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跟着你,总会被照顾得很好,就像四阿哥和八阿哥一样。”
佟佳氏勉强笑了笑,又轻声说:
“宫中姐妹人品和德行,我都是相信的,无人会为难我一早逝之人的女儿,”她声音一顿,伸手打断了因为听到“早逝”二字而变得焦躁不安的齐东珠:
“可那终归是寄人篱下,不仅是我的女儿,还有你。若是能侥幸回延禧宫倒还好,若是去了德妃、宜妃或是荣妃处,东珠,你要明白,你不能像在景仁宫和延禧宫里一样受人照拂,你也只能伺候主子,你知道吗?”
齐东珠张开口,一时却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儿。她知道佟佳氏所言是真。她没了照拂和情谊,便只是一个宫婢而已,往日里见了主子和贵人要屈膝行礼,言行之间不得有半点儿冒犯。
失去了一宫之主的照拂带来的便利和优待,她也只是主子们的奴才。寄人篱下四个字,很好的诠释了她未来的境遇。只要她还在宫中一日,她便只能谨小慎微地保护自己和公主。
即便以她在宫中的资历和与一些小主子、宫妃亲密的关系,她的性命总是安稳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能规避麻烦。或许未来她会遇到太多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只能等惠妃和长成的半大幼崽来替她出头,而这并不是她的错,只是这等级森严、尊卑分明的世道里,奴婢天生便是失权的。
这些,齐东珠都知道。但她没法儿留□□弱年幼的八公主在宫里,也放不下自闭的比格胖崽和未来十分坎坷的萨摩耶幼崽。
她也放不下卫双姐。她本可以早就出宫离去,但那宫门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东珠,如果你能成为她的额捏,带着她留在景仁宫,你愿意吗?”
就在她沉默的时候,佟佳氏突然开口问道,而齐东珠因为这话儿更加愣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确定地轻声问道:
“娘娘这话儿是何意?”
佟佳氏停顿片刻,她被齐东珠握在掌心的手指蜷缩起来,圈住了齐东珠的指尖儿,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安抚着她,缓声说:
“三年前地动过后,我又生了一场病,那时你还来看我和四阿哥,你记不记得?后来我向皇上,为佟家求了一个孩子,可身体太不争气,刚怀上便病得厉害。”
“皇上忧虑我的身子,时不时来探望。他和我有表兄妹的亲缘,相处起来和与旁的妃嫔是不同的,常与我说一些佟家的事,宗亲的事。他早知道你得了景仁宫的令牌,也说起过你。”
“他说你若想入宫,因是二嫁,得个封位定然会遭太皇太后的眼。我是那时便知道他对你起了心思,想纳你入宫为妃。想来也不足为奇,且不论你牛痘法和预测地动之功,但论你的至纯至善的性子,这天下女子,恐怕难寻到第二个了。我了解表哥,他若对你动情,也是人之常情。”
“什…啊?”
齐东珠睁大眼睛看着佟佳氏认真的神色,后脖颈儿的汗毛和鸡皮疙瘩全部起立。她不太明白佟佳氏为何能得出这么丧心病狂的结论,她有心解释,可康熙确实提过“赏赐”她入宫为妃之事。
两次这样的际遇,齐东珠都因为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太“美”而迅速将之抛诸脑后,如今被佟佳氏这么一说,她的掌心都发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寻求一点儿安全感。
可佟佳氏却用了力气,握了握齐东珠蜷缩起来的指尖儿,继续说道:
“我如今这副模样,皇上定然对我与给予求。东珠,你若肯,便能得一封位,我请皇上将你封在景仁宫,你就在这儿,看着四阿哥和八阿哥长大,看着我们的小女儿长大,好吗?日后,宝珠就是你亲生女儿,让她喊你额捏,好吗?”
齐东珠额头上渗出了汗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却还是本能地排斥道:
“不…娘娘,不行。我不想入皇帝后宫,也不想做这个妃子。”
额头上的汗水滑进了眼里,齐东珠勉强压抑心中慌乱,定下神来,看着佟佳氏认真说道:
“娘娘,我从来没有攀龙附凤,入宫做主子的想法儿,我愿意照拂四阿哥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是主子,而是因为我心里喜欢他们。或许这有些太自不量力了,我是个奴婢,说到底,还是四阿哥他们照拂我多些…”
佟佳氏打断她:“可是你若只是个奴婢,在这宫中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照顾旁人呢?我知道,你心中最是澄澈,瞧不上攀龙附凤的行径,可是我是真心希望你日后有所依仗。这宫中虽然眼明心亮的人更多,但总少不了不轨之心,无论是你的性子、四阿哥的性子还是八阿哥的性子,都算不上老实本分,我只担心惠妃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
齐东珠心知她说的都是真的,可她不敢与这样的佟佳氏争辩,生怕佟佳氏岔了气,只能僵坐在那里,听佟佳氏说话儿:
“皇上起了纳你入宫为妃的心思,是因为他心里惦念你许久了。我了解表哥,因为先皇和董鄂氏的事儿,他即位后对于女子之事循规蹈矩,也注重名声,生怕如同先皇一般,带累亲族,声名扫地。双姐她只因貌美,便得不了表哥的宠。而你却是二嫁之身,他还能起这般心思,且经年不变,你可知其中分量?”
齐东珠明白佟佳氏的意思。董鄂氏是二嫁之身,其丈夫原本是一内廷侍卫,而福临为纳董鄂氏入宫,杀其夫,方才将董鄂氏收入宫中。
董鄂氏本无辜,可福临对她堪称一厢情愿、自我感动的爱意却让她陷入难堪的境地。董鄂氏亡故后福临拔刀欲随之的闹剧,宫中老人现在都还历历在目,更别提为了去拦住福临的刀,还落了疤痕的太皇太后。
康熙避讳自己生父的荒唐行径,是情理之中的。而佟佳氏觉得康熙如今为了齐东珠起了心思,不顾前朝之祸,想将二嫁女收入宫中的行径,是齐东珠的改变奴婢命运的机遇。
见齐东珠不肯作答,佟佳氏又说道:
“他若肯为你破例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东珠,我定会留书于我父兄和弟弟,让他们多多照拂你和孩子们,只要你愿意,我向你保证,你就是景仁宫的主位。东珠,你好好想想。我知道你信任其他妃嫔的品性,可无论她们如何正直,她们都不是你和八公主的亲族,你们寄人篱下总好不过独据一宫。我和我女儿缘浅,我只希望她能有个像你这样的额捏,看她长大,无论未来遇到什么样的事,都能和你一样勇敢真诚,不退不悔。”
齐东珠垂头沉默,不肯回话儿。而佟佳氏气力有些耗尽了,一时殿内安静下来,唯有药味儿绵延不去。
齐东珠面儿上的汗水渐渐干涸,她不知道佟佳氏是否又昏睡过去,但她知道她的沉默和固执已经让佟佳氏明白她的选择了。她轻声开口道:
“娘娘,给八公主留下些信件儿吧,跟她说几句真心话儿,让她经年以后,还能存着她亲生额捏对她的惦念和爱,知道您是什么模样。您才是她的额捏,和她的骨肉相连,无论是我还是别的宫妃,都不会代替您,成为孕育她的额捏。”
“我待在宫里这些年,其实什么都没做好。我想照顾四阿哥和八阿哥,却发现反倒让这些孩子照料我多些;我想要让双姐过得开怀些,可明明她心中憋闷,却总是笑着对我,想办法让我开心;我想救您,可是我真的黔驴技穷了。”
“或许我有一份儿出身和尊荣,我的日子和他们的日子,会轻松些吧?娘娘对我好,我心里都知道。可是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紫禁城,究竟是什么身份,或者要以什么身份活下去,但是我不想做奴才,也绝不是谁的主子。”
她喃喃说完这些,又稍坐了会儿,便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她身后,佟佳氏睁开了一双疲惫的眸子,半晌叹了口气。
——
第114章 皇后
◎“我听嬷嬷的。那时我被嬷嬷交到皇额捏怀里,第一次去听她的声音,她说——”“她就是和不想与你分离的我说了那句,‘四阿哥,你别哭◎
——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 上册封佟佳氏为皇后,次日,皇后崩。上大恸, 追忆佟佳氏为孝懿皇后,累谥“孝懿温诚端仁宪穆和恪慈惠奉天佐圣仁皇后”。
满宫上下皆为佟皇后守孝。齐东珠在伤心之中甚至感到一丝麻木, 连着好几日说不出话来。
她没经历过这样亲近, 几乎朝夕相处的人过世。曾经少年时期纠缠着她的心理问题一股脑儿的找了上来,将她彻底淹没其中, 整日只知抱着小狸花儿,在景仁宫里浑浑噩噩地坐着。
景仁宫中, 另一个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儿的人是比格胖崽。佟佳氏临终前, 八阿哥在殿外已经哭得直打颤儿,佟佳氏临终前却不见他, 只见了四阿哥。
齐东珠抱着还不知事儿的小狸花公主, 头脑昏沉地靠在床柱上, 看着比格胖崽站在佟佳氏的榻前垂着头, 也不言语。
齐东珠想让他说点儿什么, 那是他的养母, 是临终前还要看他一眼,爱着他的母亲, 可是她和比格胖崽一样,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呆呆愣愣地垂着头,耳中一片嗡鸣。
佟佳氏对比格胖崽说了些什么, 齐东珠没有听清。或许是让他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弟妹, 老调重弹的话了, 可齐东珠还是觉得心脏绞痛。
而后,她便看到比格胖崽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了佟佳氏的被褥上,将青色的床褥染成了深蓝。
齐东珠第一次见比格胖崽这样哭。这可不是他小时候了,自打比格胖崽过了三岁,齐东珠就没见他哭过,而即便是他小时候哭泣,也大多数以表达不满的嚎叫为主。她不知道他还会这么哭,没有声响,面儿上也没什么表情,似乎也对自己的眼泪和陌生的情绪感到茫然,只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
齐东珠的心太疼了,她伸手蒙上了狸花公主懵懂落泪的眼睛,将她交给了身后的宫女儿,让她将公主抱走,自己则瘫坐在了比格胖崽身边儿,摸着他毛绒绒的后颈。
齐东珠知道他心里是迷茫的。在佟佳氏之前,死亡对于自闭和情感疏离的比格胖崽来说,可能只代表一个无关紧要、没什么用处的人从身边儿消失了,代表一个恼人的噪音停滞了。可如今看着比格胖崽表情空白地落泪,她知道他懂了死亡真正的含义。
死亡是永恒的失去和无可挽回的诀别。
“四阿哥…”
人在弥留之际,唇舌像是粘在了一块儿,齐东珠看着佟佳氏迷茫浑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忍不住去最后一次握住了佟佳氏枯枝般的手,感受到她细微的回握。
“四阿哥,”佟佳氏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像一阵拂过的气流,只落在床榻边的一人一崽耳中。
“你不要哭。”
齐东珠手中握着的手指怎么都捂不热,她头脑中充斥着喧嚣的杂音,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毛绒绒的脑袋蹭过她的手,她颤抖不止的手指蓦地一松,佟佳氏的手指从她手心脱离,轻轻落在了榻上,没有惊起一丝半点儿的声响。
她垂首,见比格胖崽紧紧贴着自己,四只白色的爪子都在用力,似乎想用自己肥嘟嘟、还未长成的小身子将她绵软的四肢托举起来。她搂住了他的暖烘烘的小狗头,脚步踉跄着站起身来,外界的声音再度灌入她的耳中,让她心脏重新搏动,泵出新鲜的血浆来。
她几乎茫然地回过身,正看到康熙站在他们身后,离佟佳氏的床榻两步之遥。他背着手站着,身着龙袍的高大的身影像一座被供奉的庄严、阴郁的神像,那几乎骇了齐东珠一跳,直到她看到他的凤目中落下一滴泪来,沾湿了他卷曲的下眼睫。
那给了他一点儿温度。大敞的门外,齐东珠瞥见惠妃的身影,和她紧紧按在身边儿,不让活动的萨摩耶阿哥。她见惠妃对自己使眼色,可是她脑子太乱了,一时竟连这么简单,让她快些离开的眼色都看不懂。
“皇后崩逝,是朕命格太硬,妨害妻子,非景仁宫上下之过。景仁宫大小阿哥,以及八公主暂留原处,一切照旧。另使内务府备皇后丧仪,一切开销出内务府。”
康熙低沉的声音传来,齐东珠仍然在大悲之中懵懵懂懂。四阿哥在扯她的手,她方才回过神来,跪伏在地,和景仁宫上下主子、奴婢一道接旨谢恩。
皇后仙逝,景仁宫处处挂起白帆,人人带着麻布守孝,上到来跪拜皇后仪容的宫妃和皇子皇女,下到景仁宫中的洒扫太监宫女,无不悲声不止,泪水涟涟。这宫中出不了第二个心慈如佟佳氏的主子了,人人都明白这回事儿。
佟佳氏在景仁宫停灵七日,比格胖崽和萨摩耶阿哥便日夜不停地守了七日。比起总是哭着颤抖,难以自抑的萨摩耶幼崽,齐东珠其实更为担心自打亲眼送别了佟佳氏,便一语不发的比格胖崽。
他以一种让齐东珠极为忧虑的速度瘦了下去,原本身上那些弹弹软软的肉圈圈不见了,狗崽细软毛皮包裹着的地方,渐渐显示出半大狗崽的骨架和轮廓来。
到了第七日,萨摩耶幼崽又在守了几个时辰后昏了过去,往日舒展的小毛脸儿在昏睡中也皱成一团儿,凹出个悲伤模样,往日肉感十足的黑色小鼻头此刻已经彻底干燥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睛变得浑浊而茫然,是对小狗来说极为不健康的预兆。
齐东珠叫已经长成一只成年大狗的哈士奇阿哥将他带走了。她自个儿跪坐在比格阿哥身旁,和那一点儿也不胖了的幼崽安静地呼吸着。
四下无人,门外挂起的寒风吹起梁上坠落的白纱。齐东珠连熬几日,也发起了热,实际上没比比格胖崽好到哪里去。昏沉之中,她听闻比格胖崽有些喑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还记得我刚进皇额捏宫里的时候,满心都想着嬷嬷,那时候她逗我,我从没理会过。”
“我盼着嬷嬷来看我,不知道嬷嬷为什么不再来陪我了,即便是我伸手,也不见嬷嬷出现回应我。后来——”
他接连几日没有开口,又缺少食水,日日苦熬着跪灵,说了几句话儿便难以为继,像被桃核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齐东珠干涸的眼睛又开始发胀,竟然又渗出水渍来。她看着在她身前端正跪坐灵前的半大小狗,突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已经将近十年了。
而对于眼前的小狗来说,十年,让他从一个聪颖得有些古怪的小奶狗变成了如今结实严肃的半大狗崽。
而她,彻底因为这些斩不断的感情牵扯,被束缚在了这个时代和这座宫殿。
“——后来我就去看你了,我让你听她的话儿——”
“嗯。”
肃着脸,面儿上没有半分表情的小狗崽抻了抻脖梗,咽下了口中带着一点儿血腥味儿的肿块儿:
“我听嬷嬷的。那时我被嬷嬷交到皇额捏怀里,第一次去听她的声音,她说——”
“她就是和不想与你分离的我说了那句, ‘四阿哥,你别哭了。’”
“我自那以后,就不怎么哭了,嬷嬷。”
小狗垂下头来,两只软乎乎的大耳朵耷拉下来,盖住了脸。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近乎无辜的茫然,而那顷刻间使齐东珠本就悲恸难忍的心千疮百孔。她不顾大敞着的宫门外熙熙攘攘的守灵宫人乃至皇亲宗室,倾身将比格阿哥抱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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