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呢?
她便是千般不好万般不堪、到底也是为先帝诞下了唯一的子嗣,何以却要被打发去白鹭台幽居十余载?如今新君乃她十月怀胎辛苦所生、即便甚少谋面也总时时令她牵肠挂肚, 何以眼中却只有那个与他无关的异姓女人而偏偏对她避如蛇蝎?
……这不公平。
她只是没有一个好出身, 难道仅仅因此就活该处处低人一等?先帝嫌恶她、皇儿厌弃她, 甚至卫弼范玉成那些做臣子的都不把她当人看,一见她不得幼主之心便将她丢在一旁自生自灭, 任由她被宫里那些一贯只知捧高踩低的奴婢轻慢作践!
她委屈、她愤恨, 远处梅林间的欢声笑语又仿佛在往她脸上扇巴掌,告诉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如宋氏女那般的尊荣爱戴,甚至连想见自己的亲儿一面都是痴心妄想。
明亮的灯火似烧红的烙铁、悠扬的丝竹则是刺耳的嘲弄, 她生受了大半夜酷刑才终于等到琼筵结束,远远便瞧见那个女人如众星捧月般从梅林离去, 也许是吃醉了酒、步伐已然摇摇晃晃, 当朝第一的权臣颍川侯亲自护在左右,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像在时刻提防人摔倒;她的皇儿亦眼巴巴跟在身后,可惜却全然插不上手,满天满地的偏爱像是都落在那女人身上了, 她轻而易举坐拥一切的模样将世上其余那些拼尽全力才可苟延残喘之人都衬成了可悲的笑话。
她待他们全走尽了才哭着奔出洗粹宫,看着满园盛开的梅树只恨不得一把火将它们都烧光, 原地痛哭了半晌方才步履蹒跚悻悻而去,将出御园时却又恰巧遇上了不知何故半路折回的王穆;她立时眼前一亮,如遇救星般快步上前一把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口中先高呼一声“中贵人”,下一刻竟“噗通”一声径直跪在对方面前。
“太妃这是做甚――”
王穆似也吃了一惊、当即便伸手来搀扶。
“天子生母身份贵重,奴婢不过一介下贱阉人,岂敢受太妃之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董娴又怎么会起来?
皇儿不肯见她,她为对他示好不得已连归安殿的小内侍都要巴结讨好,本就不富裕的财帛一个劲往对方手里送、只求他能在幼主面前美言几句让他们母子得以相见,然而一切至今还是无果,那贱奴拿人钱财却不办事、白白令她的心血付诸东流――可王穆不一样,他是侍奉先帝的老人,眼中早无那些黄白之物,且他在熹儿面前说得上话,只要他肯帮她她便一定还有活路可走!
她遂跪得越发坚定、甚至还要俯身对王穆磕头,痛哭道:“中贵人――中贵人――我本不过宫婢出身,又岂敢轻看天子身侧之人?如今遭了熹儿厌弃、更不敢以太妃自居!只是母子骨肉血浓于水,我真的只想见他一面,还望中贵人垂怜,为我指一条明路吧――”
这姿态实在低进了尘埃,先帝才人、今上生母,竟活生生被逼到如此地步,说来也是令人唏嘘;王穆叹息一声,还是坚持将人扶起,随后拱手对她轻轻一拜,答:“太妃爱子之心老奴心知肚明,只是陛下自幼养在太后身边,一时恐怕……”
这话就有了些许打太极的味道、泰半是不愿帮的意思,董娴急得当即又要跪,却听王穆补道:“但太妃有一言说得不错――母子骨肉血浓于水,太后终究并非陛下生母,依老奴之见……兴许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有需太妃援手的时候……”
……援手?
这话说得深奥,彼时王穆的神情亦十分微妙,一双在深宫中看尽人情变幻的老眼闪动着既混浊又透彻的光,令人见了既心潮澎湃又惴惴不安。
“中贵人的意思是……”
她尚不解,王穆却似已生出去意,淡淡一笑后再对董娴一拜,低声道:“等时机到了,太妃自会明白的。”
同样的深夜,宋府亦是灯火通明。
自离宫归家后满族上下便义愤填膺,别说是那万氏一房、就是宋泊一支都不禁要关起房门非议太后今日言行,亥时前后灯都熄了宋泊还被气得睡不着觉,躺在床上辗转良久终于忍不住披衣而起,拉上三弟宋澄便向大哥院中而去,后者当夜独自歇在书房,被弟弟们吵醒后眉头微锁,道:“大半夜的不去休息,到我这里闹什么?”
宋泊急得心头起火,见得兄长这般稳当模样反而更是躁郁,反问:“大哥如何还能睡得着?莫非今日没瞧见你那幺女对我族之人是何等不留情面么!”
“她竟要将选官之权交与陈蒙!”
他不等长兄发话便自行落座滔滔不绝。
“大哥贵为尚书令,又乃我金陵宋氏一族之主,论地位、声望、家学,哪一点不比他陈蒙更宜坐那个位子!她如今舍近求远分明是还对家族怀恨在心,往后必会断送我族儿郎仕途前程!”
一番控诉十足有力,果真是为自己膝下几个儿孙操碎了心,宋澹的情绪倒颇平稳,当时淡淡看了二弟一眼,头一句只说:“仲汲,慎言。”
“她已贵为我朝太后,今更兼有垂帘之权,”他的语气有些沉,“你我臣子不可僭越妄议。”
这话……
宋泊心底冷哼一声,暗道大哥如今是又做起好人了――怎么,这话是在替他那幺女开脱?当初逼都将人逼进宫了,难道如今轻飘飘体谅几分便能再接续那原本便没多少分量的父女之情了?
“我确可以慎言,但难道太后就不必慎行了么?”宋泊不退反进,继续眉头紧锁着逼问兄长,“洛阳一派对我族怀恨在心、这些年暗地里给子皋子陵使了多少绊子?便是子涧也在著作郎的闲差上停了六年了!难道孩子们便活该受这份罪?”
“他们是受了委屈的!何况我族原本也并未指望贪得什么情理之外的东西!若能主考此次制科此后朝堂情势必能一改,那卫弼范玉成之流也必不敢再以下犯上恣意妄为,岂非一举数得?而若太后连这点恩赏都不肯下赐,日后又凭什么指望我等为她卖命!”
这都是实在极了的质问――世上能有几个颍川方氏?多的是为谋一己之私而不惜贪赃枉法的狂悖之徒,宋氏能兼顾国与家已算是难得的忠良,难道还真指望他们个个去做圣人不成!
一旁的宋澄见二哥情绪激动也不禁出言劝慰,此刻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也转头看向长兄,叹道:“大哥,二哥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我们做长辈的可以不为自己考虑,却不能不替儿孙们多做打算啊……“
两个弟弟一怒一叹一硬一软、却令宋澹越发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与无奈――他大概的确是上了年纪、也或许并不善断的性情原本便不适宜做这世家大族的主君。
“但我们也不能全然不为太后想……”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灯影之下可见鬓发已是花白。
“南渡之后局势未稳,坐在那个位置上自也有她的为难――洛阳一派占据朝堂半壁,难道还果真能抛之不顾?如此时节将主考之位交于我族之手,卫弼范玉成还不借机造势生吞了她?”
“此前睿宗偏宠钟氏,终致而今离乱之祸,天下人早已对外戚之患恨之入骨,我族又何必赶在这当口去触这个霉头?我知孩子们都受了委屈,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避免被洛阳派抓住把柄,否则宋氏必受千夫所指身败名裂,又哪里还能求得什么荣华富贵?”
“依我看此次主考之事交由长仁去办也未为不可――此前先帝驾崩他不是还帮过我族?可见其人中正耿介、至少不会偏袒洛阳一派――这便够了,再多的事本也不归我等臣子思虑……”
“可是大哥,这――”宋泊似有非议,此刻欲出言再辩。
“十年前疏妍入宫时便曾与家族做过了断,”宋澹却打断了他,声音依稀变得更低沉,此外隐隐又有几分怅惘,“她是替宋氏去赴死的,自那一刻起便与我只有君臣之义而无父女之情,如今我确已无颜再苛求她为家族绸缪更多。”
“制科之事便全凭她安排……若你二人仍心存不满,自可亲去扶清殿前长跪请命。”
话到此处便是说绝了,宋泊脸色铁青拂袖而去,宋澄左右看看也同样为难地追着二哥匆匆出了房门,原本吵闹的书房终于安静下来,宋澹唤来下人熄了灯,合眼后却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幺女今日在“家宴”上兴致缺缺的模样――她其实原本是个性子温软的人,只是总在面对同族时显出几分不驯和锋利。
其实这样也好――她该防着他们,心怀戒备才能谋得长久,而在宋氏之外她要防的人还有很多。
她……能防得尽么?
第111章
次日休沐不必早朝, 宋疏妍也是难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她昨夜是太放纵了些,酒吃了数杯、从水榭离开时人已是半醉,迷蒙含混间一直依偎着那人的影子, 他动也不动、只在月光偏移彼此的身影将要分开时不动声色地再与她坐近几分,令她越发确信一切都不是偶然巧合。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哄她……?因在扬州那晚她表现得太失控, 怕她崩溃所以来抚慰她?
还是……
她叹了口气, 又在层层床幔的遮蔽下往锦被中缩了缩,若干关于昨夜的琐碎记忆再次翻回眼前,譬如他出现在她余光里的深紫的广袖,譬如他亲自为她斟酒时微低的腰身, 譬如他在她举箸夹起脯时投来的似有若无的目光……一丝丝一寸寸, 原来即便负气也还是一一记在了心里, 那人是春江花月一般的醴梦,时至今日依旧令她求而不得寤寐思服。
又不是十几岁的少女了……怎么还这样没出息。
她暗暗叱了自己几句, 起身后便费力将这些旖思都丢掉了, 梳洗上妆时夕秀却又进内殿回禀,说中郎将下值前亲自送了盏解酒的汤药来,嘱请太后早些服下;左右服侍的宫娥都乘机大赞中郎将与太后兄妹情深, 唯独宋疏妍知晓二哥昨夜当值并无暇为她张罗这些琐事,这解酒汤不是他送的、只是假借他的手罢了。
方献亭……
她闭了闭眼, 将将平静下来的心湖又被再次掀起涟漪。
朝内政务复杂繁琐, 却并不给她多少余裕细细思量与那人之间越发含混的关系,制科将开千头万绪,她也要早些将心思用到正事上去了。
次日朝会后她单独召见太傅陈蒙,坦言要请他受累担任此次主考之职, 彼时对方看向她的眼神多少有些微妙,继而拱手道:“臣蒙太后信重不胜荣幸惶恐, 只是自知德薄能鲜不能服众,未若还是请宋公……”
宋疏妍明白对方这是有心试探,自己却无意跟人兜圈子,当时便径直道:“先帝临崩而寄众卿以大事、便是欲为幼主铺平来日之路,孤今日之托亦是为他日还政早做准备,太傅不必心存顾虑。”
这话的直白显然在陈蒙预料之外,哑然间又听太后语气放缓,继续道:“如今朝中形势太傅心知肚明,孤要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便不能厚此薄彼失了公允,太傅为陛下取士便是在为大周尽忠,还望卿莫再推辞。”
先言“还政”再言“公允”,她确是将底都交到了陈蒙眼前,这位重臣神情微变似有动容,再抬头看向她时眼神也有些温和了。
“为国取士责有攸归,量1定准绳才是难中之最,”他徐徐一叹,语气依旧意味深长,“天下人才济济各有所长,却不知太后最想取的是何方之士?”
宋疏妍闻言淡淡一笑,只觉得与这位臣子交谈像在答策论,幸而这问题她早已深思熟虑,如今作答也是好整以暇:“国之中兴必以新政,唯不务空名之辈堪当天下栋梁,孤需他单人独马,更需他不自量力。”
陈蒙闻言笑而颔首,这次眼底已有几分欣慰赞赏,片刻后复折腰拱手,恭敬道:“既如此,臣便知此事该如何办了。”
越日太后特下懿旨、着太傅陈蒙主考制科,朝野上下一时哗然,各家都是议论纷纷。
金陵一派自是心有不甘,也不知太后因何舍近求远放任肥水流了外人田;洛阳一派则是喜忧掺半,既觉得陈蒙一向中立、由他主考自会比什么宋澹宋泊公道平允,又担心他已被太后收买,表面无偏无党大公无私、背地里却仍会想方设法为宋氏谋利,于是风向一时也暧昧起来了,各方都立意暂且观望而不急于早早下判。
方氏对此事的态度颇为平和,毕竟将门豪族与什么明经进士也不如何相关,他们担忧的只是当今太后不能服众、他日结果一经公布会引得朝野动荡,如今听闻她舍宋公而定陈蒙为主考,的确也是略松了一口气。
“过去我总以为当今太后年纪尚轻、身为女子更难免依赖母族,如今看来倒是个知轻重明是非的,”已乞骸骨的前兵部尚书方廉关起门来同自家晚辈议论,语气间有三分赞赏七分慨叹,“长仁做事一向公道稳妥,想来也不会辜负了她的一番苦心。”
席间方氏子弟纷纷称是,唯独坐在主位上的方献亭一语不发,细看去他眉头微锁、分明却是心存隐忧。
――他当然知道她聪敏善断,朝中万象虽则复杂、她必也能条分缕析拆解清楚;此次制科请太傅主考也的确稳妥,只是如此疏远宋氏却未必是一件好事,那终归是她的母族,除他之外、他们是她最有力的靠山。
他也明白她与她父亲嫌隙已深、多年积怨总不可能一朝消弭,但比起这些是是非非他显然更重视她的安全――他不可能一直守在她身边,其间总要离朝征战,年前宫变大乱的一幕绝不能再重演,这世上每多一个人为她拼命他的心便多安一分。
“我们家的事,三哥还不知么?”
那晚她生辰过后子邱送他出宫禁,同路时便叹息着与他说起。
“主母一向待她苛刻,父亲又因先夫人之事与她隔了一层,当年三哥离开江南后不久她便同家里闹翻了……后来入宫做皇后也是受家族所迫,她又如何能继续将他们视作亲人?”
“何况她又一心念着过去……我总怕,她会伤着自己……”
后一句话说得含糊,其中意义亦很复杂――她能如何伤着自己?是与宋氏割席后恐遭合族怨憎?还是……
他闭了闭眼,又想起那日在梅林水榭中所见的光景,“家宴”散后杯盘狼藉,本该是热闹的日子她的脸上却无一丝欢喜,看到他和她哥哥来也是一样神情麻木,也许那时她根本不曾指望他们会给她什么惊喜。
也就是那些故乡旧物引起了她几分注意,没人知道她举箸夹起那薄薄一片W脯时他的心也被拧了一下,即便表面装作一切如常毫不在意、余光也依旧细细观察着她的反应――她的眼眶分明是红了,也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还是和他在钱塘的种种往事,横竖都是伤怀遗憾,大约就快要被惹哭了吧。
他真心疼她,那一刻又不免想起自己的姐姐,也同她一般被困宫墙不得自由、即便怀缅过去也要小心翼翼百般遮掩――而她比姐姐更难也更坚强,整整八年过去了,依旧独自一人在诸般惨淡下苦苦支撑。
他见过她流泪的样子,情浓之时如鱼似水、清冷如她也曾在他面前卸下心防,那一时他实在很想为她拭泪,她却借仰头饮酒将那些脆弱尽数逼了回去,也许在扬州时他的确伤了她的心,所以她才不肯再在他面前袒露心迹。
他不想那样,实际他比她更需要她暴露脆弱,他们彼此都没有说真话的幸运,但若果真能让其中一个得到片刻的解脱,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机会留给她――他被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依赖着,可说到底也只有她一个人的依赖会令他感到久违的安慰和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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