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女子命苦, 大多都是汉人女子。这个时代旗人女子的生活其实非常自在, 旗人马上打天下, 在很多方面维持着一种野性, 对女子的拘束远不如汉人。旗人妇女在早清时期,不仅出入自如, 行马打猎也照旧, 和男子别无二致, 绝对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她们的肆意和自由,和被裹脚的汉人小脚女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齐东珠嫂嫂在善堂收留的女子很多, 大多流离失所, 朝不保夕, 即便刚开始花销沈巨, 但齐东珠也绝无二话,唯有一点,便是请自愿留在善堂的女子放足,若是不放,也可自愿离去,并不强求。
这对于没有缠足的女子形同虚设,却也当真阻挡了一些缠足者,或给女儿缠足的女子。齐东珠的嫂嫂作为女子,是能理解齐东珠的做法的,但也曾写信劝慰齐东珠,她们旗人不必掺合汉人之事,想当年康熙即位时也曾严令女子缠足,可政令受汉臣阻挠太过,竟无法推行,最终只禁令旗人女子不得缠足。
皇上受到阻力尚且如此,齐东珠何必自找麻烦呢。
齐东珠心道这是旗人男子还没被扬州瘦马,弱柳扶风的审美风气荼毒,但男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已经有不少旗人勋贵在暗中养缠足的汉女了。妇女之失权,从不只是满汉之分,即便此时满人妇女看似高人一等,自由洒脱,可若心中不清明,只沾沾自喜,早晚会有如更为失权的汉人女子一般,沦落到糟糕的境地。
因此,齐东珠写信与嫂嫂,坚持若想长期留于善堂,女子必须放足。她心知自己在时代面前无能为力,但总归想要顺应自己的心。
当善堂女子越聚越多,甚至在直隶也开了分堂的时候,齐东珠开始琢磨怎么给这些女子和她们的孩子寻找更好的出路。她开始寻思弄一台效率更高且构造简单的纺织机,可没了系统的帮扶,她实在对于机械和图纸一头雾水,闭门造车对她来说难度太大,可是她不想放弃,仍旧在闷头冥思苦想。
又一年春,萨摩耶阿哥彻底脱离了糯米团子的模样,变成了一只小猴脸耶。这个时期的萨摩耶处于尴尬期,不仅身体抽条,不复幼时的小熊模样,脸上的毛发更是新毛和旧毛胡乱叠加,失去了萨摩耶犬的五分美貌。
以至于齐东珠每次看他的猴脸都想叹气。
他心心念念的柯基弟弟和阿拉斯加弟弟也在他入景仁宫两年后搬入了景仁宫,可佟佳氏在那阵子生了一场病,实在是精力有限,这两个幼崽便在景仁宫逗留一会儿,转而和宜妃的幼子十一阿哥和定嫔之子十二阿哥一道,被塞到了荣妃处养着。
这回儿荣妃也没再装病推脱。她将四个幼崽纳入羽翼之下,没有给惠妃和佟皇贵妃添一点儿麻烦,因为她知道,佟佳氏身子是越发不好了。
齐东珠怀里抱着暖烘烘的小狸猫崽八公主,轻轻摸了摸小猫的头毛。
猫猫公主特别乖,当即便奶声奶气地咪了一声。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焦糖色眼睛,虽然猫科动物的眼睛瞧着都不太温柔,但她的看上去却是暖的。齐东珠将她抱在怀里,心中想的却是她又在缠绵病榻的母亲。
狸花公主不满一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险些就香消玉殒了。也是齐东珠在旁人都束手无策,不敢妄动的时候,把这个孱弱的小猫崽纳入怀中,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五日,方才在缺医少药的环境中让幼崽得以存活。
那时,齐东珠都心中绝望了。她隐约想起康熙的第三任皇后佟佳氏好像膝下无子也无女,那这个八公主原本的命运可想而知。
可她到底不信神佛,忍着心中的恐惧和悲伤日日守着小狸花儿,一遍遍用烈酒为小狸花儿散热,擦拭她黑粉相间的小爪垫,将之前在系统中兑换给萨摩耶幼崽的婴幼儿药品掰碎喂给小狸花儿,祈愿她能承受得住药性。
万幸的是,小狸花儿恢复了过来,佟佳氏却在小狸花儿好转之后病倒了。齐东珠睡了几日,摇摇晃晃地和比格胖崽、萨摩耶幼崽一道进主殿看望佟佳氏,两个崽被佟佳氏安抚地摸了头,齐东珠也被温柔地摸了摸额头和手,得了佟佳氏轻声细语的一句:
“东珠,谢谢你。”
齐东珠有点儿想哭,但是她还是秉持着成年人的操守,将两个黏腿的崽子赶了出去,而后在佟佳氏的榻边儿一屁股坐下,闷声道:
“八公主好了,娘娘怎就病了呢。”
佟佳氏笑了笑,嘴唇毫无血色:
“若是能用我一命换她,我也心甘情愿。”
齐东珠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给佟佳氏掖了掖被角,转身出殿寻思究竟怎么才能给佟佳氏续命。
可是她没有办法。古代缺医少药,她去哪儿寻良药良方呢?如今莫说是齐东珠摸不着底细的中医了,便是西药,哪怕是最简单的退烧药,佟佳氏的身体也无法承受。她像一只残破的瓷器,满布细密的裂痕,被人为强行粘合在一起,却早已摇摇欲坠,濒临溃散。
她养的孩子们每日都回来看她,逗留的时间却越来越短。那并不是因为仓促,只是因为佟佳氏不愿他们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这让她觉得有失体面。
她骨子里还是皇妃,是贵女,是他们的母亲,而他们仍然是她的幼崽,她不愿在幼崽面前如此失态。
齐东珠总会在小厨房里想办法给佟佳氏做点儿她能下咽的,不会吐出来的东西,即便是收效甚微,也从未放弃。这夜她看着佟佳氏咽下一点儿食物,陪她说了点儿宫中的趣事儿,便沉重着一颗心走出了内殿。
她在月色下看到一坨沉默的比格,正站在庭院中的月桂树旁边。
比格胖崽的侍从站的远。齐东珠便向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比格胖崽身边儿。庭院中冰凉的石头硌着齐东珠的腰臀,但齐东珠恍若未察。
她心中疲惫不堪。那并不是来源自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的乏累。比格胖崽九岁了,已经是老大一坨崽,那张幼年比格的小萌脸儿长开了,越看越阴沉。他凑到了齐东珠身边儿,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屁股坐在了齐东珠身边儿,过了一会儿,他又翻了个身,将垂着两只大耳朵的比格脑袋塞进了齐东珠的怀里,在齐东珠腿边儿翻出小肚皮来。
齐东珠没有拒绝他难得的亲近。自打狗子长大了,他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想亲近就亲近。齐东珠已经很久没有抱比格胖崽了。
再抱进怀里时,齐东珠发现他没以前那么胖了。往日哪怕是每天骑射也无法消除的小肥膘,在佟佳氏卧床不起的几个月里销声匿迹。
齐东珠有点儿眼热,她没有指出比格胖崽今夜出格的行为,只是轻声问道:
“是不是累了?明日跟尚书房告个假,好好歇歇吧。”
比格胖崽在齐东珠怀里摇了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齐东珠,压低他还未生出棱角的娃娃音问道:
“佟母妃不在的话,我们去哪儿?”
他看齐东珠微微愣了愣,又补充道:
“我,你,和八弟。”他眨了眨小狗眼:“还有八妹。”
齐东珠听懂他话中含义,反射性地说道:
“娘娘不会有事的,她会好起来的,不要担心。”
她还没说完,就见比格胖崽一双黑亮的小狗眼定定看着自己,那双眼里没有太多起伏的情绪,却倒映出齐东珠宣之于口的狼狈。
比格胖崽的小狗脸儿变得模糊,齐东珠发现自己流泪了。她想伸手去擦,却先被怀里的比格胖崽粉色的小肉垫蹭过了脸。小狗热呼呼,毛绒绒的爪子搂住了齐东珠的脖颈,在一片朦胧之中,齐东珠听到比格胖崽的声音:
“嬷嬷,别难过。六弟当年也是如此,生老病死,便是皇阿玛也无法阻止。”
他的小肉垫在齐东珠的肩膀上拍拍蹭蹭,安慰得有模有样,齐东珠掀起他的毛耳朵,用他的小毛脸蹭掉了眼泪,在小狗震惊的眼神里收了泪水。
“你出宫建府前,你们去哪儿都不会出了这紫禁城的。”
齐东珠拍拍他的小狗脑袋,让他的比格大耳朵摇了又摇。小比格皱起了眉,摇了摇头,说道:
“我得照顾八弟、八妹还有嬷嬷,住太远照顾不到了。”
“你自己都这么小一个,能照顾谁呀?”
齐东珠很不给面子地揶揄道,可谁知等来的是一脸正色的小狗脸儿。他在齐东珠腿上仰起头,一板一眼地说道:
“我答应了佟母妃,要照拂你和八妹,我也答应了嬷嬷,要照顾好八弟,言而无信,小人也。”
齐东珠愣住了,她看着仍然带着一点儿胖嘟嘟的小狗脸儿,突然意识到比格胖崽是认真的,而他从来不对她说谎。
一时间,她竟然不知是感慨比格胖崽这样的自闭、寡情的幼崽竟然也会为了爱他的人而守诺,还是生气佟佳氏似乎自始至终都将她和狸花公主一起,放在被保护者的位置上,等着还没长成的小狗们的守护。
他们怎么这样啊。齐东珠刚刚压抑回去的眼泪又漫了出来,将她怀里的满脸正色的小狗抱紧。
第110章 狸花
◎熟睡的小猫咪更是甜到了人心坎儿里。齐东珠趴在榻边儿,手指轻轻揉搓着小猫咪在熟睡之中露出的黑白花色的肉垫儿。她心里藏着事儿,手上就搓个◎
——
齐东珠夜里回到了八公主的院落, 与轮值的奶母打过招呼,便进了内殿,坐在榻边儿看那圆头圆脑的小狸花儿。
小猫咪将将两岁, 是实打实的景仁宫掌上明珠。往日里性子很文静,乖巧又黏手。猫咪的长相本来就在人类的审美上卡bug, 圆脸儿大眼小鼻子小嘴儿, 任谁看了都心肠绵软,更别提齐东珠这种没有下限的毛绒控。
但俗话说的没错, 猫猫和狗子是处不来的。小狸花儿公主最大的天敌就是她那些处于人憎狗厌年纪的哥哥们。尚在襁褓的小狸花儿就能暴躁地对着萨摩耶的黑鼻头梆梆两拳,现在更是不得了, 让人见人爱的小猴耶缕缕受挫, 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实际上每次出了八公主的院落都委屈得直哼哼。
熟睡的小猫咪更是甜到了人心坎儿里。齐东珠趴在榻边儿, 手指轻轻揉搓着小猫咪在熟睡之中露出的黑白花色的肉垫儿。她心里藏着事儿, 手上就搓个没完, 小狸花儿在睡梦之中咪呜一声, 一只漂亮的小猫眼睁开一条缝儿, 认出了齐东珠的模样, 用小爪子将齐东珠的手指往嘴里扒拉了扒拉,张开小毛嘴儿含住齐东珠的指尖儿, 又把小猫眼闭上了。
齐东珠看着她不多时又睡熟过去, 心中软乎乎的, 将手指抽了出来,亲了亲她头顶的小猫耳朵, 继而也在小榻上闭上了眼睛。
她无数次祈祷, 希望佟佳氏明日能好些, 哪怕不能彻底痊愈, 也能精神些,让小狸花儿有机会多见几面自己的母亲。
“东珠。”
突然,齐东珠听到脑海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这让齐东珠蓦地睁开了眼,凝视着黑暗的寝室。可转瞬间,她的头脑清明起来,突然意识到了那是消失了好些年的系统。
“你回来了?你之前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出现?”
还没等系统回复她,她又忙不迭地说:
“能给我兑换一些医疗器械吗?如果不成的话,多给我一些药品也好,还有药膳方子、工具书籍和器具,我想要——”
“东珠,我要离开了。你要的东西我能兑换的都帮你兑换好了,就在你的仓库里。等我消失之后,你的仓库也要消失了,你定要在之前寻个合适的落脚处,将这些东西存放好。”
“你是什么意思?”
齐东珠本来欣喜和激动的情绪骤然退去了,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可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坐在了榻上,认真和脑内突然出现的系统对话。
“…你知道我是谁了,是吗?”
系统沉默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说道,而齐东珠心中一痛,轻声说道:
“妈。”
齐东珠在现代时也多年不曾见过她妈了,她对于她的记忆停留在高中前的那个暑假,她的弟弟在她看护时意外坠楼,她站在老旧楼房的阴暗过道里,看着母亲歇斯底里,指责所有无辜的人,却从不指责她那失职的父亲。
齐东珠觉得很累。她提前几天搬进了寄宿高中,从此只在年节被迫离校,回去见她将自己生活过得一团糟的母亲一面儿。她不懂她的母亲,明明是那个年代罕见的大学生,前途无量的建筑师,却非要将自己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困在一座死气沉沉的边城。
甚至为了挽回这乱七八糟的婚姻,拼死生下第二个孩子。
后来,齐东珠连年节也不愿回去了。她听说她的父亲酒后坠湖死了,正在大学里准备保研的她也没有回去参加葬礼。她想她的母亲应该更厌恶她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听到母亲沉默,不由自主地收紧手指,揪住了榻上绵软的被褥。她想要一个答案,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她濒死之前构造的一个幻境吗?为什么她穿越之后,她的母亲成了她的系统?
“这不是幻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这种玄之又玄的事,你打小儿就很排斥。你能穿越,是我的一场机缘,所谓的奶母系统也是我骗你的。你在这个时代活下去需要沾染因果,而只有皇家的因果才有效力,能让你的神魂在这个时代稳固。”
“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做皇帝的妃子,你什么性子我最是清楚…我只能寻了纳兰东珠这样一个未来皇子奶母的身份,之后的事,也全靠你自己造化了。”
齐东珠在黑暗中无声地眨了眨眼,问道:
“所以,我死在了那场车祸里,而你救了我?为此,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脑中系统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方才说道:
“时间不多了,我给你留了一封信,你若是…不想看也就罢了,烧了吧。我从前没尽好一个母亲的责任,但你现在长大了…比我想象的好得多。你与皇家因果已深,可以好好活过这一辈子了,未来的事,都听你自己的。我走了。”
“等等!妈妈!”
齐东珠睁大了眼睛,一句“妈妈”也脱口而出,可是却只得到了脑海中一片空荡荡的安静。小狸花儿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吵醒了,伸着两只小爪子哼唧起来,被心中空落落的齐东珠抱进怀里拍哄着。
她抱着小狸花儿,看着系统空间里堆叠的药品、食物和工具书,愣愣地坐了一晚上。怀里的小狸花早就窝在她的怀里睡得香甜,而齐东珠在破晓的阳光里轻声叹息:
“妈妈…”
隔了几日,她请佟佳氏给了她出宫的腰牌,特意回了皇帝赐给她的京城住宅一趟。宅子里本来配有仆役,都被齐东珠驱散了,毕竟她常年住在宫里,也不习惯有什么仆役伺候。
她将她母亲为她购买的药品、衣物、食物和书籍一股脑儿放进了堆灰的仓库之中,只为佟佳氏选了点儿可能用得上的药物装进瓶子里,贴身放在身上。此刻她知道所谓的系统兑换,不过是她母亲在现代购买的物品,并非真的能凭空出现,因此也不对大型的治疗设施抱有幻想了。
堆满了半面墙的工具书上,有一沓厚厚的信纸。齐东珠将之捏在手中半晌,终究没有打开,而是将之重新夹进了书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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