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听她的话儿,都不许哭了。娘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比格阿哥没有回答。他这个年纪,再加之是这副性子,是没可能和萨摩耶阿哥一样,相信这种“人死后还会在天上看着他们”的美好祈愿了。他沉默地等待殿中一道香燃尽,香灰被风刮过,零落得尽兴,方才用长大了一圈的白爪子拍拍齐东珠环绕着他的胳膊,低声说道:
“嬷嬷,我们回吧。过一会儿今日守灵的人便要到齐进殿了。”
他说的自然是那些前来给皇后哭灵的皇子公主,还有嫔妃宫人。这新晋的、短命的皇后七日停灵已经到了最后一日,人人都得表现得悲痛万分才得当,免得遭了眼,落了不是。
齐东珠没想到几乎连轴在灵前跪了六天六夜的比格阿哥突然提出要离开,一时心里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打算。但她也并不多么在意,便是比格阿哥随性而为,心中半点儿打算也无,只是不想和那些发出真假参半哭声的人混为一谈,那也是不妨事的。
因为齐东珠知道佟佳氏的孩子们有多爱戴她,而佟佳氏又有多爱她养的孩子们。她是多么善良包容的一个人,心里只愿他们平安顺遂,怎么会苛责一日半日璀璨他们身心的守灵。
齐东珠和比格阿哥相继爬了起来,默默向殿外走去,许多并不隐晦的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特别是她身前稳步前行的比格阿哥身上。
齐东珠知道,比格阿哥这几日不言不语,不哭不泪的模样已经足够招眼了。有些人面儿上是同情比格阿哥失去了皇后养母,人变得愣怔又呆滞,不会哭不知礼了,可眼里却透着赤裸裸的嘲弄。
谁人不知,景仁宫这位本是没有封后的福分的,也就是看在与先太后沾亲和身娇体弱的份儿上,方才得了皇上怜悯,施舍了一日皇后的尊荣。可就这天大的福气,她却是承受不住,而四阿哥和八阿哥等被景仁宫养过的小阿哥本该因为皇后养母而水涨船高,如今却只当了一日皇后养子,便失了靠山,怎么看怎么像个笑话儿。
只怪那位蹬腿蹬得太干脆,再看四阿哥这哭都哭不出的呆愣样儿,那些有心人心里早就猜测了个七七八八,描绘出景仁宫母子之间往日里莫须有的龌龊桥段。
他们想着,这四阿哥虽然哭不出来,却也连装了六日,到了这最后一日,却走得洒脱,也不知是他自个儿更没脸儿些,还是躺在棺椁里的佟佳氏更没脸儿些。
齐东珠对于周遭的恶意还是相当敏锐的,而她知道比格胖崽对此的敏锐程度只会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用手轻轻抚了抚比格胖崽毛绒绒的脑袋,无声地催促他走快些,却在即将离开院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十分陌生却又莫名有些眼熟的青年。
齐东珠还在愣怔,比格胖崽倒是执了晚辈礼,对青年道:
“舅舅。”
第115章 打量
◎况且比格阿哥也只是个孩子,她怎么舍得他在前面顶着一切。◎
——
隆科多向比格阿哥行礼, 礼数是半分不落,却也没有推诿比格阿哥对他的“舅舅”称呼,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应下了。
按常理来说, 即便他确实是皇后亲弟,但到了大清朝, 国舅这职位绝对不算个什么香饽饽。倒不是说和皇帝成了连襟不值得夸耀, 但在皇权高度集中、女子地位低微的清朝,皇宫里上到皇后下到嫔妃, 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无非就是谁更得皇帝的宠些。
君臣和主奴之别如此鲜明, 皇子作为皇家血脉, 即便是庶出,也是君, 而隆科多即便出身佟家, 位高权重, 又有皇后亲姊, 也是臣。
这般应下了皇子的一声舅舅, 实在是有些托大了。齐东珠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二十多岁的青年, 心中渐渐将佟佳氏口中的弟弟和眼前的隆科多对上了号。
在佟佳氏口中,隆科多是胆气十足, 不安于室的, 总让家人感到忧虑。齐东珠其实很难想象按照佟佳氏的性子, 如何会有个性子截然不同的弟弟。可当她当真看到隆科多的时候,她就明白佟佳氏没有半分虚言。
隆科多行完了礼, 抬起头来, 露出一张和佟佳氏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来。可即便是他和佟佳氏都生着一双杏眼, 可他眉眼中的散漫和评估的意味太浓, 完全不似佟佳氏的温和和包容,让他的眉眼显出几分凌厉和威势,平白让人不愿与他对视。
可齐东珠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齐东珠。比格阿哥挪了挪脚步,站在齐东珠身前,似乎是想要隔绝隆科多对于齐东珠的打量,但他身量未成,终究是不能如愿。倒是隆科多久经世故,率先垂下了眼,出声道:
“久闻家姐提及东珠姑姑,今日一见,果然当得起京城百姓口口相传的救世菩萨之称。家姐重情,即便身染重病,仍不忘嘱托家人照拂姑姑。我虽是外臣,但照拂宫人之事,也并不为难。还请姑姑放宽了心,好生照料八公主便是。”
齐东珠方才被隆科多一番打量,其实有些发毛。她是有些社恐,但她对于人的恶意和善意,并不算迟钝。她方才可没有在隆科多的目光中感受到什么善意,她只觉得被一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明算计的目光从头到尾扫了一遍,那目光似乎想将她的价值看个透彻。
想来,那目光的主人得出了什么结论,已经兴致缺缺地垂下了眼。齐东珠抿了抿唇,正准备点头应是,随便糊弄过去算了,她身前的比格阿哥却突然僵硬了尾巴,肩膀微微压低——齐东珠对于狗崽这样的肢体再熟悉不过,这是防备、攻击的前奏。
“今日是皇额捏停灵的最后一日,皇阿玛特许舅舅入宫探望。皇额捏抚养我们兄妹多人,想来今日都是想要拜会舅舅的,舅舅若是有心,不必在我和嬷嬷这儿耽搁时辰。”
这话儿说得不仅不中听,而且十分意有所指。齐东珠眼看着隆科多神色一顿,礼数周全的与比格阿哥道了别,端着不变的哀切面色进了庭院,但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眼神变得很冷。
“他觉得我不堪为伍。”
他走后,比格阿哥也回身,甩了甩小爪子,将他的那些随侍驱远些,慢慢和齐东珠向他的小院子里走。
“那你为何要突然发起火来,说那样的话儿?”
齐东珠是真的不太明白,脚步也放得很慢。这些日子她过得浑浑噩噩,常陪着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一道守灵,脑海里还总是有佟佳氏的音容笑貌,实在是疲惫不堪,脑子转得很慢。她走得慢了,比格胖崽便也慢慢地走,时不时用毛绒绒的小身子,轻轻蹭过她的腿,像是确认她还在。
“是他先说了污糟话儿。他不过一奴才,不过凭借皇额捏的庇佑,才有了几分脸面,却胆敢说些什么照拂嬷嬷,驱使嬷嬷的话儿——他这是把嬷嬷当他佟家的奴才?真是狗胆包天了。”
比格阿哥似乎还心绪未平,说话儿速度很快,连珠炮似的,但是每个字都很清晰。他这突如其来的刻薄让齐东珠脚步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一阵风突然刮过来,卷起了齐东珠褶皱的衣角。
她蹙起了眉,眼神里却还是茫然,她看着也随着她而停住脚步的比格阿哥,看着那毛绒绒的大耳朵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而后听到小狗一声叹息,转过身来,看向齐东珠。
他的小狗脸儿一如往常,看着严肃,没什么表情,一双小狗眼有几分刻意地和缓下来,看不出方才有些急怒的样子。
可齐东珠就是能想象到,在他口称佟佳氏的亲弟弟是奴才的时候,脸上定然带着说不出的傲慢和刻薄,那种浑然天成、天潢贵胄才能驾驭的理所应当。
他就是把隆科多当成皇家的奴才,或许在他眼里,除了佟佳氏,佟家的其他人都是奴才,和佟佳氏的血脉相通改变不了这一点。
即便他和佟佳氏有母子情谊,又真心爱戴佟佳氏,于他而言,佟家的其他人,也仍旧是奴才而已。
可不是如此吗?主子、奴才,皇帝、臣子。这才是这个朝代和皇权的本质。
齐东珠几乎有些迷惑不解地看着比格阿哥熟悉的小狗脸儿,但那也只是几乎——她在那一刻有一种顿悟,在那张毛绒绒的小狗脸儿上看到了那个写在史书里的雍正皇帝,一个完完全全为这个时代的皇座而生的皇帝,一个被时代和机遇选择的赢家。
一个对权位关系极为敏锐的政治家,一个天生就有着高人一等的自信和身份,洞悉这个时代规则的玩家。齐东珠第一次意识到,比格阿哥的自闭和情感疏离似乎并不一定是他的掣肘,而是将他和绝大多数的竞争者区分开的利器。
“可我也就是奴婢,”
齐东珠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顿悟里不知所谓道,有些焦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倾诉:
“不是吗?对于你们来说,我也是奴婢,我就是奴婢而已——”
“嬷嬷,”她不知所云的话儿被比格阿哥打断了,他歪着小狗脑袋,小狗眼蔫哒哒地下垂着,似乎有些愧疚,又有些怅然,看着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你是我和八弟的嬷嬷,这怎么就一样了?方才是他冒犯嬷嬷,我一时生气,说了些气话儿罢了,嬷嬷何必放在心上?他如此轻怠养育我的嬷嬷,嬷嬷却不当回事,干让我着了急,动了气…”
小狗探出爪子,轻轻碰了碰齐东珠有些冰凉的手,小狗脸儿完全恢复了平静,除了守灵的疲惫,看不出与往日一丝一毫的差别来:
“我只是气不过而已,羔羊尚且跪乳,嬷嬷便永远是嬷嬷,怎会成了奴才呢?他佟家不识抬举,我定是会好好看顾嬷嬷的。”
齐东珠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她看着比格阿哥的火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如今竟然看不出一丝发过火,出言刺激国舅的端倪,又完全是那个被她时常揉在怀里的小狗了。
齐东珠觉得四肢有些发凉。她知道比格阿哥的意思,也明白他对于她的感情——他并不把她当作奴才,这是真的。
可这不妨碍他将其他人理所应当地看作天生的奴才,而齐东珠不过是一个例外。她脑子还是有些混沌和纷乱,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那就是比格阿哥在哄她。那并不是什么哄骗,而就是无奈的拍哄,像是母亲对待孩子。他想让她忘掉这茬儿,不惜变了个脸色,变了套说辞。
比格阿哥长大了,齐东珠突然清醒的意识到这一点。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比格阿哥柔软的小狗头毛,又缓缓挪动了脚步。她知道有些事需要她好好想清楚,想明白,但此刻却根本不是个好时机。她太累了,他们都太累了。
比格贴在她身边儿,一行人进了院子,用了些食水,齐东珠守着昏昏欲睡的比格阿哥,突然开口问道:
“来日我们若分离,你可有打算?”
比格阿哥的小狗眼都半合了,听闻这话儿又重新睁开,肃着一张小狗脸儿笃定说道:
“嬷嬷不必担忧,我已长大了,八妹和八弟的去处,我也会照管着,无论如何,绝不会让嬷嬷受委屈。”
齐东珠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儿来。她俯下身,向以前那样亲了亲小狗毛绒绒的额头,转身离开了比格阿哥的寝殿。
*
待佟佳氏入葬,又入了冬,齐东珠也没等到皇上关于景仁宫滞留的小主子们和奴才的任何旨意。
日子照样过,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又开始进学了,但景仁宫里空了许多院子,大多是曾经别的嫔妃和皇子用过的,显得十分空寂。比格阿哥一如往常,倒是萨摩耶阿哥时常带着他贼闹挺的弟弟们和一些堂兄弟来景仁宫,有时央求着齐东珠给他们做点好吃的点心。
是小柯基九阿哥的一句无心之言让齐东珠了解了原委。必是他正吃得开怀,又见八哥正在教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生得十分高壮的十弟布库,八哥白皙的脸上沾了黑灰,看着有点儿滑稽,这让这胖屁股小崽嘎嘎开心,不一会儿问起来四哥呢,可是还在抄经?
他嘴快,等萨摩耶阿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堵他的嘴之前,又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
“还看不出四哥如此有孝心呢,侍养母如侍生母,皇阿玛倒也夸得没错。”
小萨摩耶板起了脸,没多久便寻了由头,将这些闹挺的弟弟们驱回了别处,自个儿让闫进给他擦干净脸和小爪子,小心翼翼地哄起了被放在榻上玩儿毛绒玩具的小狸花儿。
“你四哥去求皇上了?”
齐东珠冷不丁问道,小萨摩耶的爪子一僵,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是四哥侍先皇后至纯至孝,皇阿玛特允我们暂留景仁宫,一切照旧。”
似乎是见齐东珠久久无话儿,小萨摩耶用自己的小爪子蹭了蹭齐东珠的手背:
“嬷嬷,没事儿的,惠额捏会看护我们的,四哥也会,他可有主意了。”
齐东珠轻声“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为养母戴孝期间,阿哥不得剃头,齐东珠觉得掌下的小狗毛更柔软好摸了,小猴耶似乎也正在恢复颜值。可是她心想,你四哥主意确实大,你却没长大。
况且你四哥也只是个孩子,她怎么舍得他在前面顶着一切。
第116章 抄经
◎胤禛一双血丝未退的漆黑眸子看了他一眼,胤禩缩了缩肩膀,被胤禛伸手履平翻起的围领子:“恐怕没那么顺利。你安生些,别拿这些事儿去烦◎
齐东珠抓住比格阿哥刺血抄经这事儿, 让景仁宫乱了大半宿。
胤禩又心虚又委屈地躲在齐东珠身后,一双琥珀瞳巴巴看着他脸色漆黑如墨的四哥,心里知道等四哥捱过这回儿, 自己铁定遭老罪了。他本是被四哥三令五申,不能让齐东珠知道他刺血为先皇后抄经一事。
胤禩也不敢不允, 他打小儿不怕别人, 唯独有些怕自己这个四哥。虽说胤禛也只比他大三两岁,但皇宫里重规矩, 即便是大三个月的哥哥,见面儿论理讲也是要行礼问安的, 这做弟弟的天然就比做兄长的低一头, 更别提他四哥从小将他管到大,往日里比惠母妃和他亲生额捏管得还要多, 他早就被管习惯了。
可四哥为佟母后刺血抄经这事儿, 他却看得有些心惊胆战的。四哥在佟母后过世后, 本就瘦了一大圈, 脸上都露出一些少年人的棱角来, 看着不再像个孩童了, 脸上也时常带着阴郁,瞧着更不好招惹, 哪怕是心思大条如九弟, 心思纯质如十弟, 见了他也本能地绕道走。
他知道四哥在佟母后停灵第七日,去求了皇阿玛, 求他给景仁宫的大小阿哥和八公主一个恩典。八阿哥被管着, 留下牵制齐东珠的心神, 并不知四哥与皇阿玛求了些什么, 但次日他四哥便告诉他,四阿哥和八阿哥年岁渐长,不需有宫妃抚养,仍留景仁宫便是了。
“可是嬷嬷和八妹的去处,仍没着落。”
胤禛阴着一张脸,胤禩心中有些犯怵,但还是走到四哥身边儿,小声说道:
“我已经去求了惠母妃,她会与皇阿玛说收养八妹之事。嬷嬷若是能回延禧宫,也是一件好事,母妃会好好照料她们的。”
胤禛一双血丝未退的漆黑眸子看了他一眼,胤禩缩了缩肩膀,被胤禛伸手履平翻起的围领子:
“恐怕没那么顺利,我观皇阿玛之神色,像是另有打算,我总觉不妥。你安生些,别拿这些事儿去烦嬷嬷。”
胤禩应是。他虽然年岁小,性子也倔,但他并不是娇气,更不是没有主意。他被齐东珠抱在怀里长大,也是受齐东珠影响最深的幼崽。他对齐东珠的性子知之甚详,自然知道齐东珠的偏好和逆鳞,因而,在四哥日日刺血为佟皇后抄经以表孝悌之心的时候,他本是没同齐东珠讲的,哪怕他并不赞同胤禛的做法儿。
78/117 首页 上一页 76 77 78 79 80 8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