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刚将她接入延禧宫时,卫双姐怕极了她的冷脸和寒冰般的声音。她像个小兽般把脑袋埋进皮毛里,只露出两只簌簌发抖的耳朵,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惠妃。
惠妃处规矩比储秀宫还多些,惠妃似乎是看不惯她的德行,日日将她拘在主殿,可战战兢兢过了一月后,她却发现惠妃脸色是冷,但从不短了她半点儿用度。她在延禧宫过了最暖的一个冬日,比往日和储秀宫的姐妹们挤在一起过冬时,还要暖得多。
她觉得惠妃是个面冷心热的娘娘,和她们秀女传闻中的那种酷爱搓磨新人的残暴妃嫔完全不同。
有了惠妃若有似无的纵容,卫双姐没多时又故态复萌地恢复了本性,往日里在延禧宫里上下翻腾,若是寻到机会,还能躲着惠妃悄悄翻出延禧宫去。而她知道,就算被发现,惠妃顶多也就是斥她几句,关她一晚,连吃食都不会有什么短缺。
她本来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她就当个万事不愁的小答应,不去想过去在亲人身边承欢膝下的日子,也不去想未来那越不过宫墙的灰暗命运。她就做惠妃身边儿的一个小跟班儿,陪娘娘解解闷儿,逗逗趣儿,一生也就这么潦草过了。她不求什么,也不欠谁的。
可前日,皇帝带着大皇子恢复康健的消息驾临延禧宫,与终于展颜的惠妃续话许久。当夜,卫双姐不情不愿地在主殿奉茶,脑袋却有些昏昏沉沉的,她本以为是这几日赌气,没吃什么东西造成的虚弱,还想着等皇帝走了,她便要偷偷溜进小厨房,将惠妃份例中的牛乳糕全都吃掉。
可谁知次日醒来,她正对上皇帝带着怒火的双眸。而她失声惊叫起来,嗓音嘶哑难听,让她自己都觉得无比陌生。
她愣在原处,知道心底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破碎了。她的眼角划出泪水,而皇帝似乎怒极,却也没有对她发泄怒火,而是不等奴婢近身,便披衣而起,跨步去了主殿。
卫双姐在榻上缩成一团儿,明明殿内暖如春日,她却觉得从头冷到了脚,无法自控地发起抖来。她听着殿外皇帝充满怒气的声音和惠妃平稳的请罪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似乎想摆脱那被冷水漫过头顶的窒息感。
“…昨日酒暖,嫔妾却身子不适,无法侍君,还请皇上恕罪。”?
“朕昨日没翻牌子,你可知你僭越的代价?”
“嫔妾知晓,但凭皇上处置。”
卫双姐和惠妃都心知肚明,在大阿哥刚刚病愈,皇帝心怀大畅的此刻,皇帝不会因为这样的事处置延禧宫。
果不其然,皇帝虽然恼怒,却也只撂下几句警告的话儿,便折身离开了,而惠妃拂了拂衣摆,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站起来,迈步进了房门,对上了卫双姐茫然破碎的眸子。
她或许为她难过。愣愣地看着惠妃掠过痛色的眼眸,卫双姐心想。
但她并不后悔这样做。
一瞬间,卫双姐的心肺像是被浸入了寒泉,冷得手脚都打起了摆子,喉咙里不可抑制地挤出了一丝呜咽,可她不再像往日一样,在惠妃向她伸出手时用脸颊贴合她的手心了。她狼狈得滚下榻,胡乱裹上外衣,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着香炉上升起的袅袅烟雾,卫双姐捏紧了绣满云纹的衣摆。不常跪拜的膝盖钻心般地痛,可她一声不吭,牙关都咬得发酸。
冬日日光短暂,佛堂窗纸透过的天光渐渐变得虚无缥缈,卫双姐的双腿已然麻木不堪,膝盖的痛十分难忍,让她忍得手指都在发抖。清露早就来问过好几次,让她去惠妃娘娘面前认个错,服了软,破坏宫规的事儿也就算了。
可她不愿意,她宁愿跪着。
天光收敛了最后一丝温度,佛堂的门再次被推开了。卫双姐以为又是清露来催,不愿理会,可这一次,是惠妃华美的衣摆直直出现在了她的身前。
卫双姐撇开脸,眼底莫名发热,可她不愿让惠妃看见,仿佛这样就彻底输了似的。
“今日为何如此失态?”
惠妃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而此刻这样的冷淡却彻底激起了卫双姐心中无法磨灭的火气,她抬起眼,不知尊卑地瞪着惠妃,自以为将自己眼底的委屈遮掩得很好:
“我什么性子,旁人不知,娘娘还不知吗?若是娘娘心烦,随便用什么大罪处置我就好了,也省得连累了延禧宫遭皇上厌弃。”
她堵着一口气,说到最后声音却还是带上了哭腔,这让她觉得万分耻辱,又撇开了脸,不愿看惠妃那张平和的脸了。
“你大可不必为皇上发怒之事烦心,若是皇上真的降责,也是本宫在前面顶着,断不会让你吃挂落。”
惠妃声音平静,却彻底让卫双姐的怒火和委屈全都爆发出来,再难压制。她不顾规矩,从地上爬了起来。跪久了的膝盖刺痛无比,让她一瞬间红了眼眶,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逃窜下来,狼狈极了。
“娘娘都安排妥了,还管我干什么?大阿哥病愈,我寻思娘娘终于能展颜了,可娘娘转眼就做这样的事,我真想不明白!娘娘到底想要些什么,就算是固宠,也轮不到我!我根本就不讨皇上喜欢,我也不喜欢伺候——”
“卫双姐!”
惠妃神色一凛,一把握住卫双姐因为心绪翻涌而颤抖的手腕儿。
“住嘴。”
她冷声斥道:
“你又知道什么?这些年本宫将你护得太好了,让你全然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本宫这妃位只是凭借肚子争气,诞下大皇子得来的吗?你以为皇上的宠又能延续多久?你以为——你以为,本宫有本事护你一辈子么?”
惠妃声音低沉地说着,她的声音仿佛藏着一道极深的伤口,随着她的每一句话儿而崩裂。闻不到的浓重血腥气蔓延出来,让卫双姐那鼓噪不休的心肺仿佛被浸入了冷水,被迫平息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不是我纯造谣啊历史上惠妃和良妃关系就很好呜呜
(啊大家知道卫双姐是良妃吗,就是八阿哥的妈妈
八阿哥确实是惠妃养的,但(最多)只养到了六岁就送到景仁宫被佟佳氏抚养了。但是雍正即位后允许各位母妃出宫被亲生子女荣养,因为大阿哥早就被圈禁很多年了,就问惠妃愿不愿意和八阿哥住,惠妃表示欣然愿往。
她和八阿哥是有母子情的。良妃死后,八阿哥因为毙鹰事件被康熙申饬,惠妃当时与康熙大吵一架,这件事在外放大臣上给康熙的折子里看到的...就是当时的地方官都知道惠妃和康熙吵架,还上折子吃自己领导的瓜。
反观大阿哥因觊觎储位被发落时,惠妃跟康熙请杀大阿哥...表现得很睿智很冷静,以退为进自保为上。
至于良妃的结局非常让人唏嘘...但我也不觉得良妃是因为怕连累八阿哥而自戕的,反倒是为了自己在反抗的意味居多。康熙朝的后妃因为九子夺嫡的原因,留下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痕迹,能让人窥见她们的真实性情,也是让人恍然,原来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她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性情的人。
碎碎念有点多了嘿嘿,不知道大家爱不爱看碎碎念,不爱看我就不写啦!
第39章 称意
◎齐东珠有点儿不太适应小话唠这冷漠的模样,垂下脸用鼻尖儿拱了拱比格阿哥毛绒绒的小额头,掀翻了他一只软塌塌的大耳朵。◎
“胤褆这回儿险些就熬不住了, ”
惠妃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是她的手还死死扣住卫双姐的手腕儿,使她无力挣脱。
“那些在宫外就熬不住的孩子, 有些连皇陵都进不去,你知道么?荣妃马佳氏足够受宠了, 本宫看着她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 又一个接一个地被抱出宫去,承瑞, 长华,长生, 赛音察浑, 如今她身边儿只有个荣宪公主,连刚被接回宫来的胤祉都没法儿承欢膝下。那些死在宫外的孩子, 便是立碑都不得, 只能火化了事。”
惠妃死死压住声音中的阴鸷, 目光直直盯着卫双姐的眼眸, 像一只盘亘在半空中的鹫:
“如果生下的孩子结局如此, 骨肉分离, 横死宫外,无碑无名, 本宫断不会让你承受这般苦楚!可如今截然不同了, 我是一宫主位, 佟佳氏身体有碍,马佳氏性格柔弱, 不堪重用, 其他主位皆无出。皇上已经明言, 宫中若再有小阿哥诞下, 便会养在延禧宫!你还不明白么,双姐,此刻你若是诞下皇嗣,我们可以将他们养在膝下。和胤褆不同,无论你是诞下皇子还是皇女,他们都会与我们亲近,他们会给你带来一个份位,给你带来一份安稳的前程。”
“你的孩子本宫会好好教养宠爱,他们什么得不到?朝中的事胤褆会帮衬,宫中的事本宫会看顾,他们生来便是享这一切雍容的!若你生个排位靠前的皇子,少说也是个贝勒爵位,你后半生便有了依仗。本宫知道你不愿理会这些俗事,本宫将这一切照管便是,你只要听话儿,这一切本宫都可以为你取来。”
卫双姐仍然在气愤和委屈交织的情绪中发着抖,她睁大眸子定定看着惠妃,一时只觉得她有点儿陌生,那双惯常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眸中流露出太多炙热难言的流火,让卫双姐混身颤栗。
“您明明知道,我不想要这些。”
她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想掩盖其中的哭腔:
“我不求这些,您有大皇子了,他康健强壮,这还不够吗?我以为…我以为我可以就像往日一样待在娘娘身边儿,就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惠妃似乎没听到卫双姐这些隐含的服软之言似的,眸光没有半分柔化。她仍然盯着卫双姐潮红的面容和颤抖的唇,沉声说:
“让你继续做那有朝一日能飞出宫墙的美梦吗?双姐,自打你作为秀女入宫的那一刻起,你就出不去了。之前是本宫托大,纵你顽劣,纵你放肆,纵你做那些不着边际的美梦,本宫知道你想出去,可这宫墙这么高,上面的朱红沁血,你便是插翅也难飞。这次我们运道好,胤褆没有大碍,可你知道若是他有不测,我又是什么光景吗?”
惠妃的声音顿了顿,锋利的眉眼压低,面容阴郁难辨:
“本宫会求皇帝再给本宫一个孩子,即使本宫明知道生胤褆时本宫已经是九死一生,伤了根本,此生再难有子嗣了,可是没有家势的一宫主位又怎能没有孩子?后宫中人这么多,份位却何其有限,若是膝下无子,怕是不多时就要用旁的方式给那些诞下皇子或是家势高贵的嫔妃让位了。”
她说着这样骇人听闻的话儿,语调却如死水般平静,仿佛那说得不是她自个儿可能会有的命运:
“届时我又凭什么护得住你?你已经成了妃嫔,此生都无法出宫了,可你连宠都未承,又没有子嗣帮衬,你将来又会如何?你不懂事,不知忧虑前程,总有人得帮你考虑。”
惠妃的手指上没有带着那看着就让人觉得生人勿近的金色甲套,她再度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搭在了卫双姐莹白的脸上,温热的指尖儿划过卫双姐颤抖的唇线。
“我没见过胤褆几面儿,”
她似乎怜悯卫双姐满脸的狼狈,突兀地转开了话题:
“但我听说,这孩子的性子像极了我。若是如我这般心冷,他便不会与我亲近。”
她知道卫双姐心软,最见不得她用这种淡漠的语气谈论自己。果不其然,即使仍在与惠妃置气,卫双姐还是伸出柔软的手,覆上了惠妃搭在她脸颊上的手指。
“可你的孩子,定是个心热的,就像你一样。她会是长生天赠予你我最好的礼物。”
卫双姐的手指骤然滑落,却被惠妃一把攥住,握在她诡异地发着热的掌心里。可卫双姐半点儿都感受不到暖意,她只觉得冷,就连心中翻腾的委屈和怒意都偃旗息鼓了。
她忽然想抬头看一眼高耸的宫墙,看看那是否真的是如此的不可逾越。是否真的能将好好儿的人变得面目全非,变得无比陌生。
她在沉默中发着抖,惠妃倾身上前,像往日安抚她的情绪时那样,捏住了她的后颈。她听之任之地将脸埋进了惠妃的颈窝,一双眸子却仍然生不出半分暖意。
许久,她停止了颤抖。她楞楞地看着佛堂内佛光照耀不到的角落,轻声开口道:
“若是我给娘娘一个孩子,娘娘就会称心如意么?”
惠妃轻抚着她背脊的手一顿,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惠妃眼底流露出极深刻的痛意,不知是为了一向顽劣少教的卫双姐被迫的妥协,还是她声音中难掩的迷惘和死寂。
她精心喂养的鸟儿在笼中哀鸣泣血,这让惠妃的心脏也跟着揪痛,绵延不绝的苦水几乎漫出喉咙,可被她强咽下去。她垂下眼眸,冷着声音说道:
“是。”
“…好。”
——
齐东珠怀揣着对卫双姐的忧虑,慢慢走回了西四所。她不知道延禧宫内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寄希望于以惠妃的心智和笃定,一定能解决延禧宫的困境。
她踱步到西四所,便见听到风声的翠瑛站在门口等她。此刻并未轮值的宋氏也站在西四所的门前,见她现身,便福身一礼。
“纳兰姑姑。”
宋氏寒暄道,眉目之间流露出探究的神色,似乎很想知道齐东珠这些时日为何会为惠妃行事,可她到底知道轻重,不会轻易开口相询,于是只垂眸轻声说道:
“姑姑走后,小主子想念姑姑,闹腾了好几日。也怪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照顾不周,等小主子安稳下来,性子却变了,日前便不怎么亲人,这时更是怎么逗弄都不理会。我们心里害怕出什么差池,去寻了太医来看,太医说是看不出什么。这事儿后来让西四所的管事嬷嬷知道了,好生捯饬了一顿我们,说我们照顾小主子出了岔子…”
宋氏年纪也不大,是个性子柔弱,没什么坏心也没什么主见的人。齐东珠离开西四所后,她才意识齐东珠在时她们这些做奶母的日子多顺心。小主子并不好伺候,齐东珠在时能帮衬则帮衬,给他们排的班儿也轻快,大多数照顾小主子的活计都她自个儿担下了。
可当齐东珠离开时,宋氏她们才意识到小主子能有多难缠,不出几日,几个奶母的双眼都熬得通红,往日那种下值后便安心离开去休憩的日子一去不返,她们日日枕戈待旦,就怕小主子哭坏了身子,少食了乳汁,闹出什么病来。
若说往日里几人还对齐东珠颇得小主子之心生出什么芥蒂和嫉妒,此刻也只有满心期盼齐东珠早日做完惠妃派下的差事,使她们解脱。
“性子变了,是什么意思?”
齐东珠蹙起眉头,脚步加快,将怀里惠妃赏赐的首饰盒和贴身的包袱都递给翠瑛收着,自己提起裙摆便向四阿哥的院儿里迈。
“…我也说不上来,纳兰姑姑,您自个儿去看看吧。”
宋氏为了跟上齐东珠的脚步,也提起裙摆,走得气喘吁吁,却也没跟上齐东珠的步伐,眼瞅着齐东珠径直拐到四阿哥门口儿去了。
齐东珠虽然从庄子上来,但入宫时她们一行回宫的人衣物都被焚烧,身子也细细清洗过了,于是她也就推门而入。殿内两位正在轮值的奶母见她出现,连忙向她行礼。
齐东珠匆匆回礼,眼睛却早就不由自主地瞄向了榻上小小一团的襁褓。她一刻都不愿再耽搁,几步上前抱住了那缩成一团的软绵绵的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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