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申斥让舅舅舅母都闭了嘴,转过身去又都难免忿忿,直说这外甥女儿果然不是白担一个“外”字,便是一朝高嫁了也不肯帮母族的忙,也不知还有何颜面在他们钱塘白吃白住。
宋疏妍自然也知晓长辈这些怨怪,只是却从不曾在外祖母面前提起,一来深知说了也堵不住人家的嘴、反而平白闹得自己烦心,二来更因这一年外祖母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渐渐……有气数将尽之相了。
“皱什么眉头……”
外祖母总这样哄她,即便人恹恹地靠在床榻上也要分出神来与她逗趣。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已比你外祖父多陪了你不少日子,如今已很知足了……”
老人家一说这些宋疏妍一颗心就狠狠揪紧,侍奉汤药的手微微发抖,总不敢想若分别之日果真到来自己当如何面对。
“你舅舅舅母的话都不必放在心上……他们眼皮子浅,说的话也都没规矩……往后等你入了颍川方氏的门就更要懂得取舍进退,高门大族的主母不好做,你得时时小心谨慎、凡事与夫君和婆母商量着办……”
她像在交代后事,明明气力不足连说话都已有些费力、却还事无巨细地一一嘱咐着,说完又轻轻抚摸她的脸,眼中依稀也有几丝泪光。
“我们莺莺这些年过得不易,所幸还是得了一个好夫家……那位侯爷吉人自有天相,此次征战必也能平安归来,你不要太担心了……”
“我还想亲眼瞧瞧他呢……看看是多好的儿郎,将我心肝儿的魂都勾去了……”
她轻轻调侃的神情带着笑,可话说到最后气息已变得很粗重,宋疏妍知道她累了、就连忙哄着老人家休息,等人睡沉了还徘徊在床侧不肯离去,也许那时她已感到离别将至,于是在对方身边多待的每一刻都显得愈发珍贵。
七月时她二哥又来了一次钱塘,一是为看她,二是为告诉她他将赴北从军。
“从军……?”
宋疏妍难掩惊讶,听了这个消息半晌都没回过神,沉思许久又问:“父亲可知晓此事?……也同意么?”
如今北方已打成一团乱、处处都是兵连祸结,宋氏言情书网文官清流、手上一个兵也没有,二哥去投军最多不过能凭荐书当个伍长,战场之上刀枪无眼,难保……
宋二公子自然也知晓妹妹所思所虑,两人一同走在石函湖畔宁静的长桥上,一切与去岁别无二致又截然不同。
“父亲自是不许的,可我既已拿定主意,便不会轻易变节,”他淡淡一笑,回答的语气也有些清寡,“后日便动身,北上去原州。”
后日……
这熟悉的匆忙之感又令宋疏妍想起方献亭,他已年余未归,二哥又会如何?心悸之感忽而翻涌,她着急地一把拉住哥哥的衣袖便要开口劝阻,对方却先一步向她看来,一贯明朗洒脱的眉眼竟也显得有些颓唐了。
“你也知道,我本一心要求功名,骊山之后武举不成,徘徊至今也是无路可走……”
他的语气像在自嘲。
“大丈夫为人立世本当建功立业,盖非独为逐利追名,更为庇护左右顾惜之人。”
“你,疏清,还有我的生母……我总盼着能保护你们,可惜本是庶出、骊山之后在家中又更抬不起头……那天你在彬蔚堂上被主母她们欺负、父亲也昏了头要与你动手,我自想出言为你不平,可却竟也开不了口……”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来,似既愧疚又伤情。
“疏妍……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我不能永远在这个家里跪着,我得为自己争一争,也为你们争一争――忠君报国本是应尽之责,此去便是战死沙场一无所获我也绝不会后悔今日所做的选择。”
他停了步,钱塘夏秋之际柔和的暖风将湖面吹出道道褶皱,他回身紧紧抱住了她,也像方献亭一样同她告别。
“你相信哥哥……”
他在她耳边说,没有一丝犹疑和软弱。
“等我回来了……便能保护你们了。”
他是言出必行的人,那天来与她道过别、果然两日后便启程向北而去,临行前说会直接去投奔三哥入颍川军,这让她稍稍安心了一点,想着有那人在二哥也总能多上一分安全。
即便如此也难免牵肠挂肚,虽身在江南暂未受战火波及、可其实身边一切人事又都与那场战争息息相关,她一面忙着照料身体日益衰弱的外祖母、一面又勉力打听着北边的消息,不出多少日子人便瘦了一圈,憔悴得紧。
奇怪的是一向开朗活泼的坠儿那段日子也像霜打的茄子没了精神,周围的丫头都觉得不寻常、还当她是病了要拉她去看大夫;宋疏妍也渐渐察觉了她的异样,左右无人时细细询问缘由,对方犹豫半晌后终于期期艾艾地说:“也没什么……只是不知二公子在北边过得如何……”
这……
宋疏妍挑了挑眉,在与方献亭定情后人是有些开了窍,此时细察坠儿神态,却是终于瞧出了几许情丝,惊讶之余又有些不确信,便问对方:“你……对二哥哥……”
坠儿一下发了慌,一张俏丽的小脸先是涨红又是煞白,拼命摇头的同时额角又生了汗,嗫嚅道:“我没有……我,我不敢想……”
――怎么敢想呢?
那是宋氏主君的儿子,再如何不得宠再如何是庶出那也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公子,她不过是一个奴婢,又怎么敢……
宋疏妍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怔愣过后仔细回想、果然发现以往坠儿便很爱同二哥贫嘴逗趣,二哥待她也一向颇为和煦,只不知是否也有男女情爱……
她轻轻一笑,心头倒是难得感到一阵轻松,伸手轻轻将坠儿拉到身边坐着,展露的神情也很温柔,说:“说什么敢不敢的……过去我总不敢想能与三哥走近,你不是还怨我太拘谨?如今怎么又要重蹈我的覆辙?”
坠儿说不出话,依然还是又慌又羞,片刻后又听她家小姐说:“只是眼下二哥哥离了江南、战事终了前恐怕也难再见到……待之后他归了家我便代你去探探口风,也盼你能同我一般得偿所愿才好。”
这话实在太温柔体贴,坠儿听了一面动容感激、一面又深深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如此厚爱――为妻为妾她都不敢想,只要能当个通房丫头,便……
坠儿脸红得像醉了酒,沉默半晌后终于在她家小姐身边……讷讷点了点头。
第75章
八月初时宋明真已渡江至中原, 一路快马向北疾驰,满目所见皆是疮痍。
官道之上流民遍地、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稚弱的孩童被父母拖拽着向前走, 尖细的哭声令人听了心慌;他拉住几人问询,有老叟自称是从关内逃难而来, 朝廷军已抵不住突厥铁蹄, 前几日怀远甚至被屠了城。
“屠城”……
此等残酷的字眼着实骇人听闻,以致八月暑热刚褪也如数九寒冬般令人战栗,宋明真眉头紧锁,抬目远望时只见残阳如血, 犹豫片刻又策马扬鞭日夜兼程向北而去。
如今朝廷军已基本退到了原州。
兰州一带虽还战事频仍、但整体已呈退守之势, 南北两线合流一同抗击叛军与西突厥, 东突厥则交由谢氏等几镇节度使分而制之;军队大营肃穆冰冷,望之又难免感到几分萧索, 无数受伤的士兵被匆匆忙忙地抬进抬出, 人命于此正如浮萍草芥般轻飘微茫。
宋明真凭荐信入内、说要求见方氏主君,营中参将上下审视他一番,神情冷淡道:“将军军务在身尚未归营, 你且在外等着吧。”
军中之人作风硬朗、可不会看着什么文臣清流的颜面说话办事,宋明真初来乍到也无意惹是生非, 点点头便打算避开;哪料刚一回身便听到有人“咦”了一声, 抬头时又正对上一张颇为熟悉的脸――英姿飒爽又细皮嫩肉……可不正是当初在骊山险些害他妹妹丢命的娄氏女娄桐?
“你――”
他真是大吃一惊,尤其在看清对方居然还穿着一身士兵甲胄时就更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通如何竟会在军营中看到一个出身名门的闺阁贵女;反之娄桐倒是十分大方,照面过后便快步向他走来, 唯独因念着过去自己闯下的祸端而感到几分尴尬,对宋明真略微僵硬地笑了一下、又问:“二公子如何会出现在此地?不是随家族迁去江南了么?”
宋明真心道你一个贵女尚且明晃晃混在一群粗莽军汉中, 他又如何来不得了?面上却只轻咳一声,草草答:“国难当头……总应当尽一份力。”
顿一顿,又看娄桐一眼,问:“娄小姐这又是……”
“我?”娄桐扬眉一笑,倒是半点不扭捏,“也同二公子一般是来报国的――毕竟苦习武艺多年,总要随父兄一道上阵好生杀几个敌军才不算荒废。”
当然……也是为了躲长安那些契而不舍找上门来的婚事……
这后半句被她藏在心里,宋明真便只惊叹于娄氏女的气度――如此巾帼不让须眉,却分明比许多七尺男儿还要果敢刚烈!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阵钦佩、过去在骊山结下的梁子似乎也倏然显得不那么紧要了;上前一步欲再同对方攀谈,偏巧这时又听大营之外传来阵阵马蹄,回首之际果然瞧见尘土飞扬兵甲赫赫,正是方娄两姓的主君一并纵马归营,两人身后各随同兵将无数,果然声威煊赫气贯长虹。
宋二公子已久未与方献亭谋面,当时远远瞧见便欲挥手朗声叫一句“三哥”,开口前却见兵马之后另跟着一套车架,观其形制……像是来自宫中。
他于是暂未动作,不多时果然瞧见一位有些面善的内官打从车上下来,三哥与娄啸将军皆敬称之为“中贵人”,想来便是当今天子身边的内侍总管王穆了。
那人对两位将军点头、随即双手捧出圣旨,一抹明黄在黑压压的军营中显得分外刺目,众人见之皆下跪听旨;他和娄桐一并跟着跪了,只是因隔得远而并未听清其中所宣明细,此后又见中贵人独将圣旨交于三哥之手,娄啸将军则转身带着长子娄风先行离开了。
宋明真挑了挑眉,稍一斟酌也不难猜出其中原委:此前天子封娄啸为镇军大将军、三哥为征西大将军,摆明是以前者为正后者为副,如今朝廷军却节节败退、娄氏所司北线更全靠南线的颍川军填补支撑,自然难免令人暗生非议,想来天子新旨泰半便涉及换帅之事,这才惹得娄将军不快了。
唉,这真是……
他默默叹一口气,身边的娄桐却似并未想到这一层,待众人起身后又问宋明真要不要随她先去歇脚洗尘;他笑答了一声不必,又说:“我尚需前往拜见三哥,还是改日再与小姐叙旧罢。”
而实际那时战事吃紧、前方军报一刻不停快马送入营中,别说是宋二公子、便是那远自西都而来的中贵人也不过只能在宣旨时匆匆见方氏主君一面,此后在原州仅逗留几个时辰,日暮前便乘车离去了。
宋明真别无他法、只好独自在大营外围徘徊等候,帅帐之内始终灯火通明,大抵诸将议事也非一帆风顺;晚些时候奉命带兵去送中贵人的方四公子回了营,一入大门便远远瞧见他,眼睛一亮下马阔步行来,一照面便笑道:“还当是我看错了,原竟果真是你――大哥说你该再过几日才会到,如今看来这一路必是赶得很急吧?”
两人久未谋面,仔细算来这还是打元彰八年初方氏避居颍川后的头一遭,过去瞧着稚气未脱的方小公子已被历练得成熟许多,人更高也更壮,言辞谈吐皆利落稳当;两人俱是畅怀,寒暄几句后方云诲又问:“怎么一直站在外头?该先寻个地方歇息才是……”
宋明真便说自己还不曾拜见过三哥、总要见上一面才好再做安排,方四听言却微微一叹,转头朝灯火尤明的大帐看了一眼,道:“那可不知要等到何时了……近来战事吃紧,三哥已一连数日不眠不休。”
这确是不难料想。
北上这一路他亲眼瞧见流民遍野,间或还看到有颍川军护送百姓过关南逃,想来三哥不仅须盯紧前方战事、还要为后方琐务挂心,的确千头万绪十分不易。
他默然不语,方云诲则又回头跟手下士兵问了问时辰,斟酌片刻后还是带着宋二一同向主帐走去,边行边道:“随我碰碰运气吧,且看三哥能否抽得出工夫。”
宋明真自十分感激,靠近大帐时却听内里不断传来激烈的争执声,依稀像是娄啸将军在发怒,厉声骂:“荒谬至极!舍关内半壁而退至乌水以南?突厥人刚屠了怀远,我军不力挫其锐告慰冤魂、反而示弱回避畏首畏尾,却让天下人如何议论!――况关内道乃京畿道前最后一道屏障!关内失则长安危,尔等究竟知是不知!”
他大抵是怒极了,高声叫骂的声音都已有些嘶哑,帐中其余将领却寸步不让,又反诘:“娄将军眼下倒是意气峥嵘,当初我家主君力主率兵奇袭时怎么不见你首肯?如今突厥来势汹汹我方又久战疲敝,乌水以北根本守不住!难道还要在此死守陪葬不成!”
“方昊――你――”
一来一往针锋相对、却是谁也不让谁,不多时吵嚷之声更甚、当是方娄两边的将领各自越闹越凶,濒临失控之际帐内又忽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下一刻便鸦雀无声满座寂然,在那一刻却反更令人心中不安。
“我意已决,不必再论。”
一片静默中终于响起方献亭的声音,宋明真随方云诲一并在帐外听着,对此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明日关内军便由娄风率领回撤,世伯可晚一步助北岸百姓南渡乌水,七日之内务必将前方清空,屠城之事绝不可再生第二次。”
“依令行事。”
冷肃的语气几乎没有一丝起伏,即便未见其人威压之感也仍扑面而来,宋明真更无措几分,出神的当口大帐帘布已被人愤而挑开,娄啸将军一马当先拂袖而去,其子娄风则神情十分尴尬地晚一步追随离开。
方云诲沉沉叹了一口气、大抵对眼前景象也已见怪不怪,待帐中将领散尽了又回头对宋明真示意让他进门;后者有些犹疑,心中莫名又生出几分紧张,脚一踏进大帐便令独立于沙盘之后的方氏主君抬目向他看来,深邃的双眼沉郁又锋锐,果然已与一年多前在江南时不同了。
“三哥……”
宋明真忽有几分口讷,语气亦不觉带了几分试探。
“……是我。”
方献亭亦将将认出他,片刻前争端带来的冷意尚未全然消退,此刻眉间依然染着几许未化的霜雪,所幸还是点头应了一声:“子邱。”
宋明真微微心安,又匆忙入内与对方问了好,方献亭也无那许多闲话可与他说,只道:“宋公荐信我已收到,你既有意从军这段日子便姑且留在我左右――稍后可先去寻游骑将军,他自会将你的事安排妥当。”
言语极简略、透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宋明真于是不敢再叫“三哥”而改称了一声“将军”,方献亭匆匆点了个头,目光仍被牢牢牵在面前的沙盘上,他继而便知晓自己不该继续逗留,一拜后便要躬身退下。
将去之时却又止了步,犹豫一番还是从怀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书信,方献亭已再次看向他,他便为难道:“是、是四妹妹托我带来的……不知将军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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