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还想如何?今日四阿哥是为了护我,若是皇上晚点儿再来,或许躺在床上的还要多一个八阿哥。您是不缺儿子,但他们也不止是您一个人的孩子。您想在我身上寻乐子,您的宝贝太子可不觉得开心!”
康熙的凤目微微睁大了。他抬眼,用眼神驱走了侍从,又转而盯着齐东珠:
“四阿哥今日也不敬储君,朕…”
齐东珠听不进这些话儿,她只觉得分外可笑。她拼命挣脱着康熙的手,想将他手中的胳膊抽出来,可是半晌过去也只是让自己气喘吁吁。
“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朕会罚太子禁足。朕与你之事,还轮不到太子来置喙,你不必忧虑,四阿哥之事,不会再发生了。”
齐东珠额前的发丝落下来,发尾扫过了她的眼睑,让她彻底冷静下来。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再引人发笑地胡乱挣扎。康熙见她如此,轻轻松开了握着她手臂的手,脚步腾挪,转到了她面前来,盯着她泛红的眼睑。
“这是朕第一次禁足太子。”
他说道。这话儿是半点儿不掺假的,康熙宠溺太子,此事本朝人尽皆知,往日就算太子暴打铁帽子王平郡王,殴打宗亲,鞭笞大臣,康熙也并不责罚太子。
在他心里,太子是储君,君不可有错,若是君行径不得当,那定然是为臣者引诱所致,其心当诛。
齐东珠张了张干裂的唇,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她不讲话,康熙也一反常态没有出言相逼,想来今日之事,两子相残,恐怕对于康熙来说也不是幸事。
“奴婢自请出宫。”
殿内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齐东珠突然开口道。
她当然不是在拿乔,她只是看明白了。今日,她的两个幼崽争相护着她,而她什么都不能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幼崽受难,而那只因为太子看她不顺眼。
太子是储君,是康熙亲手带大的嫡亲孩子,可以在伤害皇子后全身而退。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势,这就是不可动摇的地位。齐东珠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发现,主子与奴才之间隔着一道天堑,或许人就是有这样的天赋,将同类分出个三六九等,由一小部分人看着一大部分人受苦受难才觉得合适。
她在宫中帮不了任何人,因为她已经被太子盯上了。在太子从未被皇帝责罚的情况下,因她而禁足,日后太子的报复可想而知。
而她有什么?康熙心血来潮的兴趣吗?不,她有的只是爱她爱到以身相护的两个幼崽,可这两个幼崽如今只是幼崽,或许日后能呼风唤雨,改天换日,但如今在太子面前什么都不是,能轻而易举地被针对和打压。
她不能拖累她的幼崽们。
康熙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她几乎能感受到那目光之中有火气在灼烧,她不以为意,正准备下跪行礼,却突然被康熙扼住了肩膀。
“你当真要跟朕置气?”
齐东珠并不抬眼,只低声说:
“皇上说笑了,奴婢不敢。”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恭顺,却令康熙的胸腔里起了燎原大火,几乎让他的心肺都灼烧起来:
“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奴婢,你如今做的事和奴婢有半分关系吗?”
齐东珠不想与他纠缠。她泪腺浅,这时候又开始渗出新的水液,这让她失去了她想要的那种气势和果决。
泪水让她的外表变得虚弱,她不想这样。
“我也不知是什么了,我也不是与皇上置气。”她顿了顿,压下喉咙中的哽咽。
“皇上心血来潮,我反倒给景仁宫招了祸患,我不能留下了。”
康熙看着她眼尾的红晕,又听她这哽咽的话儿,心中也是重重一颤。他心里想着对纳兰东珠好些,却见她这般委屈模样,只觉得有点儿难堪。即便她的泪水让她的脸比往日更为熠熠生辉,他的心仍然瑟缩起来。
“太子从未为难于朕的嫔妃,朕亲自教导于他,一国储君,岂会做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齐东珠的帕子不知道丢到何处去了,不过她也不是什么讲究的人,抬起袖子便去擦脸上的水渍,精神虽然勉强从方才的惊恐之中走出来,身体却还是打着冷颤,
似乎在系统离开她之后,她的魂魄和这具躯壳融合得更好。她灵魂的喜怒哀乐直接影响着她的身体康健,如今在这大恸之中,她的身体承受不住,仍然无法控制地发着抖,头脑眩晕,双足难以支撑。
“皇太子做事,我们无权置喙,只希望皇上看在血脉相连的份儿上,不要让四皇子他们受伤了。”
齐东珠声音虚弱,若是往日,她或许会较真起来,言语之中冷嘲热讽,可如今在她彻悟之后,她反倒觉得没有那种必要。皇太子两废两立,都是在二十年后了,如若历史按照原本的轨迹,八皇子胤禩将皇太子拉下马,自己也彻底成为了康熙的眼中钉。
针对皇太子,就是在用自己的政治生涯献祭。这道理想来大家都明白。
康熙伸手扶住她的肩,摸了一手细密的惊颤,心中也觉得不好受。他知道今日景仁宫受了委屈,他是想要补偿他们的,可是八皇子方才在轿子前就开始给他摆起了脸色,纳兰东珠又是这样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他实在不知怎么开口。
“今日之事,绝不会再发生了。”
他再一次允诺,掌心的温度渐渐渗入齐东珠在失去佟佳氏之后同样变得有些瘦弱的肩膀。
“皇上能不能也疼疼其他孩子?八公主降生后,您没陪过她几回。日后景仁宫没有了主位,四阿哥和八阿哥年岁还小,皇上能不能多记挂着他们点儿?”
勉强憋回了泪水,齐东珠小心说道。她自己也不喜欢这样,觉得卑劣可鄙,但她想利用康熙对她那点儿来源不明的兴趣,为她的孩子们多加一层保护的筹码。她知道自己无能,只能做这么多。
“他们都各自有母妃看护,只有皇太子,他从小只有朕了。你安心便是,朕定然不会亏待了景仁宫的阿哥皇女,若是你肯留下,朕——”
他话说到一半,便见齐东珠摇头,握着齐东珠肩头的手紧了紧,将她的身子拨弄过来,蹙眉问道:
“为何?”
“我开罪了皇太子,不敢留于宫中。”
康熙声音变冷,低声问道:
“那八公主呢?朕还真当你慈母心肠,如今你连八公主都不顾念了吗?”
齐东珠的眼睫又开始颤抖起来,抬起一双带着水光的鹿瞳直视康熙:
“太子是失祜,皇上如此爱护,八公主也失去了额捏!皇上便对她置之不理了吗?”
“你——”
康熙因齐东珠如此放肆的言辞心头火起,猛然转身踱了几步,心中挫败和无奈交错缠绕。他大声说:
“好,你不顾念,朕这就将八公主接入乾清宫,亲自抚养!”
“不行!”
这话儿一出,齐东珠心中更急,当即大声吼出来,让康熙都因震惊而停住脚步:
“你说什么?”
齐东珠额头上急出了汗水。康熙什么教育水平她算是看明白了,太子如今除了一副金玉锦绣的皮囊,内里是什么血型暴虐的模样齐东珠不敢细想。宝珠是她的小猫咪,是佟佳氏的延续,是景仁宫的明珠,绝不能落在康熙手里!
见齐东珠眼中又冒出了泪水,眼睑已经有如桃仁儿般肿胀,康熙终于心软了。他重新折返回去,握住齐东珠的双肩,稳固她瑟瑟发抖的身躯。
“你到底想要朕如何?”
他轻声问道,也并不指望齐东珠给他一个答案:
“你总是说朕心血来潮,一时寻乐,可你怎不想想,朕认识你十年之久。满宫妃嫔花枝招展,风华正茂,你呢?你就是这副倔性,一块儿难啃的骨头,若不是——若不是朕当真心悦于你,朕何必自讨苦吃?”
“这些年,朕总在琢磨你想要什么。巡视河工,朕想你要百姓安居,顺江南下,朕又想你会喜欢江南景致,重新为你铸了一个簪子,比曹寅的要好百倍。”
“朕不觉得这是心血来潮,只是从没机会给你。”
第126章 欲擒
◎你且等着,太子头一回儿在皇阿玛眼前吃了挂落,绝对会将此事捅到太皇太后面前,届时姑姑若留在宫中,绝对不安,还是暂时将她送出宫保护为妙。◎
——
齐东珠静静听着, 心中却并没有什么波动。她的教养让她做不出在别人袒露心事时出言嘲讽或是打断,但她同样对此不以为意。
她不懂康熙口中的男女之事是真,但她却明白一个道理, 那就是再悸动的浪漫心思恐怕也抵不过康熙和太子之间十几年的养育之情。她自己也算好几只小猫小狗的妈妈,她还能不明白吗?
她这样温柔和气的人, 若是今日手中有刀, 也会恨不得将行凶虐狗的太子捅个对穿。
就在这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童声:
“儿臣胤禩求见皇阿玛。”
康熙愣了愣, 转身对殿外说道:
“进来。”
“皇阿玛,四哥醒了, 想求皇阿玛一见。”
雪白又毛绒绒的小萨摩耶恭敬地趴在地上, 小毛脸儿半分都不抬,整个小身子刻板到毕恭毕敬。康熙何等敏锐, 知道八阿哥是心中生了怨气, 就像方才纳兰东珠上轿时他口称不敢僭越一样。
他心道一国之君行事, 如何要和几岁孩子解释, 但心中莫名有些愧疚, 没有出言敲打八阿哥隐晦的不恭顺, 只“嗯”了一声,便抬步向内殿而去了。
萨摩耶幼崽没跟去。在康熙走后, 他从地上利索地爬起来, 走到齐东珠身边儿, 用小爪子牵她的手,又掏出一块儿带着他身上冷香的帕子, 塞到齐东珠手里。
“嬷嬷别哭了, 四哥没事儿的。”
齐东珠附身抱住他, 眼泪又偷偷流了出来, 全都蹭到小萨摩耶白软的头毛上。她饱含愧疚,心想都是我的错,可喉咙里堵着肿块儿,什么都没说出来。
萨摩耶是一种陪伴犬。古代萨摩耶人培育出萨摩耶这个犬种,其实主要是为了在冰天雪地之中给小孩子们保暖用的。萨摩耶性情稳定,被抱住时也会一动不动,更何况是被他爱的人抱着。
萨摩耶阿哥一动不动地扮演了许久合格的毛绒玩具,而后轻声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齐东珠说道:
“嬷嬷,我一定会让太子付出代价,此生此仇,胤禩一定会报。”
齐东珠抱着小狗的手臂更紧了些:
“无论是惠妃娘娘,你额捏还是我,我们不求你出人头地,只希望你活得轻松快乐。我知道你是个极好的幼崽,对爱你的人掏心掏肺,但你记住了,有恩我们要回报,有仇,我们不一定要深陷其中。你人生中有太多风景要看,有太多人要相遇,有太多书和故事要听,我不在乎你能有多位高权重,我只希望你有勇气,在每一次跌倒的境遇里爬起来,重新开始。”
“我希望你有一个很长很长的人生。嬷嬷真的好爱你。”
萨摩耶阿哥也落了泪,但泪水背后却是一双更坚定的眼。他还年轻,也更无畏,他在齐东珠的爱意里很快弥合了伤口,引齐东珠回到了八公主的小院,而后便在齐东珠安稳下来便离开了。
他并未回自己的小院歇息,反倒是改道去了胤禛的院子。
他到时,胤禛正在床上仰躺着,睁着一双黑亮的眸子,看着垂下绦子的穹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胤禩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儿,守夜的奴才见八阿哥来了,只当小主子之间有话要讲,便退了出去。
胤禩见胤禛没怎么留意自己,便在榻边儿坐下,将手伸进被子里,去摸了摸胤禛的手。
“四哥,胸口还疼吗?”
胤禛并没接茬儿,仍然用他那双黑沉得几乎不太透光的眸子看着穹顶。等不到胤禛回答,胤禩又小声埋怨道:
“今日你明明早就醒了,还不肯睁眼,害嬷嬷担心好久。”
“太子如此行事仍不受罚,是我算错了。我道明珠一党倾颓,索额图一党势大,皇阿玛或许会借机敲打他们一番,可没成想皇阿玛倒是舐犊情深。嬷嬷如今开罪太子,宫中不能保,你在两日后沐休时将嬷嬷送出宫去。请大哥派人看护她,断然不能离了人去。”
胤禛突然开口道,胤禩抬眼,窗外熹微的光线映进来,落进他一双遇光而耀的琥珀瞳里。
“四哥答应了?也是,如今皇阿玛对景仁宫有愧,就算我们将嬷嬷送出宫,他也做不得什么,还能不要脸面了不成?我唯一担忧的便是八妹,她和我小时候一样,离不得嬷嬷——”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胤禛不耐道:
“你真当入不入后宫是嬷嬷有选择的事儿?皇阿玛是皇帝,他想要嬷嬷入宫,嬷嬷就得入宫,他想要她留在景仁宫,她就得留在景仁宫!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能摆布所有人的性命,包括我,包括你。你如果把他当成阿玛,那你才是真的蠢货!”
胤禛伤了心口,说话儿不如往日一样中气十足,却仍然说得很快,说到后来气虚了起来。胤禩看得心焦,笨拙地替他拍了拍胸口,却被胤禛不耐烦地拂开。
“之前不让你做,本就是因为你放她出宫也没有意义。你当前朝董鄂氏想要入宫不成?”
“可是皇阿玛他不是——”他不是顺治帝。胤禩想这么说,但这话儿显得对皇祖父实在不够尊敬。胤禛侧过头来看他这副满面纠结的模样,便知道他是孺子不可教。
胤禩和他不一样,这点儿胤禛是知道的。胤禩是齐东珠在他幼年时候给他讲述的故事里,一切正面的形象。他是王子、骑士,是想做英雄的少年,是心怀天下的侠士。他总能看到每个人美好的一面,总能期待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因为所有人都爱他,他便有了这种底气。
可是胤禛不同。他打小就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齐东珠,恐怕没什么人会爱他这样的人。他不讨喜,即便是他的亲生母亲,也没能全心全意地接受他的性子。
不过没关系,他有齐东珠。他虽然年岁不大,但他早就学会了在人前将自己真实的念头尽数藏起来,因为他也知道那在世人眼中是不善的,过分锋利的。可唯独面对齐东珠时,他心里只有保护和柔软,从来不用刻意隐藏,是表里如一。
“可是皇阿玛终究是我们的阿玛呀。四哥,你别生气,皇阿玛被太子蒙蔽,早晚有一日,他会知道太子暴虐,不堪为君。今日之耻,我记得呢,一定要太子百倍偿还!”
胤禛冷冷打量着胤禩在黑暗之中仍然灼亮的眼睛,心中想着不知自己何时会被这样一双眼睛刺伤。是的,他嫉妒胤禩,不仅是因为他分走了齐东珠的爱,因为胤禩被齐东珠宠成了这样一副愚蠢、盲目、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
更因为即便是齐东珠给了胤禛同样的爱和宠溺,他也永远不可能像胤禩一样长成这样散发着光芒的模样。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天生就精于计较,玩弄权术。
沉默了许久,胤禛终于压下心中翻滚的念头,眼神也重新归于平静。他像往日一样看着在今日变动之后变得有些苍白的胤禩,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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