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保持着死寂般的沉默,一言不发地烧着纸钱,火光映照在他的眼球里,那里面,像是燃起了两团火球,压抑着他最深沉的恨。
他在心中暗自发誓,他一定要为她报这个仇,那些杀了她的血麟卫,他会一个、一个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嘴角一开一合,问娘亲她,因何而故?”
苍阳站在他后方,看不到他眼里的嗜血,回答:“生病走的,爹爹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
“生什么病?”颜都不依不饶地问。
“她身子骨弱,一次下大雪受了寒,便没有挨过去。”
颜都听到他的这个解释,心底甚觉好笑,下大雪,受风寒?
那天的雪下得确实很大,大如鹅毛,可是她却不是受的风寒,而是被他所遗弃!
她满是伤痕的残躯倒在了荒原中,是他,这个所谓的爱她的男人,抛弃了她,丢下了她,独留她一个人在大雪纷飞里苍凉逝去。
他咬牙问:“你为什么不给她找大夫?”
“我找了。没有用。”
颜都心道:一派胡言的骗子,若非自己已经恢复了记忆,恐怕还要被他骗得团团转。
“爹。”记忆之中,他好像从来没有叫过他爹,仅有几次,叫过他父王,“我娘她对于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然而,过了良久,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苍阳终是叹了一口气,转身朝着后面走了,“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颜都凝视着他走远的背影,步履阑珊,背影寂寥,他在橘麓州有王妃,有儿女,那他娘呢?究竟算什么?
他就给了她一个江南海氏的名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世人只知道他曾经邂逅了一位江南的美人,却连她的全名都不知道。
橘麓州向来有禁令,海岛上的人不允许与龙族通婚,所以他才不愿意说出她的身份么?而把她说成是江南的女子,这样就没有人会怀疑了是吗?
可是,记忆中的娘亲,是不喜欢他的。
那天他出现在海底时,娘亲的脸很黑,一直在赶他走,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所以自己也很讨厌他,因为他让娘亲不高兴了。
既不喜欢,为何又会有自己的存在?
孩子,是怎么来的呢?
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弄清楚,真相究竟是怎样?那个被关在海底龙宫的男人,他现在还好吗?五十年过去了,他还记得自己吗?
或许,他该回去看看他。
他们在扬州城又待了一天,苍阳似乎很怀念这个地方,带着他去了好多店铺,将他当成一个小孩子一般养,给他买了好些吃的。
也对,在他眼里,自己可不就是一个只会耍小孩子脾气的疯子吗?
然而他买的那些吃食,他一样也不喜欢!
没有薛青葵买的好吃。
夜晚的时候,他趁他睡着后,给他留了一封信,便自己提前先回了忆江屏,信上写两日后,忆江屏码头,同回橘麓州。”
橘麓州他是一定要回去的,他要回去为他娘报仇,可是在回去之前,他得先去办两件事。
去海底看看那个男人,还有,去见他的小姐最后一面。
他回到忆江屏的第一件事,便是跳海,他在海里畅游,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他的目标明确,他来海底,只是为了看看那个男人,那个他娘亲爱慕的男人。
上次他与鱼筱然一起来海底龙宫时,并没有看到那个被关押在海底的人,可如今恢复记忆的他,却能够轻车熟路地找到一条密道,直接通往龙宫内部。
那是很多年前他娘亲用灵力打开的一条暗路,连天神都没有发现。这整座龙宫都有封印压制,龙宫内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可是那条暗道却能够进去。
他顺着暗道从龙宫的石壁缝隙里走了进去,沿着记忆中的路行去,穿过许多白玉柱,绕过几座海底长亭,最终,来到了一间空旷的大厅。
在那里,他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压在心底多年的苦楚,在这一刻全数涌现了出来,他的眼里晕开了泪光,步履维艰地提着步子走过去,痛苦地喊了一声:“舅舅。”
那边,宽敞的大殿内,有一根白玉砌成的海底界碑,九丈之高,仿若伸出了海面。
上面雕刻着繁复细腻的龙纹,在界碑中央,刻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银海”。
那是整座海的象征,那是定海神针。
而银海,是这片海的名字。
那边的界碑上,用千年玄铁锁着一条黑色鳞甲的长龙,长龙在听到他的声音时,瞬间化为了一个男人的模样。
沧桑。
那是颜都唯一能够想到的形容词。
他比起五十年前,更加沧桑了。
那个时候,有娘亲带着自己偶尔来看他,他的脸上还是卷着笑的,可是现如今,他的一张脸毫无生气,惨白的面容像是一块寒冰,唯有那双暗如枯井的眸子,在听到自己的唤声后,亮了亮。
“阿……颜?”
他惊讶万分,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谁。
“你是阿颜吗?”他不敢确定地又问了遍。
五十年,颜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孩童了,长成少年模样的他,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是以,他不敢相信。
他更不敢相信的是,他还活着!
还好好的活着!
他以为,他和海暝一样……早就死了。
颜都冲着对面的他扑了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如同多年前的时候一样,抱着他哭喊:“舅舅!”
这个在他心里,一直是爹爹一样存在的人,他忘了他五十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再次走到他的面前,再次喊出这声“舅舅”。
占离终是忍不住泪如决堤,若不是铁链困住他,他一定会将这个孩子抱住,这么多年,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娘亲死了,为何他不回来找他?
整整五十年呐,他都没有回来过一次。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在他心里,颜都一直是他的亲生儿子,那个时候,他是打算叫自己爹的,可是后来,他真正的爹出现了。
“阿颜,这些年你可还好?”
颜都听到这个亲切的称呼,原来在很多年前,也有是唤自己阿颜的。
除了薛青葵外,还有人也叫他阿颜。
他的舅舅,他的娘亲,都是这样唤他的。
他们都是他最亲密的人。
“舅舅,我很好,我过得很好,我该早些来看你的……”颜都很多年没有流泪了,这是他长大后,头一次哭得泣不成声。
“阿颜,舅舅不怪你,你娘出了那样的事,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颜都将自己的事简短地述说给了他听,两人寒暄了好一阵子,最终他拽紧了双拳,道:“舅舅,你等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说着,他便转身朝外走了去。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得尽快办完所有的事,否则,苍阳该追来了。
“阿颜!”占离在后面唤住他,“你可有见过殷灵?”
颜都回过身去,道:“见过。”
“灵儿她……可还好?”
颜都微微一笑,答道:“舅舅,她很好,你别担心。”
殷灵是他的女儿,这事自己小时候也是知道的,只是两人却并没有机会见面,只是听闻过舅舅有个女儿。
占离放下心来,眉眼宽和:“去吧,下次带她一起来见我。”
颜都告别他之后,就出了龙宫,在临出海之际,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朝着海里游了去。
既然要去见他的小姐最后一面,总该给她带个临别礼物吧。
他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希望她能够愿意等他回来。
他在海里寻了几个时辰,终于寻到了一块称心如意的贝壳,先前将她那条禁步上的贝壳压碎了,现在就还她一枚崭新的吧。
他十分满意今天寻到的这块贝壳,比起她先前的那块还要漂亮许多。水绿的颜色,如她名字一般的颜色,布着细腻的纹路,细小的金光微微闪烁,仿若贴了十几颗小金粒在上面一样,触感更是十分滑腻,可与玉石媲美。
他嘴上勾着明媚的笑,去到了一间首饰铺子,找个了伙计帮忙,请他教自己如何修复坏掉的禁步。于是,他便在这铺子里坐下了,学着那伙计说的方法,将贝壳嵌进圆形玉环里。
这是他精挑细选了很久的贝壳,无论是尺寸还是色泽,都与这玉环相配相衬,极为合适。
“呀,公子,你这贝壳哪里捡的呀?好精致啊,老夫在这开店几十年,都没有收到过这样漂亮的贝壳呢。”一旁柜台前的老板朝他这边探头过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绝美贝壳。
颜都头也没抬地继续摆弄禁步,说道:“海底捡的。”
“海底?你去了海底?还活着?”老板与伙计都惊呆了,在他们的认知里,海底是万万不能去的地方,那里面深不可测,且海妖聚集,恶龙潜伏,就连郁家的水手要下海捕捞重要货物之前,都是需要签署生死契的。一旦出了什么事,郁府会承诺给其家人一大笔钱财。这样那些人才会愿意下去,不然谁会愿意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看眼前这位公子的气质,想必也不可能是郁家的仆人,而他竟然敢就这样没有保障地下海,而且还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这怎么能不让他们感到惊讶呢?
颜都抬起了一双发光的瞳眸,说道:“海,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可怕。”
那里,是他的家,从来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
老板挤着笑脸说:“公子,既然你这么厉害,以后也可以常常下海,不知有没有将这贝壳出手的打算呢?小店愿以一百两……”的高价买你这块贝壳。
颜都却打断了他的话:“抱歉,它已经有主人了,从我遇见它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有主人了。”
“哦?”老板与伙计两人都好奇了起来,“这是送给姑娘的吧?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能得公子如此青睐呢?”
颜都眼尾浮现起一丝笑意,情不自禁地说道:“薛家。”
“薛家?”老板与伙计皆是大震。
伙计问颜都:“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薛家吧?”
老板抢先答道:“这忆江屏哪还有第二个薛家?”
颜都听这两人的话,颔首道:“就是你们想的那个薛家。”
老板面色惋惜,叹了一声,道:“可是那薛家大小姐今日已经出嫁了呀。”
颜都脸上的肌肉一跳:“你说什么?”
第72章 、烧楼
“你不知道吗?整个忆江屏的大商户都去薛府喝喜酒了, 我们这小商小店,实在是凑不上一张请柬,要不然我也会去的。”
颜都脑子里乱哄哄的,那老板说了好大一串他都没有听清, 抓起他的衣领逼问:“她怎么可能会出嫁?你骗我!你弄错了!”
老板万万没有想到, 刚刚还和和气气的少年, 一下子就变得如此狂躁, 忙说:“是真的呀,忆江屏就这么一个薛姓人家, 那家小姐姓薛名青葵, 年方十五, 模样娇憨……”
颜都浑身漫出冷气, 打断他的话, 抓着他衣领的手竟然在颤抖,问:“和谁成亲?”
“就是那祝府的大公子祝长诀啊, 听说两人青梅竹马……”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眼前的少年就已经如一股烈风一般,冲出了他的店铺。
颜都大步冲了出去, 可是那老板的声音, 却如潮水一般往他耳里汹涌地灌, 不远处有唢呐锣鼓的声音响起, 那些喜庆欢腾的音乐也同时灌入他的耳里,他感觉自己像是要被淹没了一般,这些声音淹得他喘不过气来。
“薛青葵, 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他对着人群往来不断的长街大吼, 像个疯子一般。
“你要成亲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连让我知道的权利都不给我?”
他以为她至少是对自己有点情义的, 可是却没有想到, 仅仅三天而已,她就和祝长诀成亲了。
他让她务必等他,可是她转眼就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歹,好歹也该等他回来吧。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就这么想嫁给他吗?”街道上的路人全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而且还有人对他指指点点,都在说:“这人疯了吧?”
浑浑噩噩间,他已经走到了那些奏乐声附近,他的眼睛被怒火怨气冲得迷离,他看不清那些奏乐的人,也不想看清,对着他们大声咆哮:“别敲了!”
这是一间乐坊,门口的青石板上,站了七八个年轻小徒弟在敲锣打鼓。那些人只当他是个傻子,还派了伙计来吆喝他,“走,快走,别挡着我们练曲儿。”
颜都却像听不到他们的话一样,只能听见那些欢庆的奏乐声。他怒火攻心,长臂一扬,所有人便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与手臂一般,唢呐无法再吹响,锣鼓也无法再敲打,所有的奏乐声都戛然而止。
“谁允许你嫁人的?谁允许的?!”他发狂怒吼,俨然是一头受了刺激的小狮子。
奏乐声停下了,可是他心里的咆哮却没有停下。
他离开了这里,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着正在办酒席的薛府而去。
朱漆红门大大敞开,镌刻着薛府二字的黑檀木匾额上,挂着两条火艳的红绸,如红云般泻下,象征着大婚的喜庆。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许久,望着那座朱红色的高门,第一次觉得这里这么陌生,他在这里待了将近一个月,有时候,他都快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可是今日走到这里,他才知道,这里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家。
陌生感席卷而来,他仿佛像一个乞讨的乞丐,傻兮兮地站在别人家门前,渴望着别人能够施舍他一点爱。
呵,多么可笑啊。
原来,动情的人就只是他一个而已。
门口的两位小厮是认识他的,看到他回来,也没有拦,直接放他进去了。
此时已近黄昏,橘色的残阳滑下凤凰长尾的飞檐,隔远了看,就像是高高挂起了一盏红澄澄的圆灯笼。
府里很是热闹,比那天她生辰宴会时还要热闹,推杯换盏之声闯入耳膜,恭喜祝贺聊笑的声音全都狠狠往他心上砸,他痛苦地捂住了双耳,颤抖着双肩,疾步在走廊上奔走。
下人们都在前厅院子里伺候,走廊上一个人也不见,但是沿路却挂着鲜红的喜绸,圆柱上还贴了大红囍字的剪纸,就连檐下的灯笼上都贴满了红色的囍字,每一样都刺痛着他的眼。
他拔出弯刀,刺破那些艳红的灯笼,划碎那些长长的喜绸,眼睛里满是猩红的光。
“成亲?呵呵呵……”他发疯地大笑了起来,笑的却是这个可笑的自己。
他穿过这条漫长的曲廊,来到了熟悉的明月阁楼下。
可是,他却在拱月门口停下了脚步。他单手撑着白砖墙壁,紧闭着双眸,咬紧了牙关,努力将心里翻滚的气血压下去,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的笑,像怨鬼般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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