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惠母妃俨然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妃子,哪怕九弟的母妃宜妃受宠,十弟的母妃钮祜禄氏份位高,可她们都不比惠妃老成持重,简在帝心。惠母妃若是开口向皇阿玛求收养八公主,想来皇阿玛不会不允。
他不明白四哥为何还要如此做,也有些担忧四哥身体熬不住。这日尚书房里,因皇阿玛两次夸赞四哥纯孝,太子已经开始在言语上为难四哥了,胤禩这才坐不住,当晚赖在八公主的小院子里支支吾吾,甚至坐坏了两个八公主的玩具,让脾气本来不算太差的八公主嚎哭起来。
齐东珠虽然不太明白萨摩耶阿哥在她面前说的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儿,但她对小狗脾性和肢体语言是耳熟能详的。她看着萨摩耶阿哥的粉白耳朵一会儿支棱起来,一会儿又因为提起比格阿哥而怂成飞机耳,便猜到症结所在。她蹙着眉,好好儿哄了哄小狸花儿公主,才让咪咪尖叫的小猫收了声。
小狸花儿其实被养得很好,往日里没什么坏脾气的,只是她似乎和萨摩耶阿哥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熟稔,具体表现为她会在萨摩耶阿哥来的时候变得十分躁动,也十分能闹,可以毫无顾忌地嚎哭起来,等待她哥哥笨手笨脚地讨好和拍哄。
萨摩耶阿哥凑近小狸花儿公主,轻声跟她道歉,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儿。他是最像齐东珠的幼崽,脾气和耐性比齐东珠还要好上不少,往日里面对闹挺骄纵又脾气古怪的弟弟们都能信手拈来,这回儿也在捱了小狸花儿的几下猫猫拳之后,安稳地将小狸花搂进了怀里。
齐东珠见白色的毛绒绒小狗将小狸花儿圈在了怀里,便想着要去比格阿哥院子里走一遭了。可走到门口儿她又觉得自己若是只身前去,恐怕走到门口儿,比格阿哥的侍从便会进去通报,比格阿哥已经开始学会哄她了,到时她进去看到的便是个严肃乖巧的幼崽。
齐东珠想了片刻,便勒令萨摩耶阿哥去叫门儿,自个儿借着昏黄起来的夜色,混在萨摩耶阿哥的侍从里。雪白的半大小狗耳朵怂成了飞机耳,心道今晚怕是不会好过,日后四哥的教训也不会好捱。
果不其然,看到纸上的血渍后,齐东珠的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闫进和苏培盛将门口的奴婢全都驱远了些,免得自家主子丢了丑去。
在萨摩耶阿哥软乎乎的“诶诶”声中,齐东珠扯住了比格胖崽宽大的衣襟,有些不知所措地抱了他一会儿,而后两巴掌就落在了比格阿哥身上,惊得原本想要开口解释的比格阿哥楞楞地张着嘴,露着白色的小狗牙和粉嫩的牙床。
萨摩耶阿哥也看呆了,没想过自个儿一向冷着脸,生人勿进的四哥也有捱打的一天,更没想到过他温柔善良的嬷嬷有一日也会扬起巴掌。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连忙背过身去,生怕晚一秒,他脾气不算好的四哥便会记恨起他这围观之过。
齐东珠落了软绵绵的两巴掌,多是因为气愤和心疼。她亲自养大的狗子,为了这种封建迷信的事损害自己的身体,她怎会不生气?可即便如此,她落在比格阿哥背上的两巴掌仍然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道,声音倒是挺大,吓得闫进和苏培盛都跪在了地上。
还真没见过奶母打自个儿小主子的场面哩。
皇子乃天潢贵胄,谁伤了皇子之躯,那可是大罪!即便是他们的亲生母妃动手,也要请过皇上才行的,这成什么事儿了?
比格阿哥倒是冷静,过了最初的惊诧后,他伸出白色的小爪子搂了搂齐东珠的脖颈儿,对苏培盛和闫进道:
“下去。”
闫进虽然是八阿哥的奴才,但两位主子相熟,即便是自家主子也要听四阿哥的话儿,他自然也得听四阿哥的吩咐,麻利儿地跟在苏培盛身后退了出去,留下萨摩耶阿哥在书房里垂着脑袋,怂着耳朵,感受着四哥落在他身上冷冽的目光。
“嬷嬷,皇阿玛对太皇太后纯孝,对养育子女也最重孝悌,我是佟母后的养子,自然要为母后祈福,以此在皇阿玛处留下些好印象。我不比大哥擅长骑射,也不比三哥能文能武,总还是得想写法子出头。”
比格阿哥一脸冷静地说着一些自我贬损的话儿,让萨摩耶阿哥蹙起眉,抬头看向四哥,可只得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其实知道四哥并非为了搏名声或是出风头才做这些事。他四哥不爱说心里的盘算,可他也不傻,知道四哥多半是为了庇佑照拂景仁宫的人,才做这种吃力的事,只为在皇阿玛心中多增几分重量。让失去主位,注定会变得空寂起来的景仁宫多上几分帝王的留意。
萨摩耶阿哥在心里替四哥觉得有些委屈,但他也不敢在齐东珠身边儿乱说,徒增齐东珠的忧虑。他其实和四哥没几分默契,即便是说来有些不敬,他还是越长大越觉得四哥脾气和性子有点儿古怪,不过四哥是为了他好,他自然不能觉得四哥不好。
但这处事方式南辕北辙的兄弟俩在对待齐东珠一事上,是难得默契的——他们都不愿意让齐东珠忧虑,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齐东珠被比格阿哥的白色爪子搂住安抚,听着他声音冷淡的话儿,心中的怒火消散了,只觉得有些难过和无力。她知道比格阿哥并不对她说谎,可他会说一半留一半,或是只挑些意味不明的话儿来说,让她顺着他的心意走。
而她明知道放血抄经这种摧残人身心的做法儿是多么愚昧无知,可她又没有办法和权利去消除这种风气,她只能沉默地抱着比格阿哥,半晌才哑声道:
“皇后娘娘在天上,绝对不会乐见你做这种事。你明明知道,知道她最心疼你,你还刻意让人瞒着我,你既担心我忧虑,又何故做这种事?你——”
她的声音哽住了。若是旁人在此,定会震惊于齐东珠作为一个奴婢的胆大妄为,竟然勒令主子报备他的所做所为,并予以解释。
齐东珠还没彻底意识到,即便是她在慌乱中会对比格阿哥说那些赌气的话儿,会说自己也不过是个奴婢,可她所做所为早就和奴婢没什么关系了。
“我不会再做了,嬷嬷别生气。”
比格阿哥不管心里怎么打算,嘴上却是从善如流。这个让齐东珠如此放纵行事的罪魁祸首之一声音平稳地说道,声音里全是不符合身份的驯服和乖觉。
齐东珠有些习惯了比格阿哥这种刻意的乖顺,可她心里也不确定比格阿哥是不是拿些面儿上的话儿来哄她。等养大的狗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心思之后,齐东珠才发现自己的那有些空洞的脑子是多大的掣肘,这些生在皇家的几岁孩子已经开始用些她听不太懂的话儿来安抚和敷衍她了。
她胸口堵着一口气,熟门熟路地翻开比格阿哥的马蹄袖,去看他白色爪子上的血痕。即便是被处理过了,仍能看见几道血痕隐藏在白色毛发里。她闷声将比格阿哥的爪子包成粽子,让他的腕骨几乎都无法移动,更别提找地方刺血了。而比格阿哥沉默着纵容她做这些,末了才问道:
“嬷嬷不生气了吧?”
萨摩耶阿哥也顶着齐东珠的低气压凑了过来,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齐东珠的手臂。萨摩耶的粉白色耳朵又软又弹,划过手背的触感好得出奇,齐东珠没有忍住,又伸手去摸了摸那软乎乎的毛耳朵,堆积起来的怒气散了大半。
“你们主意都这么大,我哪儿敢生气!”
齐东珠冷着脸说道,被一脸无辜的萨摩耶趁乱拱进了怀里。萨摩耶眨巴着他得天独厚的琥珀瞳,两只厚实的小白爪搭在齐东珠的膝盖上,暖烘烘沉甸甸的。
齐东珠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和两个幼崽温存起来,絮絮叨叨地将刺血被感染致病的风险讲了个遍,还反复强调了这种事像披麻戴孝一样,除了伤害自己,让亡者不安以外全无意义,助长这种风气的人眼界狭窄,不安好心。
因刺血抄经被康熙称赞了两回的比格阿哥在齐东珠身边乖巧点头,萨摩耶阿哥更是连声应和,两只孝顺崽像是全然听不见关于他们“眼界狭窄,不安好心”的皇阿玛被点名似的。
【📢作者有话说】
养崽千日,用崽一时,到了该被崽崽们护着的时候了,各个幼崽(除了小狸花)准备就绪,为东珠荡平天下!
第117章 敌友
◎“做都做了,做到一半前功尽弃算得什么?等皇阿玛亲临制止我继续刺血,这事儿才算是善了。”?◎
——
又捱过了两日, 齐东珠等来了惠妃和卫双姐的消息,说是延禧宫收养八公主之事,被搁置不提了。
齐东珠心里泛起不安来, 寻了个机会前往卫双姐所在的永寿宫去见了她和惠妃,刚进门儿便见惠妃神色有异, 不似往常亲近, 反倒带了一丝斟酌和打量。
齐东珠虽然察觉,但心中压着事儿, 急迫地询问起来,让卫双姐搂着她好一阵安抚。惠妃坐在上首, 神色未动, 目光却是一直落在齐东珠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齐东珠道:
“如今你可还想出宫去?”
齐东珠不知她为何有此问, 还未等她回答, 便听双姐急道:
“东珠在外也有家业, 若是能走, 为何不走呢?”
她说完, 便用一双琥珀瞳看着齐东珠, 那双眼里有太多压抑的渴求,让齐东珠的心浸在了酸涩之中, 久久难以平静。她知道卫双姐是自己淋够了身不由己的苦雨, 生怕旁人与她一样遭这种不得自由的罪。
“我…”
齐东珠呐呐难言, 心里五味杂陈。她是可以出宫去的,惠妃能帮她, 哈士奇阿哥能帮她, 或许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也能。这些主子们都有自己的亲信, 安置齐东珠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信手拈来的事, 只要做得不扎眼,一切都会顺理成章的。
可是齐东珠答应了佟佳氏,要照顾好已经磕磕绊绊喵喵说话的小狸花公主。虽然齐东珠还是做不到像佟佳氏说的那样,成为小狸花的额捏,但是她是想照顾好她的,照顾好这个粘人乖巧,又有自己小脾气的小狸花儿,让她长成所有她亲生母亲想象过或是没有想象过的美好模样。
想要履行承诺,她就只能继续做奴婢——如果皇上真搁置了惠妃的提议,那便是不准备让八公主去延禧宫了,八公主作为嫡出的固伦公主,她可选的母妃人选并不太多,想来五成会去贵妃钮祜禄氏处,还有五成会去宜妃或德妃处。
无论是这其中的哪一位,齐东珠都并不熟悉,也会面临和她在宫中的依仗分离的情形。
寄人篱下,即便是能留在八公主身边儿,她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宫妃抚养皇后之女,是一定会尽心竭力,在公主身边儿安插自己的人手照料的。即便齐东珠是先皇后的心腹,未来八公主的事,还真轮不到她来做主。
说到底,她也只是伺候主子的奴婢而已。
她真的能照料好八公主吗?
就在她心思烦乱,呐呐难言之际,惠妃却不再看她,转而去看脸色不太好的卫双姐去了。她总是见不得卫双姐有半分委屈和难捱的,也知道出宫这事是卫双姐的逆鳞,心里只会埋怨自己说错了话儿,惹了卫双姐不快。
惠妃轻声细语地哄了卫双姐许久,又亲自将人扶到内室去,只给了齐东珠一个静候片刻的眼神儿。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惠妃独自一人走回了主殿。她将身边儿伺候的宫女都逐了出去,坐在齐东珠不远处看着她,也没有开口说话儿。
齐东珠即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出惠妃今日古怪的态度。不过齐东珠心思单纯,不懂什么弯弯绕绕,也不会对惠妃设防,只问道:
“双姐她好些了吗?”
惠妃冷锋一样的目光直刺齐东珠眼底,像是想从其中找寻着什么,但也只迷失在一片澄澈之中。她轻轻“嗯”了一声,全作回答,语气和缓了些许,又恢复了往日的熟稔:
“今儿个是我失言了,知道这事儿是她的心结,不该当着她的面儿提,而该私下问你的。”
齐东珠听到双姐无碍,心中总算定了定神,开口道:
“我答应了佟皇后,要照顾八公主长大成人,我不能食言。况且双姐和小阿哥们还在宫中,我实在…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说得情真意切,却也掩盖不掉她神情之中的迷茫和惶恐。人越是有所牵绊,越是心生忧怖,对于齐东珠来说正是如此。
惠妃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并没有指摘她作为一个奴婢,一个宫廷之中微不足道的下人反倒去担忧主子的古怪行径。只是声音平稳地指出事实:
“皇上驳了我养八公主的请求,便是对八公主抚养一事早有章程。不是那几个生育过的妃位,便是他有旁的打算。而我观其神色,后者可能性还大些,你心里可有数?”
惠妃虽然没有将话挑明,但几乎已经将意思喂到齐东珠嘴里了。她得知皇帝对齐东珠的心思后不是不惊讶,但那惊讶的情绪也很快就消弭掉了,毕竟她与齐东珠相处日久,那些曾经齐东珠“运气好”逃脱惩戒的际遇,肆意妄为的举动她还历历在目。
想来若是皇上有心,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皇上想纳妃,这并不是什么奇事。但奇就奇在纳的人是齐东珠这种性子的人,更奇在皇上认识齐东珠并非一日两日了,这事儿能拖到数年之后方才浮出水面,实在令人免不了猜忌其中蹊跷。
齐东珠于延禧宫有恩,惠妃这些年也竭心尽力地照拂齐东珠,可惠妃本身作为宫中资历最老,最有权势的嫔妃,心里难免会想多些。她倒不觉得齐东珠刻意隐瞒了本性,但若是齐东珠的立场改变,她必须先行确认齐东珠是敌是友。
不过今日一见,她看得清齐东珠眼里的迷茫和纠结,也看得清她对于卫双姐不变的善意,这对于惠妃来说也就够了。
“我心乱得很,娘娘…我刚入宫时也是孤身一人,彼时并不觉得如此忧虑,如今我在宫中有了照拂,反而更加难捱了,这又是为何呢?”
齐东珠其实心里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她当时只有她自己,而且刚刚在现代死过一回,在这陌生的宫廷之中没有什么活着的实感,身无牵挂,只有一条命而已。如今她身上却坠着三个放不下的幼崽,还有许多牵挂的人,心态早就今非昔比了。
她想要的太多了,而她能力却有限,到头来也只能忧虑。
惠妃是个面冷心热的,齐东珠这般萎靡可怜又坦诚的模样,她是受不住的,神色立刻变软了下来。她知道齐东珠是对入宫为妃无心了,在经过卫双姐的事后,惠妃对她们这样的人有了几分了解,叹息着将话儿挑明:
“你即便是只做奴婢,留在八公主身边儿,尚且要看皇上的意思。我今日问你是否想要出宫,是因为如今是你最好的机会了。我本没什么善心,但双姐她不同,我当年不懂她,硬逼着她侍君,生下八阿哥,如今她落成这副模样,全是我之过。”
齐东珠看着惠妃暗淡下来的眸子,知道她终究是想明白了。她爱的是卫双姐,是落在宫廷之中的一只毛绒绒的白雀,可她却将这亮色私藏,致鸟雀折翼。
齐东珠像往日一样安慰了惠妃几句,又与她说了些八阿哥的事儿,绝口不再提她自个儿的选择和命运。惠妃也不再提及,只是目光中难□□露出一丝悲悯,似乎是看懂了她的惶恐不安和举棋不定。
回到八公主的庭院时,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都还没有回景仁宫。萨摩耶阿哥贴心,若是到了下学的点儿还没有回到景仁宫,总是会差遣一个小太监提前回来,给齐东珠带个消息,让她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不至于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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