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在地上踱了两圈,像是在寻找她的破绽,等他再次停顿在齐东珠身前,借着灯光落下的阴影,将她笼罩在身下。
“朕以前并不懂你想要什么,以为你是无欲无求的圣人,或是胆大包天的狂徒。曹寅也不懂,所以直到他离开京畿,也得不到你的半分青眼。”
齐东珠因他这突兀转开的话题而感到疑惑,她蹙眉抬起眼,看向康熙半掩在阴影中的面庞。
他并不算年轻了,但常年身居高位,保养极好,皮肤细腻,不留鬓须。相比二十冒头的青年人,他的眼底带着岁月沉淀出的深沉,凤目晶亮,在灯火微弱的照耀下闪烁着光。
“我自然也有想要的东西。至于我与曹大人之间,则是我无心男女之事,未曾尽心,不愿牵扯。”
“是吗?”
康熙的声音带着一点儿细微的气音,像是一点儿未曾宣之于口的轻嘲,让齐东珠莫名心头火起。她本就对皇帝没有什么心理上的敬畏可言,又久日受到佟佳氏等人的纵容,不光是心理上对于主奴之别不屑一顾,便是面儿上的功夫也越发敷衍起来。
她开始暴露本性,哪怕是在一国之君面前,也能因为被冒犯而涌起怒火。
“人生在世,并非只有人伦之事,绵延子嗣。就像皇上没必要因为一时寻乐,将我这等人纳入后宫,届时两厢不愿,贻笑大方。皇上若说我之所愿,无非照料好友亲朋,完成先皇后的嘱托,看着八公主长大成人。如此浅显,何人看不出呢?”
齐东珠语气不好,一双眼却在康熙投下的阴影之中亮得惊人。她那双眼带着一种古怪的热度,几乎顷刻间让康熙血沸,却还能柔化他出口的言语:
“你真想止步于此?”
他声音很低,几乎像是胸腔之中发出的细微嗡鸣,只在一站一坐的二人之间流转。齐东珠这会儿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过分了,而她的小腿肚贴上了床塌下缘,除了躺倒在床上,几乎退无可退。
她不觉得恐惧或是暧昧,但确实因为康熙过分高大的身形和透过空气传来的若有似无的热度而烦躁。
“东珠,若是你仅仅想做四阿哥身边儿一个安分的乳母,如今绝不会是这样一副光景。你献牛痘法,救八阿哥,救京畿百姓,照拂宫中之人。”
他再次压低了身形,暖帽之中有发尾垂下来,带起一阵龙涎香诡秘的气味儿,让齐东珠的神志微微一晃。
“你想要更多,而这些朕可以给你。”
他胸腔中的嗡鸣诡异地随着他散发出来的龙涎香震动了齐东珠的胸膛,她的神志模糊一瞬,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可很快,康熙肩头金线折射出的一丝灯光映入了她的眼睛,让她回过神儿来。
“我做那些事,只因为我力所能及。人有力所能及,亦有力所不及,凡人还妄想得到成仙呢,我辈并非何事都可以肖想。”
齐东珠转开视线,略有不适地躲过撞入自己视线之中的康熙的脸。她第一次离这么近看一个男人的脸,即便那张脸尚有几分姿色,但抵不过她对于封建皇帝天生的恶感。
可距离这么近,她即便是移开视线,余光也能精确地描摹康熙眼尾细微的纹路。他天生凤目,眉目深邃,本来看上去十分凌厉,可当离得近了,便能发现他睫毛很浓密,下眼睫蜷曲着堆成簇簇,在他均匀的麦色皮肤上落下一抹重色。他身上并不刺鼻却有些诡秘的香气扑面而来,让齐东珠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快。憋气到了极点,齐东珠反而放开了吸入两口暖热的空气,眸子再度清明起来。
她带着大学时候入党宣誓的坚定,让摇摆的目光平定下来,半点儿不愿露怯。封建的奢靡就如同资本的糖衣,都是迷惑视线的敌人,不可轻忽,不可胆怯。
齐东珠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在心里哄了哄自己,平复了因为失去私人空间而骤然失控的心跳。
“你可以做更多,不是吗?”
康熙喑哑磁性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齐东珠呼出一口气,盯着康熙下巴看,似乎想从他刮得平整干净的下颌上找到一根胡茬。
“朕知你城外开了善堂,养着妇孺孩童。你可以做更多,惠妃她们给不了的,朕可以给你。你真当这些年你在宫中肆意妄为,朕不知晓吗?你并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你所思所求,曹寅不懂,即便他懂,他也给不了你,而朕则不同——”
康熙说着,微微退开了些,让烛火的微光再次落入二人之间,给了齐东珠大口喘息的空间。她喘着气,猛然发现自己的目光和康熙的搅在一起,从他的凤目之中看到自己半个燃起微光的眸子。
她认出了那种东西,是被挑起的欲望。
齐东珠不是圣人,她当然想要更多。她想要照顾好她的幼崽们,免于他们未来的苦楚和灾祸,让他们变成更好的人。她想要救更多的民众于水火,让人间少些惨剧和野蛮。她想要帮助卫双姐,想要让她重新开怀,去寻找自己的自由。她想要在这个黑暗野蛮的时代里寻求一点儿人性的光亮,即便找不到,她也愿意焚烧自己,换一抹星辉。
她想要很多。她只是力所不及,得不到罢了。齐东珠这个人说来也可悲,从小即便与亲生父母关系都不算和睦,除了生活费,她没从父母那儿得到什么像样的,可以拿来炫耀的东西。
长大成人后也是如此。她终日与小动物为伴,只因她心知肚明,小动物才是她最有可能得到温暖的地方。至于同类间的温度,她并不敢奢望。被亲人背弃的滋味儿太过刻骨铭心,她不愿再经历一次。
这也是为什么,当齐东珠落入了这个她万分抵触的朝代,这个黑暗得透不出光的地方时,哪怕是卫双姐一个真心的朋友,比格胖崽一个爱她的幼崽,都能牵制住她的全部神志,让她甘愿自囚于她百般排斥的皇宫,哪怕以奴婢的身份也要陪伴在他们身边儿。
像齐东珠这样的人,是不会为自己主动争取什么的。她向来只敢拿别人送到她面前的东西,无论那些东西是旧的还是破的,也不会去奢望太遥不可及的事物。她早就学乖了。
在今日之前,她当真是觉得自己欲求淡薄。到了她眼前的事儿,她能做的便做了,只求无愧于心。若是她看不到或者够不着的事儿,她也只能一边折磨自己,一边眼睁睁地看着。
她几乎就被说动了,想要摇摇尾巴,眼巴巴地问一句“那皇上能给我什么?”,可话到嘴边儿了,说出口的却是“那要我用什么来换?”
康熙眼眸一沉,那几乎就是一个未成形的恼羞成怒了。他自降身份,百般引诱,这女人还是半点儿都不为所动,简直岂有此理。
她怎么就不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乐子能让一国之君折身低语,做这种循循善诱的姿态。
可这已经是康熙最接近她内核的一次了,蛰伏已久的草原狼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猎物,他盯着她眉眼中仍然澄澈的眸光,只盼那微不可查的欲望之火能燃得快些。
“你想要的很多,比庸人所求的功名利禄,要稀奇的多,”
康熙没有回答齐东珠的话儿,而是直起身来,蔓延着龙涎香的阴影再次笼罩住了齐东珠:
“你想救人,你想渡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你都想帮,但是奴婢救不了奴婢,也救不了主子,你唯有成为朕的妃子,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这些皇族之人作威作福惯了,话中当真带着一种天然的笃定,几乎让齐东珠觉得那就是无法动摇的真理。但齐东珠毕竟在现代活过一次,现代互联网发达得很,什么pua话术她没见过,迟疑片刻,还是精准捕捉了他话中的漏洞。
妃子有什么权力?被几个奴婢当作珍稀动物侍奉的权力,还是伺候皇帝主子的权力?亦或是永生永世被困在紫禁城里的权力?
归附于男人,归附于帝王,本就是剥夺了自己最后做人的权力,从此要么对同类同室操戈,要么成为无法飞翔的金丝雀。
当然,女人通过男人得到的权力虽然不纯粹,但权力本身并不打折扣。惠妃便是如此,若是妃子做得好,也能拥有可观的体面和威势。可齐东珠却并不觉得自己有那种本事。
有些妃子带旺全族,有些妃子能诛连九族。齐东珠很有自知之明,自认是后者,她虽然对纳兰东珠的家族没有什么太多的情感,但也记得兄嫂对她的好,做不出这种“孝顺”举动。
第120章 私藏
◎她不愿,那便再等等,左右在懵懂和迟疑中已经耽搁多年,不差一时半会儿了。◎
——
“我想要的皇上都懂, 那皇上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齐东珠仰着脸,眨着一双鹿眼看着康熙,澄澈的眸光如同湖水, 湮灭了所有躁动的野望,只留下浮动于湖面的微光, 拱卫着湖中生灵生生不息。
康熙胸腔之中泛起涩麻, 陌生的不甘再度袭击了他。他坐拥天下,极擅制衡, 将朝堂做棋盘。他并不记得不甘是什么滋味儿了,或许年幼时被外祖母收养, 生长于市井泥淖中时会有时受挫, 但那些记忆太过渺远,早就被生杀予夺的权势所遮盖了。
康熙的嘴唇微微抽动, 他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富有四海, 但绝不会找到第二个纳兰东珠这样纯粹的人了。
他想将她私藏, 但又不想将她扼死。
“朕要什么, 你日后便知晓了。”康熙故作轻描淡写地说。到了此刻, 他秉性中冷酷精明的部分占了上风, 摆脱了面对纳兰东珠时的不知所措,已经学会拿捏纳兰东珠的心思, 果然见她听了这话儿后蹙起眉头, 微微歪了一下脑袋, 不解地看着他,满目都是困惑。
康熙心中泛起细微的骚动。他心道纳兰东珠却是出人意表, 顽石一块儿, 但她并不是没有软肋。只要洞悉她所求, 拿捏摆布她就变得手到擒来。
她像是一个山林之中心生的精怪, 心有执念却懵懂无知,一双鹿眸澄澈如水。但只要将她的野望和欲念勾动起来,那她便会无处可去。
“我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也不擅长打理我的外表,恐怕难以让皇上开怀,还请皇上三思。我对皇上确有所求,若皇上能应允,我自然感念皇上恩德,若是…”
齐东珠咬了咬唇,心下有些烦乱。康熙意味不明的话儿和他身上源源不断的龙涎香都在扰动着她的神志,让她时不时心生恍惚。
“若是朕不允呢?”
康熙好整以暇道,落下的目光刚好见齐东珠扁了扁嘴,双唇之间挤出半颗红润的唇珠来。
齐东珠手指蜷缩起来,仿佛想要留住狸花公主方才在她指尖儿留下的触感。她不敢去想与小狸花儿分离的情形,眼里又泛起了潮红,这让她迅速垂下了眼眸,只给康熙留下一个倔强的发旋。
“凡事都在皇上一念之间。”
“先前你倒还知道说几句恭维之词,你心有所求,不应该有所表现吗?”
齐东珠愣愣地再度抬起眼来,正赶上康熙后半句更为意有所指地话儿:
“你知道朕想要什么。”
齐东珠心想,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她脑子里一片嘈杂,轻轻晃了晃脑袋,竟准备同康熙讲讲道理:
“有些事不能成为交易,皇上莫要为难于我。即便心意向善,可为了达成目的为恶,违背本心,那也愧对自己。”
康熙懒得同她计较将“讨好君主”等同于“为恶”的忤逆之言,只冷声道:
“难不成以往你之叛逆行径,少了朕在其中推波助澜?彼时不见你懈怠央求,谄媚君王。而今却看着朕对你百般宽容,竟想要空手套白狼了?你不愧对本心,怎不觉得你如此行径,愧对朕之善心?”
道理讲不通了,齐东珠瞪起一双鹿眼,双颊因为憋气而微微泛红。她怎就想不通康熙为何脸皮如此之厚,明明他们权力如此不对等,他竟也好意思在一些微末小事上讨要下位之人的报酬,还要得如此理所当然!
可就在齐东珠绞尽脑汁想与他说道说道时,康熙突然附身下来,一双凤目因为她眼中灼烧的怒气而闪着光芒,薄唇勾起一丝笑意。齐东珠被他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向后仰了仰身子,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后颈。
虽然隔着层层衣物,但是那手却恰好落在了后颈这种要命的位置,掌心渗入的温度让齐东珠立刻打了一个冷颤,寒毛全都起立,只觉得一阵诡异的热流从被抓握住的后颈直接流窜下来,让她的四肢都升起热度。
“朕说了,朕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最想要的,就是你的手干干净净的,比起高高在上的圣人,你更想做泥草堆砌的菩萨,你想要朕手里的权力,以此接济天下,反哺万民,可你又不想亲手来握这权柄,觉得那脏了你的手,是也不是?”
齐东珠浑身僵硬,扑面而来的龙涎香再度让她喘不上气,康熙磁性的声音像是一把套索,仅仅缠绕住了她的血肉,让她挣脱不得,只能被迫睁大双眼,听着这些莫名的话儿,心神都因此而颤抖:
“我不是——”
“你怕什么?”
康熙不给她说完话儿的机会,他的凤目在黑暗之中格外灼亮,几乎让齐东珠的心脏跳出了胸腔。
“朕富有四海,不吝啬给你一点儿权柄,你可以用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是你敢拿么?”
“我不是嫌它脏,”齐东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不知道自己面儿上被戳穿的惶恐几乎可以破茧而出了。她从不知道康熙会有这样的洞察力,几乎顷刻间戳穿了她的包裹在平庸和拘谨之下的恐惧和胆怯。
是的,齐东珠的善良和宽容不是没有止境的。她不是一个圣人,最多只是一个纸壳做成的假面,远远做不到为了旁人零落成泥。
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并不是她眼睁睁看着悲剧上演而无能为力,而是被这个时代所侵蚀和同化。
说来也可笑,大清的中央集权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权力几乎集中于一人。旗人看似风头无两,盘踞京畿,压迫汉人,但他们却有宗室无诏不得出京的严令,这让马上得来的霸权成了拔了牙的老虎,绝无可能复制祖先的荣光。
而无论是做奴才,臣子,还是宗亲,唯有一点是不变的,那便是他们的命运都全然掌握在皇帝一人的手里。在集权做到极致的封建王朝,前朝臣子和后宫嫔妃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他们只有一种功效,便是讨皇帝欢心。
皇权之下,皆为奴才。但这也让复杂的争权夺势变得简单明了起来,想要掌握权力的第一步,便是走进皇上眼里。
齐东珠自知莫名其妙地做到了这点,或许是她的不守规矩和出人意表过于惹眼了,很难不被封建时期疑神疑鬼的上位者所堤防。她已经在懵懂之中摸到改变命运的钥匙了,只要她尝试着旋转手中的钥匙,便可能通过康熙,带来更多改变。
可她不敢,她恐惧在旋转钥匙的那一刻,她已经变成了这个肮脏时代的剪影之一。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变得高高在上,像踩着淤泥一样踩着旁人的骨肉,还觉得理所应当。
“朕以前觉得你愚笨,但从不觉得你是个懦夫,”
康熙收了唇角的笑,目光紧紧锁住齐东珠的惊惶失措,嘴角却一点一点儿撇了下来,棱角锋利的面容平白显得有些孩子气:
“难不成朕看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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