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胤捻着扳指,“你养了熙儿这么久,从未开口跟朕索要过什么。你想见家中人,朕理当允你。”
温修容似是不经意道:“后宫嫔妃没到日子,见不到家里人。嫔妾原本不该求皇上这件事,以免乱了规矩,是嫔妾听说楚嫔嫡母过几日入宫,才勾起了嫔妾心中的愁肠。”
是勾起了她的愁肠,还是另有他意?
李玄胤眯了眯眸子,“你知道这后宫里,朕为何对你最为冷淡么?”
话头转来,温修容有一瞬错愕,稍许便敛去了,她温笑着摇了摇头,“嫔妾不会说俏皮话,比不得泠姐姐讨喜。”
李玄胤仰靠到引枕上,半掀起黑眸,“你与泠妃不同,后宫里论起心性沉稳,少有人能与你相比。你心思缜密,少有绸缪遗漏,又能在算计中迎合朕心,朕有时不知留着你,是否是一件好事。”
温修容捏紧了帕子,嘴边的笑意有几分不自然,她早就知道,瞒不过这位帝王。
她没否认李玄胤的话,抬起眼,依旧笑得温柔,“宁贵妃和应嫔害嫔妾小产,赔给嫔妾一个孩子,不是理所应当吗?”
“皇上为何能原谅她们二人,而不能原谅嫔妾?嫔妾什么都不求,只求给那个失去的孩子一个交代。”
“你已经得到交代了。”李玄胤眼底生出不虞,冷漠地看着面前极力隐忍的女子。
温修容笑着,眼角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皇上,您是江山之主,是万民朝拜敬仰的帝王,嫔妾想知道,您有没有过痛苦、无助……您,有没有为后宫失掉的那些子嗣伤过心,流过泪,还是说……”
“后宫那么多的嫔妃,随便谁都可以诞下龙嗣,您早已不在乎了。”
“放肆!”李玄胤蓦地抬手,床头案上置着的茶水应声而落,飞溅满地的残渣碎屑,溅湿了温修容素白的裙摆。
温修容抹掉眼角的泪水,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嫔妾有罪,甘愿受罚。只求皇上不要把顺宁从嫔妾身边夺走,这一年,嫔妾早已视如己出,顺宁便是嫔妾的命。”
李玄胤站起身,只冷淡地道了一句,“朕不会把熙儿带走,后宫没人比你更适合抚养熙儿。”
……
昭阳宫,熄了灯,殿内静悄悄的。
李玄胤进来,槅门吱呀响了两声,吵醒了守夜的小宫女。那宫人迷迷糊糊地睁眼,看清是皇上,吓得立即跪下来,刚要福礼,被李玄胤抬手止住。
他越过屏风,进了内殿。
帷幔重重落下,床榻里的女子早就进入睡梦,对外面的动静没有丝毫察觉。
李玄胤拨开帷幔,坐到床榻边,这般动静,才让那女子皱了下眉心,迷迷糊糊地伸手推他,“皇上别闹,臣妾要睡觉了。”
那人无意识地呢喃,是习惯了脱口而出的话。
李玄胤眼眸微动,因这一句,冷得如冰的脸色稍有舒缓,他没让人进来伺候,自顾除去外袍,放轻了动作躺到床榻上,过会儿掀开被角,没等他动作,里面的女子习惯地滚到他怀里。怀中女子娇娇软软,驱散了秋夜的寒凉。
便是到了这时,婉芙才觉出不对劲,她迷糊地摸了摸男人的胸膛,往下碰到那物,陡然睁大了眸子,清醒过来。
“皇……皇上?”
那东西在女子手里变了尺寸,李玄胤脸色随之越来越黑。
“是朕。”微顿住,嗓音喑哑威胁,“还不松手?”
婉芙脸颊蓦地一红,手心烫热得厉害,忙转开了话头,“皇上……皇上不是召了温修容侍寝吗?”
提此,李玄胤脸色淡下来,最终凝上一股暗色,轻描淡写道:“朕想过来看你。”
婉芙微怔,听不出这句话是敷衍,还是真实所想。
她被吵醒,没了睡意,偷偷抬眸打量了一眼,看清了男人眼底凝聚的冷淡暗意,猜想难不成是温修容说了什么,惹得皇上不悦?温修容性子温和,又怎会不知皇上的心意,而惹恼了皇上。
婉芙猜不出。
“皇上是有心事?”
李玄胤垂眸看她,良久,启唇淡淡道:“人人都说朕薄情寡性,纵使自己的孩子没了,也不会为之掉一滴泪。”
“你也这么想朕么?”
婉芙心头微动,她撑坐起身子,不避不躲地看回男人的眼,“臣妾在回答皇上之前,皇上要先回答臣妾。”
李玄胤轻捻扳指,听她继续问:“如果臣妾生产时没保下小皇子,或者臣妾和小皇子都没了,一尸两命,皇上会记得臣妾么?”
闻言,李玄胤呼吸一滞,看着女子在月光下雪白的脸蛋,虽知她说的是假话,她分明平安诞下了小皇子,但他听了仍是忍不住心头一跳,仿佛被人狠狠揪了起来。
“不许胡说!”李玄胤拍了把婉芙的额头,遮掩掉眼底的心绪,他从未想过,没了这个整日就会气他的女子该会如何,也从不愿意去想。
婉芙揉揉发疼的额头,眸子弯着,“臣妾不说,皇上就已给了自己答案,何必要再多此一举,去问臣妾呢?”
李玄胤怔然。
她伏到男人怀里,“皇上是一国之君,心里装的是天下苍生。乾坤宫里日日送到御前半人高的折子,臣妾看了都头疼,忍不住昏昏欲睡。皇上要从早忙到晚,甚至舍不得抽出时间用膳歇晌,皇上勤政,治的是大家,是黎民百姓,能放在小家的心其实很少很少。”
“世上哪有不疼爱孩子的父亲,可是皇上要忙着庶务朝政,那些案牍已经让您在那些私事上,分不出再多的心神。”
婉芙仰起脸,“您是大昭的天,是天下黎民的父亲,这样的身份,就已不允许您再为了自己的私情掉泪。”
“臣妾知晓,皇上也是人,也会有喜怒哀乐。所以皇上放心,臣妾会护好来福,护好您的孩子。”
李玄胤心绪随着她的话慢慢平静,旁人皆以为,他宠着这人是因为她的美貌姿容,却不知,这后宫里,只有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能不动声色地哄他欢心。
但,李玄胤很快反应过来,揪起婉芙的脸蛋,“来福是谁?朕的儿子怎么又叫这个破名了?”
婉芙蓦地捂住嘴巴,哄得太投入,竟一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了。她眨了眨眸子,若无其事道:“皇上听错了,臣妾说的是……是……福儿,是福儿,臣妾给小皇子取的小名。”
李玄胤哼了声,点着婉芙的眉心,“再敢叫一句来福,看朕不打你。”
婉芙撇撇嘴,心道,皇上三天两头扰她好眠,她还没说什么,皇上就知道训她。
“听见没有?”男人追问。
婉芙弯唇一笑,乖巧道:“听见了,听见了,臣妾遵命还不行嘛!”
李玄胤睨了眼这个只会花言巧语的女子,眼眸微暗。
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帷幔后交叠的两道人影。
婉芙无力地仰躺在男人怀中,哼哼唧唧地哭着鼻子,修长的脖颈泛出娇艳的绯红,娇软婀娜的身段,国色生香。
李玄胤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修长的指骨贴着那处。一动,婉芙紧跟着便揪紧了他的衣襟。
……
翌日,合宫传遍了圣驾从关雎宫转去昭阳宫的事儿。谁不知温修容与泠妃交好,这二人如今在宫里如日中天,一个抚养了顺宁公主,另一个颇得圣心,圣眷优渥,生了昨晚那件事,后宫嫔妃看两人的神色就变了。
因这二人的荣宠,问安时,旁人倒是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打量婉芙和温修容的眼神很是微妙。
婉芙没放在心上,倒不是她不在意,而是她清楚温修容对皇上的心思。
请安过后,温修容与婉芙对视一眼,婉芙会意,两人同行去了关雎宫。
顺宁公主已与婉芙颇为熟识,瞧见婉芙平坦下的小腹,好奇地凑过去摸了摸,“泠妃娘娘,熙儿的弟弟妹妹呢?”
婉芙弯下腰道:“熙儿如今多了个小皇弟,就在昭阳宫,熙儿喜欢,改日让你阿娘带着来昭阳宫跟小皇弟玩儿。”
“好啊!”顺宁拍着小手,仰起脸蛋,“阿娘说小皇弟很小,有多小啊,比熙儿还小吗?”
婉芙抚着她的发髻,比划出一个小小的人,“才这么大,比熙儿还小呢!”
“真的好小啊。”顺宁惊叹,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泠妃娘娘放心,熙儿是大姐姐,熙儿会保护好小皇弟。”
“好,我相信熙儿。”
温修容温声,“阿娘与泠妃娘娘有话要说,熙儿去跟小丫头们玩儿。”
顺宁点点头,对婉芙做了礼,被乳母牵着出了内殿。
待屏退了宫人,婉芙眼底溢出担忧,“你同我说实话,倒底出了什么事?皇上昨夜似乎很是震怒。”
温修容苦笑,“泠姐姐,皇上已经知道,是我害了应嫔小产。”
婉芙手心一紧,昨夜她就有所猜测,后宫里皇上有心要查,有什么是能瞒得过的。
“不过你放心,皇上并没有要责罚我,何况你知道,我本没有要伺候皇上的心思。”
温修容眼底悲戚,露出一丝悲凉的笑,“如今看来,他待应嫔,与待我又有何区别。可笑应嫔还将泠姐姐视为眼中钉,以为是泠姐姐的出现,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圣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殊不知,皇上待后宫的女子都是一样,不过是看谁更合他心意罢了。”
温修容冷淡下眼色,忽地察觉话中错处,忙看向婉芙,补救道:“皇上待泠姐姐,还是有些不同的。”
这话再说出来,委实无力,婉芙看得清,也不会去计较。
她弯了弯眸子,“皇上待我与待旁人同与不同又有何干系?总归有应嫔这个前车之鉴,我与她终究是不同的。”
婉芙拉住温修容的手,“我有小皇子,你有顺宁,你我二人都不会是第二个应嫔。”
……
即将到了中秋宴,这几日后宫没再生出风波,皇上那日夜里寻她之后,就没再进过后宫。
这日的问安,来的人有些齐,嫔妃们含笑听着楚嫔与皇后说话,不知说到什么,楚嫔忽道:“提起绣活,嫔妾倒不得不笑话泠妃娘娘的绣工了。”
婉芙不紧不慢地抿着茶水,闻声抬起眸子,“楚嫔妹妹何出此言?”
楚嫔似是才意识到失言一般,捂住了嘴,“瞧我,是听了宫里一个小丫鬟说的,泠妃娘娘可别见怪。”
陈常在见缝插针地搭上话茬,“楚嫔姐姐宫里的人,怎会知晓泠妃娘娘的事?楚嫔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殿内的气氛不知何时变得古怪,众人面面相觑,都聪明得不选择开口。
楚嫔难言一般看向高位的皇后,又看了眼婉芙,最后叹了口气,“说起来,这小丫鬟与泠妃娘娘还有几分渊源。”
她不露声色地瞄向婉芙,“泠妃娘娘可记得小青此人?”
婉芙低着眼,摩挲着茶碗的沿儿,眸色微闪了下,稍许,含笑对上楚嫔看来的视线,“本宫闺中确实有个叫小青的丫头在身边伺候过,不知楚嫔口中的小青,和伺候过本宫的小青。是否同为一人?”
楚嫔见婉芙没有否认,眼底的笑深了些,“嫔妾怎会让娘娘失望,这个小青与伺候过娘娘的小青,自然是同一个人。”
她转过头,“云柔,去把小青叫进来。”
楚嫔这番行径看得不知情的人一头雾水,谁在闺阁中还不曾有过一个伺候过的丫头,为何要把这个丫头叫到眼前。
片刻,珠帘掀开,那个叫小青的宫女被带进了殿。
待看清那女子,众人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婉芙也下意识掐紧了手心。
小青跪到地上,半张脸满是烧伤的烙疤,骇然可怖。
“奴婢请各位娘娘,主子安。”
倒底年纪小,想来也没进过宫,说话时声音都打着颤。
楚嫔抚了抚步摇的流苏,“小青,抬眼瞧瞧,座上那位可是你在余家伺候过的姑娘?”
小青害怕地抬起眼,座上的女子身着流云华服,满头珠钗翡翠,眉心的金钿粲然若霞,通身贵气逼人。
那张脸,褪去了青涩稚嫩,显出几分少妇的余韵。
小青眨了眨眼,似是呆呆地不敢认,良久,看清了婉芙熟悉的眉眼,哭嚎出声,“小小姐!奴婢终于找到小小姐了……”
这声撕心裂肺的哭嚎,闻者都不禁落泪。
婉芙捏紧了帕子,小青胆子小,脑子又笨,她怕以前的事情败露,曾委托庄妃私下寻过小青,始终没有找到,不知楚嫔是从哪找到的人,竟为了对付她,带到了宫里。
皇后视线在婉芙身上掠过,轻抿着茶水,并未开口。
楚嫔蹙眉道:“这丫头也是可怜,北方先是大旱,又是饥荒,这丫头跟着流民一路到了上京城,途中遭人觊觎,为保清白,生生毁了好好的脸。”
她边是感叹,边是向婉芙看去,“泠妃娘娘出身宁国公府,如今也是宫中宠妃,有了权势地位,怎么就把当初的身边人给忘了,找也不找,让这小丫头活活遭了两年的罪。”
小青身子一颤,再看向婉芙时,眼中有了陌生的惧意。小小姐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小姐了。
秋池听了,登时冒出火。
楚嫔这话说的有意思,她又非不知娘娘是宁国公府庶女,在宁国公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受宠才多久,娘娘看似风光,但宫外哪有自己的人手可用!这话若是反驳回去,就是打了娘娘脸面,不反驳,就乱了那丫鬟心神,让那丫鬟以为娘娘是见利忘义之辈!
温修容冷睇向楚嫔,“楚嫔怎知泠姐姐不曾找过这个丫头,事情那么久远,这丫头又混进了流民里,泠姐姐便是宠妃,也不比楚嫔有这般通天的本事。”
楚嫔脸色微僵,掩掉眸中神色,“嫔妾家中多布施流民,母亲瞧这丫头可怜,就收留在府里,谁知竟是伺候过令妃娘娘的旧人,嫔妾听了也好生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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