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珠本就心绪不平,本性毕露,又听他三言两语之中全是意味深长的嘲讽,又急又气,眼都有些发红了。她并不聪明,嘴巴自然也笨拙,一时之间只能呼哧呼哧喘气,被气得红润的嘴唇嘟出来,无辜又委屈,让康熙心口灼热,半点儿都移不开视线。
他当然不觉得自己过分。到了如今的光景,他深知纳兰东珠绝对不会主动贴上来,知机识趣地奉上他想要的一切。她没有这种心思,更没有这种智慧,他只能出言拿捏。
“我没有!”
齐东珠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上手去推康熙的双肩,想让他离自己远些,柔软的掌心贴上了紧实的肌肉上,被那硬度唤醒了一点儿点儿神志。
真的打不过。
康熙从善如流地直起身来,放下了握着齐东珠后颈的手,甚至后退半步,让齐东珠得以笨手笨脚地从榻上爬起来,站在他面前。
可起身后齐东珠才发现,因为身量的缘故,她就算站起来也会被笼罩在康熙的阴影里,但挺直的脊梁多少给了齐东珠一点儿底气,使她勉强抽了抽酸涩的鼻头,励志于将被戳穿的泪花儿憋回去:
“我没有恐惧。”
当然是谎言,她已经吓哭了。康熙漫不经心地想,目光几乎黏在齐东珠那双朦胧的鹿眼里迸发出的源源不断的生机里。那种横冲直撞,生涩笨拙的灵动毫不费力地牵扯住他的神志,让他几乎迷失其中。
“这就是…不正当的,况且皇上嘴上允诺,如何算数。月有阴晴圆圈,人又何尝不是,君心难测,保不齐我今日的痴心妄想,就是我明日的石碑黄土了。”
齐东珠说着,一双鹿瞳更加灼烧起来,像是摇曳坠落的星子。康熙不明白,琼枝玉叶他见过多少,顾盼生辉也不算稀奇,可他没见过这样一双越看越难以自拔的眼眸,一个从不会空洞和虚伪的魂魄。
“所以,你连试都不敢试?想都不敢想?这可不像你,纳兰东珠。你可以以你力不能及做借口,但朕如今给了你允诺,若是来日你有心无力,那便是你今日胆怯所致,你难道不会心生愧疚?”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唾手可得的星子,可却很快落下了。他想私有纳兰东珠,但不想让她熄灭,更不屑强迫。
她不愿,那便再等等,左右在懵懂和迟疑中已经耽搁多年,不差一时半会儿了。
齐东珠没有留意康熙变换的神色,只觉得被激得银牙咬碎一口,半晌回不过神儿来,等康熙转身走到门边儿了,那句“怎么不敢”也没能从嘴里吐出来,反倒是泄了气,坐在榻上捂住了脸,沉默许久。
“朕给你时间。”
门扉大敞时,康熙的话儿随着夜风吹进了齐东珠的耳朵,让她再度打了个无声的激灵。
第121章 流言
◎“四哥,嬷嬷性子跳脱,不适合留于宫廷。”◎
——
齐东珠在殿内坐了半晌, 没敢回狸花儿公主的寝殿去陪小猫咪睡觉。狸花儿公主敏锐,齐东珠怕自己嘈杂的心声扰乱了小公主的睡眠。
可她没想到,在康熙移驾后, 萨摩耶阿哥却摸了过来,神色凝重, 面儿上不带半点儿笑意。这对于小萨摩耶来说是很罕见的, 若是往日,齐东珠定然追根究底, 生怕自己家养的微笑天使出了什么差错,可这会儿她却心事重重, 只听萨摩耶阿哥与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儿, 就催他快去歇息,明日还要进学呢。
她自始至终也没有发现, 萨摩耶阿哥并未询问她康熙在殿内与她说了什么。
胤禩不问, 自然是因为胤禩不仅知道了大概, 还因此和胤禛吵了一架, 此刻正心神不宁着。
他和胤禛紧张齐东珠, 又心知齐东珠规矩不佳, 怕她得罪皇阿玛,被迫跪安后发现皇阿玛不曾移驾别处, 齐东珠也不曾走出内殿, 自然惴惴不安。
胤禛倒是面儿上端得住, 胤禩却是个急性子,张望一会儿后, 便叫闫进他们提了几个暖手炉和热茶, 笑眯眯地走向了康熙侍立在门口的近侍。
他是皇子, 即便侍卫不许他靠近, 也不会说重话儿。胤禩自然也不为难于他们,只是对着梁九功满脸堆笑,亲手奉上了一个手炉,温言说道梁公公值守辛苦,这手炉借与公公,切莫被寒风侵了骨头。
他生得唇红齿白,弯眉笑眼,又是个八九岁的小童,话语温和体贴,进退得当,梁九功自然不会与他难堪。不多时便弯了腰,仔仔细细与他讲话儿。胤禩有这种本事,能让任何与他攀谈之人都觉得宾至如归,如沐春风,半点儿皇子架子都没有,半晌才步入正题。
他跟梁九功谈起了齐东珠。
这当然就是他原本的目的。梁九功是皇阿玛亲近之人,他处自然有胤禩这些小皇子不知道的消息。胤禩紧紧盯着梁九功的面色,果不其然见梁九功在提及齐东珠时,神色有一丝细微的变化,即便那很快被遮掩过去,胤禩还是明白皇阿玛举动果真和齐东珠有关。
这让他觉得不安,在梁九功几次岔开话题后,又变着法儿的将话题引到八公主、佟后和齐东珠身上。他倒还没学会以势压人,但以他的身份,本就不需要说些不体面的话儿去胁迫旁人,他的身份天然就是让旁人卑躬屈膝的利器。
果不其然,梁九功时不时朝内殿张望,面儿上渗出了一点儿汗渍,半晌后无可奈何道:
“八阿哥别为难杂家了。纳兰姑姑与皇上是旧交,彼时您还没出生呢。您就放一百个心,景仁宫有两位阿哥,又有纳兰氏和皇上的照拂,败落不了!”
这话儿给胤禩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滋味儿来,让他细细与梁九功话别后,留闫进在殿外观望,独自领着下人先去寻了胤禛。
胤禛听了他转述的话儿,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颔首,说了句“难怪”,便继续握笔去写字。他的字越发精进,一手草书也写得笔意风流,大气磅礴,和胤禩那手对不齐的狗爬字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得想法子把嬷嬷送出宫去。”
胤禩心里急躁,在胤禛这儿灌了几口茶水也坐不住,就要往外走,被胤禛一句话儿喝住了:
“坐下把茶水喝完。嬷嬷惯得你越发没规矩。”
兄长所令,莫敢不从。胤禩即便心中不愿,却还是落了座,将手中温凉的茶水重新喝过。
“茶水半凉,叫苏培盛进来给你添杯热的。”
门口的苏培盛弓腰进来,重新上了一杯热茶,胤禩接过来,盯着手中的茶盏,心中有些火气,却也只是在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时弄出了比往日大点儿的声响。
在胤禛这儿,他还不敢作乱。即便他这会儿明白,胤禛对于嬷嬷入宫之事恐怕和自己立场并不相同。
“四哥,嬷嬷性子跳脱,不适合留于宫廷。”
胤禛神色不动,并未反驳,平稳地落下了最后一笔,书成了一幅字:
“如果嬷嬷是皇阿玛为八妹寻的归处,那至少是个妃位,留于景仁宫,日后你我大可照拂。皇阿玛顾念旧情,即便是日后无宠,也绝不会薄待。”
“可她若想入宫,也不至于拖到此刻。”
胤禩心中不服,捏紧了手中温热的茶杯,嘴唇抿紧,有什么话儿几乎要冲口而出,又重新被他咽了回去。
胤禛从书桌旁走开,坐在了他的对面,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胤禩到底年幼些,对胤禛又并不设防,不多时耷拉下眼睫,颤声说:
“我额捏她都…嬷嬷不能是那样子。”
“那是因为良额捏无宠。”
胤禛冷冷道。他和胤禩又一同长大,往日里对胤禩的母亲也口称额捏,除却良嫔和他母妃的关系好之外,还有便是良嫔对他也是体贴关怀,态度如同对待亲生孩子。
“这便与嬷嬷不同。嬷嬷二嫁之身,若是入宫,定然是皇阿玛下定决心,入宫是身负君恩,自然与选秀得来的妃子不同。况且嬷嬷为了八妹不愿离宫,难不成真要让她去别宫做奴婢?这本就是最好的安排,日后嬷嬷若是做了母妃,我们侍奉尽孝也名正言顺。你莫要耽搁嬷嬷前程。”
“可她不愿意!”
胤禩犯了倔性,从梨花木椅上跳了下来,闷头往外走。胤禛皱起眉,为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发了火儿,将手中的茶盏掷于地面,发出好大一声响儿,让胤禩的脚步微微停顿。
“你今儿个出了这门儿,惹了祸事别指望我给你兜底儿。”
胤禩攥了攥手指,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儿,辫子下垂的红色绦子在夜风里划出一个弧度来。刺得胤禛连连吐出几口气,方才把火儿压下来。
苏培盛深知主子的脾性,知道他其实也是个脾气暴烈的主儿,这些年不仅在皇上宫妃面前藏,即便是私下独处,也渐渐将本性压抑起来。让他失态的事儿日渐减少,这八阿哥偏偏能占一半儿去。
也真是被迫共处的冤家,偏生自家主子年岁长些,处处都要照管着隔壁那位,这些年吃了不少气。
“他真是翅膀硬了,脾气也涨了,我看是越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他想去找谁帮他?胤褆,胤禟还是胤?那个废物——”
“哎,哎,主子,这可不兴说嘞!”
苏培盛苦着脸。重新给胤禛添了茶水。胤禛也知道自己话儿过了,老十确实驽钝不堪,但作为兄长,出言贬损还是过了,即便心里当真这么想。
“盯紧了他,甭让他惹出祸来。嫔妃入宫是皇阿玛安排,哪儿能轮得到皇子置喙?旁人都知道的道理,偏他别扭。”
“是。”
涉及皇上,苏培盛不敢再插话儿,只闷头退了下去,给下边儿的小太监递了信儿,让他们盯紧隔壁那位小主子。
这些年,他们家主子照管八阿哥,那是真的事无巨细,从贴身侍从到库房钱财,大小事物无不过问。便是给各个长辈的年礼,兄弟之间的往来,都是他们主子在备礼单,什么活儿都做了,反倒养得隔壁八阿哥镇日里亲近别的兄弟和宗室子弟,遇事儿也不肯听话儿了。
苏培盛是真为自家主子叫屈,却也全然不去想四阿哥在八阿哥院子里上下都安插人手,事事过问的行径若是放在旁人头上,多令人难以忍受。
*
胤禩心里压着事儿,次日便去同九弟和保泰商议,又准备隔日去射箭场上寻大哥,便也没留意胤礽看向他时阴翳的面色。
景仁宫——
胤礽的目光扫过景仁宫的侍从,唇角勾起一点儿似笑非笑的弧度,冷冷转开了眼。
这些时日里,朝堂上动荡不断。江南道御史郭琇上表参了靳辅和户部尚书佛伦,致使佛伦降职,靳辅革职查办。
靳辅是明珠一党,而参奏他的江南道御史郭琇,则是索额图一党。两党相争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而这次,康熙是准备顺应索额图一党的心意,一举查办明珠了。
这本是索额图和胤礽乐见其成的,可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自然不会因为一时潮涨潮落而心绪难平。明珠倾颓之势,昭示着康熙的制衡之术开始有所偏移,索额图效忠皇帝多年,对康熙的手段知之甚详,怎会不懂康熙绝无可能放纵索党一家独大。
可身在局中,有时只能顺势而为。胤礽策马,射出一只正中靶心的箭,又慢慢驱马小跑起来。
久经马背的人都知道,这马急跑起来的时候其实并不算颠簸,小跑的时候反而能颠散了骨头架子。胤礽心里想着朝中的事儿,不经心被马背颠了几次,金玉做成的马鞍边缘隔着衣物划了他的皮肉,他面儿上不显,眼神却更冷了几分,转眼就见胤禩策马从他不远处跑过。
朝堂之上,弹劾靳辅者与靳辅当庭对峙。按照胤礽原本的猜测,靳辅本是众矢之的,得罪太多治河官员,处处被人落井下石,这场辩解本应是走个过场。即便他治河有方,但那又如何?于成龙之辈就算不如他,也不是不可用。
可谁知,皇阿玛愣是将处置他的折子留中不发,还诏皇子前来问其看法。老三老四老五循规蹈矩不说,老八偏要为靳辅说话儿,说其治河有方,多年来功绩累累,又说儿臣虽不懂治河,但却知道功臣不可辜负云云。
如此不知所谓,偏生皇阿玛赏了他。思及此处,胤礽又是一阵火气翻腾。佟家的女人死了,老四在明面儿上作事母至孝之态,皇阿玛大加赞赏,本就让胤礽浑身不适。他身为太子,比旁人更知道自己这独一无二的地位究竟来源自什么。那是子凭母贵,是他未曾谋面的皇额捏的皇后尊荣。
而今胤禛区区嫔妃之子,却反复以皇后养子自居,就是触及了胤礽的逆鳞。虽说皇阿玛单独与他说过,不会将任何皇子过继给佟佳氏,但这只让胤礽更觉羞辱,只因自己的念头被皇阿玛尽数洞察了。
而他对景仁宫生出的芥蒂,还远不止如此。
景仁宫里那个婢女,昨日与皇阿玛共处一室,上久不出。而后传到毓庆宫的消息便是上甚喜,赦靳辅,仍令其督河工。
第122章 跑马
◎“传教士新进贡的火铳,做得比旁的短,射程也不远,给拉不开宫的人防身用吧。”◎
——
因为靳辅之事, 胤礽一早打着请教的名头探过康熙的口风,想要为叔公索额图打探消息。康熙针对明珠一党的意图已经宣之于口,索额图一党做了马前卒, 但若是还未卸磨就要杀驴,或是对明珠一事又心慈手软, 那叔公也必须有所应对。
康熙像是看穿了胤礽的心思, 若是往日,定然不吝啬对胤礽的教导。他向来是热衷于培养胤礽的帝王心术的, 不会吝惜时时刻刻让胤礽明白,自己是这个王朝唯一的继承人。可这回儿, 大抵是心情极佳, 康熙并未点明胤礽的刺探,话里话外仍然透露出严惩明珠一党的意思。
可说道靳辅, 他却说“黄河百姓难得安居, 靳辅纵然执拗迂腐, 总归治河有方, 旁人无可取而代之。”
胤礽眼瞅着康熙神色微微一顿, 又说道:
“为君者, 当心怀慈悲。奴婢庶民之命也并非草芥,无可再生。后宫之中, 不乏心慈正气之辈, 你身为太子, 不可落人口实。”
胤礽先是渗出了一些冷汗,凉津津地挂在他的额头上。他知道自己在毓庆宫的行事不可能瞒过康熙, 但康熙从未对他如此明言过。
如今毓庆宫有三位主子, 他作为太子居于主殿, 胤褆和胤祉居住偏殿。胤祉老实不提, 胤褆却不是个安生的,胤礽知道胤褆不止一次与康熙进言过胤礽在毓庆宫的所作所为,但都被康熙搁置不提。
胤礽有恃无恐。他并不觉得苛待责打奴婢是什么大事,为君为帝,不吝这种小节,即便是康熙都从未因此责难过他,只因即便是私下里嗜血暴虐,也绝对不影响他成为一国储君。
可如今,康熙却破天荒地提及此事,这让胤礽额角见了汗。而旋即涌上来的却是愤怒,所谓“后宫之中心慈正气之辈”,不会是景仁宫攀龙附凤的奴婢吧?
胤礽出生便丧母,让他从无母后管教。他有皇阿玛亲自抚养,对后宫嫔妃也并不亲近,即便是深受宠爱的宜妃,与皇帝沾亲的佟佳氏,他也并不放在眼里。他知道他的皇阿玛即便对后宫女子有所偏好,但后宫管制有序,无论是嫔妃还是她们的子嗣,都无可能动摇他在皇阿玛心中的地位。
82/117 首页 上一页 80 81 82 83 84 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