些阴冷腥臭的味道。
江岚影张手,想捏爆这玩意儿的脑袋。
“慢着。”
月老紧急按住江岚影的臂弯,“好像是活人。”
江岚影看向月老:……
你管这玩意儿叫“活人”?
就在江岚影无语的空当里,那怪物落到地面上,险些碰上江岚影的靴面;江岚影一脚踹上它凹陷的肩骨,它惨叫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走了。
直到看清它的全貌,江岚影才觉得它大概也许有可能是个“人”――
它也有手有脚有四肢,只是手肘与膝盖诡异地外折,身形又极瘦,瘦得皮包骨,就显得它外折的手脚长而纤细,贴着地面迅速爬起来,活像只白色的大蜘蛛。
月老斥出的红线打中了石墙拐角,那怪物就在红线下飞速溜进支路。
“追!”
一身断喝,两道赤衣身影便在四通八达的巷道疾驰。
就在江岚影和月老即将追上怪物时,另一队人马率先与怪物交锋。
隔着好远,江岚影就听到了轻剑出鞘的声音。
不是摇光。
他的剑音没有那么脆。
江岚影正忖着,就见两个青衣仙门小弟子越过瓦檐,而那头怪物就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
好欺软怕硬的东西。
江岚影斥出一道业火,将那怪物拦了一遭,与此同时,白衣仙人的影自月下飘落,并指作剑诀、衣袂翻飞间,那怪物便被封印进仙人手持的陶罐中。
似行云,如流水。
“司命!”
“师祖!”
月老和两个小弟子同时雀跃地喊。
江岚影:?
等会。
信息量太大,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司命落到地面上时,那两个小弟子已跪地连连叩首,一迭声叫着:“师祖显灵了,师祖显灵了……”
月老窥了眼江岚影的表情,歪头过来:“司命星君飞升前,师从于凡世雍州应天宗。”
哦。
江岚影明白了。
“这破宗门还活着?”
大魔头说话不避人,那两个小弟子拄地的手都滑了一下。
江岚影与仙宗的接触不多,要么是没见过,要么是一把火烧了人家满门,唯有这见风使舵、苟且偷生的应天宗,她不恨,只觉得恶心――
就凭他们六百年前与金犀分舵的交易,以及欺辱老熊这两条,江岚影就没把他们当仙门。
只当一块兀自烂在深山的臭狗皮。
“臭狗皮”们忙着认亲时,摇光低调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他脖子上挂着一串瓦罐,腰间拴着一串,一手还拎了四五只。
比起司命霁月光风的出场,江岚影觉得这家伙简直是个“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帮着数钱”的傻子。
“岚影你来了。”
摇光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模样,简直傻得冒烟。
江岚影:……
她用手把摇光的脸推到另一边去。
不是。
他之前不这样啊。
他玉冠广袍、流云映日,当猎鹰当毒蛇当淬血的长刀时,根本就是个凶狠的疯子。
现在……
江岚影侧目瞧摇光:
摇光敛了眼睫,正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两个小弟子。
还好。
江岚影松了口气。
不傻笑的时候,还是蛮有威仪、蛮矜贵的。
只要别傻笑。
寂静长夜里,司命与两个小弟子的对话声清晰地传进江岚影的耳朵里。
“师祖的画像终日悬挂在练功堂中,弟子们自然一眼就能认出。”
说话的这个小弟子生得细眉大眼、一对招风耳,浑身上下透着精光。
“还未跟师祖自报家门。弟子向浅洲,这是我同胞的弟弟,也是我的师弟,向远渚。”
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比起向浅洲,向远渚就显得沉稳内敛许多,他长长的眼睫总是垂着,遮住散发灵气的一双鹿眼:
“弟子远渚,见过师祖。”
司命稍稍欠身算作回礼。
他张着空茫的眼,用手小心摸索上小徒孙发顶,那发顶刚及他的胸骨高。
“如今你们门内的掌事是谁?这般凶险的任务,怎么能派你们两个孩子下山来办?”
“师祖有所不知。”
向浅洲撇撇嘴,话音里就带上了哭腔,“雍州城这些年来发生了很多难事,宗门早已支离破碎。上个月,青壮年的仙师们前往神山祭坛处理诡事,至今未归。门内尚有自保能力的修士,就剩我们兄弟两个了。”
听闻母宗凋敝,司命沉吟了一阵,才开口:“你说的,是什么诡事?”
嗓音略有些低哑。
“这……说来话长。”
向浅洲看了向远渚一眼,又转回来。
“雍州近百年间有一民俗,城中百姓谁家有新降生的婴孩,都要敲锣打鼓送到神山祭坛上去,祈求山神大人的赐福。据传,在祭祀仪式结束后,山神大人会赏赐该家的婴孩一杯圣水,将这杯圣水给婴孩喝下,就能保这孩子一生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这种仪式哪里都有,可是,唯有雍州城的应验了。”
“一百年后,当初喝过圣水的婴孩一个都没有死,长生的祝福成真了。从此,城中的老人趋之若鹜,竞相前往神山祭坛祈求圣水。神奇的是,喝下圣水的老人也再也没有死,哪怕只剩一口气,都硬是活蹦乱跳地活过了两年。”
“可是很快,城中百姓就发现,这些喝下圣水的长生者没有死,也不算活。他们慢慢会忘却平生所有的记忆,变成行尸走肉,变成方才见过的,那种可怕的怪物!”
司命听着,空手变出一本厚厚的命簿,一边翻阅,一边不时地点头。
的确。
命簿上,部分雍州百姓的终局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他们的死因被涂抹掉了,所以能一直活下去。
但是,寿数已尽的人如果长期徘徊于阳世,就会被判官在阴册上除名,成为半人半鬼的地缚灵。
方才摇光抓地缚灵时,司命已将命簿补全大半,那些盲目追求长生的雍州百姓,终于能寿终正寝了。
只是……
“这么神奇的祭坛,本座也想去看看。”
江岚影抱着手从阴影里走出来。
两个惊惧过度的小弟子这才发现那边还杵着三座大神。
师祖司命一一为徒孙介绍:“这位是月老。”
向浅洲:“哇月老!”
“这位是时任天帝、北斗星官,摇光帝君。”
向浅洲:“哇帝君!”
“这位是……”
等轮到江岚影,都不用司命介绍,是沉默寡言的向远渚先跳了起来,两个小弟子抱成瑟瑟发抖的一团:
“啊啊啊啊啊大魔头――”
江岚影不甚在意,还向三位大神仙挑眉,明艳地笑:“不好意思,抢了诸位的风头。都怪本座这张脸在凡世太过出名……”
她说着,弯下腰,将森白的皓齿露给小弟子们看:“本座一顿要吃三个小孩,像你们两个这样骨瘦如柴的,只能凑个五成饱,一般不会吃。”
小弟子们快吓哭了:……
什么叫“一般”??!
司命身为师祖,并不愿意江岚影这样吓唬自己的徒孙。他转过脸,想要摇光出声制止,结果……
他盲着眼,都能感觉到摇光在那边纵容地笑。
司命:……
没王法了。
.
大魔头管吓不管哄,月老从旁宽慰了很久,才将两个小弟子哄得缓过神来,答应带众人前往神山祭坛。
路上,江岚影一龇牙,两个小弟子还是缩脖子。
“师祖,您别让江……江……”
月老方才已经向小弟子们介绍过,说江岚影如今是坐守启明星的启明宫主,但“江宫主”三个字还是太过烫嘴,向浅洲说不出。
“您别让江……吓我们了。”
司命暗自慨叹,心说这位哪是他能管得起的,但嘴上还是说了不痛不痒的一句:“江宫主,请专心行路。”
这条路位于雍州城郊外,路两旁皆是千篇一律的、枯黄的秸秆,迎面就是在微茫晨曦下,显得压抑、几乎要倾倒下来的大山,众人怎么走,都没觉得那山近了分毫。
“看着是该闹鬼的。”
江岚影淡淡评价。
向浅洲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和师弟都没进过神山,只是听说神山规矩很多。待会劳烦诸位纡尊降贵,就扮作雍州城的平民百姓,我们按照民俗的规矩一步一步趟过去,好让那山神露面。”
正说着,道路尽头就现出一座色彩斑驳、摇摇欲坠的山神庙。
第49章 重生第四十九天
“雍州山神是谁?”
江岚影转过头来, 问摇光。
摇光微微皱眉:“雍州山神最初飞升上界时,是执掌二十四节气的仙官之一,仙号‘霜降’。后来, 这位霜降仙官不知犯了什么错,没多久就被父君贬到凡世, 变成了雍州山神。说起来,天界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音讯了。”
说话间, 另外四人已步入山神庙中,江岚影若有所思地跟上去。
庙门低矮, 江岚影经过时,不由得抬起手,托了下门楣。
门楣登时“吱扭”一响。
江岚影:……
别碰瓷。
“我说, 这危房不能塌了吧?”
她抬眼瞧着那块朽木,还用手拍了两下。
落针可闻的小庙里,江岚影这一嗓响得惊人。
向浅洲的脸有些绿:
他非常想提醒江岚影, 不要在庙宇里大声喧哗, 尤其是不要说些不恭不敬的话……
但比起可能触怒的神灵, 面对面站着的吃人魔头显然更可怕。
摇光低头钻过庙门,顺势揽了下江岚影的腰。
他贴在她耳边絮话:“再大声点, 没准就塌了。”
江岚影被他弄得很痒,重重拍掉他的手。
摇光白得透明的手背泛起红痕,人还在那里餍足地笑。
江岚影不理他,径自走到月老身边,和她一起看神龛中, 那座泥糊的塑像。
乡野的塑像往往显得有些粗制滥造, 混着草杆的泥身勉强被捏出了四肢和头脸,只是那张脸上并没有五官。
“这群人好大的胆子, 没有脸的塑像也敢拜。”
江岚影“嘶”了一声,“谁知道他们拜的是神仙,还是什么山野精怪。”
就这好好的活人被坑成地缚灵的现状来看,那倒霉的雍州山神八成是被什么小妖小鬼给鸠占鹊巢了。
“你看那里。”
江岚影顺着月老的指示抬头,这才发现神龛顶上,还吊着一只被捆来放血的大公鸡。
当然,这只鸡已经被风干了。
它脖颈处的伤口割得很深,脑袋要掉不掉地歪在一边,原本鲜艳的羽毛也褪了色,积满了发白的尘土和香灰。
而在它的正下方,供桌上的衬布被鸡血染成了深褐色,紧贴着衬布被鸡血浸泡的,还有一本绳穿的手札。
向浅洲自觉上前,拿起手札翻阅,纸页间腐朽腥臭的味道令他皱起鼻尖:
“前半本是些四书五经的注解,这本手札的主人似乎是位教书先生。”
他向大神仙们说。
“后边……这里!”
他用力用指尖戳向纸面,“这里记录了民俗仪式的全部流程!”
向远渚和月老一左一右地将他夹在中间,俯身去看。
至于那边一个眼盲的,以及两个靴子被“焊”在地上的,向浅洲清清嗓子,为他们朗读道:
“在口口相传的民俗中,奉请山神的第一步,是‘祭’。起初,恭请山神庇佑的对象是新生的婴孩,那便取新生婴孩的一滴血滴入香坛之中。后来,无论男女老少都涌入神山祭拜山神,从那时起,众人便以鸡血,代为侍奉。”
“鸡血……”
向远渚仰起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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