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已经分得清人了,往日对抱她的人拥有不同的脸色。像是齐东珠、卫双姐这样长得好看的,那自然会得到猫咪一等一的好待遇,肚皮绵软小脸贴贴,小爪子还会在她们身上踩奶,小饼似的胖脸上猫眼微眯,一副醺醺然的小表情。若是她生父康熙抱她,她便老实得很,小猫爪子蜷缩着,猫眼眨巴眨巴,假装乖巧。等她两个哥哥去抱她,她要么对比格阿哥爱答不理的,要么小爪子直往萨摩耶阿哥的脸上揉搓。
卫双姐垂首逗弄了一会儿小狸花儿,而齐东珠将给卫双姐带的点心果子摆好了,突然听卫双姐问道:
“东珠,你开怀吗?”
齐东珠一愣,正在给卫双姐削苹果的手一顿。她知道卫双姐是什么意思,这些时日她虽然足不出景仁宫,但她其实并未与卫双姐和惠妃断了联系。家里有个四处串门的萨摩耶,传信会变得方便很多。萨摩耶阿哥事母至孝,若不能日日来看生母,最少也会隔日便来陪卫双姐说话儿,景仁宫的事,卫双姐肯定是知晓的。
齐东珠明白,若是换了宫中任何一个嫔妃,哪怕是和齐东珠十分熟悉的惠妃,定然都会觉得齐东珠如今荣宠加身,风头无两,将皇帝彻彻底底地迷住了,怎会有不开怀的道理?
更不要提齐东珠成为齐妃的短短半月,纳兰家举家抬旗,从包衣一跃到了镶黄旗下。齐东珠的侧宝也以远超常态的速度被内务府赶制完,如今名字已经入了皇家玉碟,任谁看了不称一声此刻的后宫第一人。
只有卫双姐会问,这一切都是齐东珠想要的吗?这一切让齐东珠快乐吗?
而齐东珠看着卫双姐几乎没有被岁月侵蚀过的面容,郑重地对她点了点头。她方才短暂地想了想,她自认是快乐的。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她的灵魂也并不高尚和独特,远没有卫双姐那种对于自由的向往和干净。她有欲望,陪伴在比格、萨摩耶和小狸花儿身边,她是快乐的,此刻坐在卫双姐对面为她削一只苹果,她也是快乐的。
她的纺织机很快就要建好了,她关于改变这个时代的野望露出冰山一角。纺织和布业即将迎来一场技术革新,这场革新或许在她有心的操控下,能改变一部分女子在这个时代中悲惨的命运。这点飘渺的希望也让她开心。
“双姐,我很开心,不要担心我。等风头过去,我会常来看你的。”
齐东珠低声说。所谓风头过去,便是康熙什么时候不再日日下榻景仁宫,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说句心里话,齐东珠虽然因康熙面儿上的予取予求,不再排斥与他相处的际遇,但要是他能不来,和景仁宫的三个幼崽围桌吃饭有多自在?夜里偶尔带着她烹饪的食物,去卫双姐和惠妃宫里一道用膳,该有多自在?
那快乐齐东珠都不敢想,怕想想就觉得委屈。
更何况,康熙需求有些频繁,齐东珠不想有孕,日日用柠檬的酸性杀米青,床榻之上飘着一股浓浓的柠檬香气,齐东珠怀疑继续这样下去,康熙就算不了解原理,也很快会察觉不对劲。
这些,齐东珠是不好意思跟卫双姐说的,怕脏了卫双姐的耳朵。她把手中的苹果切成小块儿,塞给卫双姐和小狸花儿吃,让卫双姐温柔地笑了:
“你把我当孩子呢?怎么也给我削这个?”
齐东珠定睛一看,见那苹果片儿上被她顺手雕了个小猫笑脸的形状,正躺在卫双姐手里。齐东珠嘿嘿一笑,又给她雕了个小兔子,看着她吃。
小狸花儿公主早就不耐烦吃这些春天带着酸味儿的果子,踩在卫双姐的膝头,垫脚去看卫双姐殿里挂的那些花鸟图。卫双姐见她喜欢一副仙鹤点湖,便将之取下来,摊开在榻上让她赏玩,自己和齐东珠说起话儿来。
齐东珠对着景仁宫搬来的纺织机零件儿比划着,说明来意,卫双姐自然无有不允,还听她细细说起这纺织机的构造来。卫双姐虽然旗人家庭出身,但也并不是大富大贵的官宦世家,对于纺织和布料的行情也有所了解。虽然进宫多年不染世事,但她却知道在旗人入关后,关内的技艺有些失去传承,有些则在战乱之中被付之一炬。而入关后这些年也战乱不休,直到前几年康熙平了吴三桂,中原才得片刻的休养生息。
但这不过十年,很多产业还未恢复到前朝水平。如这纺织和布业,远不如前朝兴盛,京城中的锦缎布料皆是昂贵的。而齐东珠这纺织机若是真如她所说那么得用,则能彻底让布料变得亲民和价廉。
卫双姐温润如玉的眸子亮起来,像天边坠着的星子。齐东珠许久没见她这般模样了,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继而说道:
“等这样的纺织机批量产出,我想在京郊半个厂子,招些女工过来。前朝在江南便有这种纺织厂子,只是不成气候,但我这个则不同,有了这种纺织机,效率高了,自然能抢占绝大多数市场,到时候我就可以扩大规模,招更多女子进来…厂子里要搭建房子,让她们有容身之所,还要给她们和她们的孩子请西席…若是这厂子成了,便开到南方去,届时,女子在外得银多,自然不会被拘在家里缠足,无休止地生育,这当是一件善事。”
齐东珠说着,便见双姐的唇角漾出笑容来。那不是往日齐东珠惯常见的那维持体面的、安抚的笑容,而是带上了久违的活力,让齐东珠的血液也渐渐热起来。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自己无处安放的野心也是值得的,即便事情还没有开始,未来的一切都不是定数,至少她让一个女子露出了真心的笑意。
“东珠,你真神奇。这是旁人压根儿不敢想的事,若是做成了,也是古今以来头一遭了。”
齐东珠被夸得不好意思,像是害羞的小狸花儿似的,垂头蹭了蹭卫双姐的肩,引来卫双姐一阵笑声。
“这绝不是我一人做的。这些图纸上的尺寸,我都是找四阿哥替我核算的,他这些时日里教八阿哥和裕亲王之子保泰算数,你可知道?那场景别提多可人儿了…”
他们是回景仁宫加课的,齐东珠给几个小崽添好了点心水果,便在一旁支着脸两个狗崽和一个人类幼崽埋头苦算,乐不可支。比格阿哥绝对不是个好老师,刻板地讲过例题,多余的字一个没有,表情严肃地盯着另外两个崽捏着笔算数,带着一种比格老师巡视考场的气质。
萨摩耶聪明,他只是不爱学,其实一点就通,算得很快,但是他体贴惯了,看着一旁愁得直咬笔杆的堂弟保泰,故意一步步写,还写得很慢,意图让偷偷抄作业的保泰看懂。
但比格阿哥何许人也,当即发现了不老实的两个学生私下的小动作,勃然大怒后将二人隔开,盯着挨削后变得老实的萨摩耶写完答案,又去盯着笔杆咬出一圈牙印的保泰,然后和保泰一起盯着空无一物的白纸。
齐东珠笑得肚子都痛了,搓了好久脸才勉强正了正表情,拿出自己算的乱七八糟的图纸把明显气得不轻的比格老师叫过来,让比格老师替她去算各种纺织机的图纸尺寸。若不是今日,她倒还发现不了比格阿哥十分有数学天赋。这也难怪,自闭幼崽大多数都是极有数字天赋的,齐东珠寻思着日后教比格阿哥去玩数独,说不定他会很喜欢。
比格领命而去,体贴的堂哥萨摩耶凑过来教快哭出来的保泰数学。齐东珠功成身退,哼着小曲儿回了正殿。
听完齐东珠说的话儿,卫双姐也被逗乐了。两人又说了些关于幼崽们的笑话儿,约好了到萨摩耶阿哥生辰那日,一道去惠妃所在的延禧宫为萨摩耶阿哥庆贺。
“东珠,你说得或许真的可行,我盼着你成功的那一日。但是你也要明白,织造一向是江南商贾和官员把持的要务,若是你要办厂,那定然动了旁人的利益。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一定要得皇上真心相护,方才可以行事。”
等小狸花儿蜷缩在画上的仙鹤旁昏昏欲睡,卫双姐方才压低了声音,认真地对齐东珠说道:
“而且这非一日两日之功。我知皇上如今真心待你,可若是他日爱迟,你还要想好退路。”
“双姐,我都明白。我此举利皇上在于打压借让一部分女子脱离汉人男子掌控,打压程朱理学的糟粕之处,灭了汉人气焰。此为皇上所乐见之事,自吴三桂以来,皇上说地方汉臣七成投敌,他心里有火儿,自然愿意顺承我意。等若是事成,世间少了缠足之弊,对皇上也算得了功绩一件。他向来惧怕旗人受制于汉人思想,若是此事反向摒除汉人之弊,于他而言是好事。”
“况且,纺织本就有利可图,皇上出资助我,朝廷便可分利,也算是收买…”宗亲大臣。
卫双姐连忙用手指堵住齐东珠的嘴,抱怨道:
“你怎么还是如此口无遮拦的?旗人不得经商,这是祖宗规矩,皇上护着你法外容情,你也不得到处去说,懂吗?厂子打着善堂的名号开就是了,你若人手不足,我和惠妃娘娘去寻些族亲仆从帮你,可你也要谨慎低调些,切不可说什么收买大臣之类的话儿了!”
“我晓得啦。”
齐东珠弯着眉眼傻笑,握住卫双姐的手指,吸了吸她身上的香气,再次惊叹于她和萨摩耶的体香如出一辙,不愧是血脉相连的母子。
“光是厂子恐怕还不够,不过至少是一个开端。日后幼崽们长大了,他们会帮我的,你放心。”
齐东珠想到比格阿哥这几日上学回来帮自己算成本开销的小身影,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温暖。一个集团的创立,总少不了会计,而比格阿哥精妙的数学水准在齐东珠对一些现代算法的传授后变得炉火纯青,实在不要太好用,让齐东珠彻底瘫成了一条咸鱼,每日只等南边儿搜集土豆和番薯根茎的人回来,实行实验性种植。
她已经想好了,种植番薯和土豆的工程就外包给萨摩耶和他精力旺盛的狗子弟弟们。若是种成了,对于皇族和他们几个的名声都是极好的。况且萨摩耶阿哥极有耐心,那么多闹人的幼崽天天带着玩儿,伺候一些秧苗,简直不要太轻易。
听说他的大屁股九弟柯基日后是个非常喜欢揽钱的,等齐东珠的摊子做起来,或许可以外包给大屁股柯基管理呢。齐东珠想入非非,一时只觉得养老生活近在眼前了,嘿嘿笑出声来。
卫双姐见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神思不属了。但卫双姐脾性好,只温和地笑了笑,便叫宫女白哥儿给她们端来些茶水。可白哥儿还没走出殿去,又慌慌张张地回来了,回报道:
“娘娘,齐妃娘娘,宜妃娘娘来了。”
卫双姐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点儿,脸上露出一点儿错愕,而齐东珠的头毛都炸了起来,面色几乎有些惊恐了。
谁人都知道,在齐东珠入宫为妃前,翎坤宫的宜妃算得上是后宫中得宠的第一人,容貌美艳,性格娇憨,入宫后没几个月便封为妃子,连生三子,可谓荣宠不衰。
在齐东珠入宫前,其实康熙便接连数月不曾入后宫了。那时太皇太后年迈,佟佳氏又缠绵病榻,最后香消玉殒,后宫中人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总归是觉得情有可原。
可佟佳氏病故后,康熙不仅仍然不宠幸嫔妃,还做出了纳二嫁女入宫的荒唐事。纳兰东珠这个名字虽然算不上高调,但是她做过的事儿便是深宫中的妃子也是略知一二的。即便是想要效仿,也是有心无力,毕竟献牛痘法和预测地动这样的机遇并非常人能有。
若说这些都不算出格,皇帝在册封齐妃后日日下榻景仁宫,才是让后妃觉得天翻地覆了。毕竟顺治帝和董鄂妃之事还历历在目,顺治帝的其他失了宠的嫔妃可算不上顺遂康健,甚至算是在熬日子。康熙后宫中不乏年轻的嫔妃,宫廷空寂又踩高捧低,谁都不想过无人问津的日子。
齐东珠绝对无心让其他嫔妃去过那种日子,这让她有一种将自己的利益凌驾在他人之上的负罪感。她一直龟缩不出,也是想等风头过去,也等康熙的新鲜劲儿过去,到时候她也不至于没脸见后宫里的其他人。
可如今风头还没过,就被宜妃堵上了门儿,齐东珠吓得手脚都发软了,屁股离了椅子就想往卫双姐的贵妃榻下钻,被还有几分镇定的卫双姐薅了出来。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带着磁性的高昂女声:
“良妹妹,今日姐姐来的不赶巧儿,你正会着别的客,是姐姐唐突,你可别见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便是如此了。光听这声音,便知道此人定然性子爽朗,脾气直率,当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只这声音都让人酥了半边儿。齐东珠很没出息地向门口望去,果然见一穿着瓦蓝色鲜亮旗装的女子在宫女的搀扶下踏入殿中,明艳得几乎有些灼人了。
蓝衣红唇,若是皮肤不够白皙,五官不够大气,便会让红蓝撞色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土气。可这一身穿在宜妃身上,则是浑然天成,让她的明艳美丽显得几乎妖异。齐东珠看呆了,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和卫双姐一道福了一礼。
她这样胆怯的作态,反倒让宜妃郭络罗氏哼出声来,也不退不让,大剌剌地坐在了主位,一双美目毫无遮掩地瞪着齐东珠。反倒是扶着她的大宫女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太自在的样子。
卫双姐对郭络罗妞妞福身是应当的,因为她品级低些,只是个嫔位。但齐东珠对着她福礼,这就有些讲头。虽说齐东珠入宫很晚,按照宫中规矩,应当给前辈嫔妃行礼,可是话虽如此,齐东珠入主的景仁宫却是紫禁城地位极为特殊的宫殿,且是先后居所,本就地位不同寻常嫔妃。再者说,这后宫之中生存全仰仗皇帝的宠爱,齐东珠如今得的是前所未见的,独一份儿的荣宠,即便宜妃是往日宠妃,也要避让一二的。
但是,在场无论是齐东珠、卫双姐还是郭络罗妞妞,脑子都缺乏这些弯弯绕绕。齐东珠不必多言,卫双姐压根儿就没有得过宠,不算了解其中龌龊,而郭络罗妞妞又是入宫即得宠,只是这大半年才失了皇帝的看望,但待遇俸禄也不缺,自然没有这份小心。
她的大宫女心里嘀咕了一会儿,又无奈地想到自己主子今日本就是来找茬的,便只能叹一口气作罢。
其实她知道今日是怎么回事儿。她家主子虽然得宠蛮横,但性子也娇憨,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可住在翎坤宫的嫔妃可不是善茬儿,其中就有元后赫舍里氏的族亲,赫舍里贵人。主子对皇上有几分真情,失宠后自然不忿,被挑拨几句便堵上了好容易出一次景仁宫的齐妃。
不过大宫女也没想到齐妃看上去也是个泥菩萨软柿子,竟然起身对主子行礼。大宫女心中警惕,心想不会是城府极深,日后准备谋害翎坤宫吧?如若不是,那她们没什么城府的主子可逮着软乎人了,也算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旗鼓相当的齐东珠对着郭络罗氏好看的脸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来,瞬间让郭络罗氏牙疼起来。她不乐见齐东珠毫无阴霾和防备的鹿眼,上下打量起她的衣着来,半晌挑起了唇角,讽刺道:
“齐妃荣宠正盛,如何穿得如此粗鄙,和宫中人老珠黄的嬷嬷一般?白瞎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美人开口,齐东珠脑子便有些发直,只当她在夸自己长得好看,扭捏地羞红了脸,捏了捏衣角:
“不如宜妃娘娘生的娇艳大方,像牡丹一般。”
郭络罗妞妞的脸色都涨红了,不过是气的。卫双姐心中叹口气,便自顾自走上前,坐到宜妃身边儿去,握她的手,轻声说道:
“姐姐脸色越发有血色了,可是用过阿胶糕了?补气血的东西还是要常用,姐姐自生下十一阿哥后,看着脸色都不如从前鲜亮。我知道姐姐不爱用阿胶,但这加了花酱、蜂蜜和核桃仁,又用了一点儿杏仁露去腥,是否比往常适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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