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胆怯了。
来之前气势汹汹,可真的走到这里的时候,却胆怯了。
在府外时,他愤怒得想要血洗整个薛府,可是真的走到这座鸦青色的阁楼时,他发现手中的刀却提不起来了。
要杀了她吗?
杀了,就再无牵挂了。
以后回到橘麓州,他也不用天天念着海对面的江南了。
他抬起长长的羽睫,看向二楼上,栏杆上红纱飘浮,梁下的囍灯摇摆,曾经的明月阁二楼,她的闺房,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是他一生都不愿舍去的梦境。他以为这个地方只属于他与她,可是今时今日,这地方却成为了她与另外一个人的婚房。
多么荒唐啊,明明先前他们还在这里亲吻过,可是现如今她却要与另外一个男人在这里亲热。
呵……
他早知道的,她没喜欢过他,从那个吻开始,就一直是自己在偷偷爱恋着她,像个可怜的乞讨鬼一样。
她喜欢祝长诀,他一早就知道的,是他不该痴心妄想,企图改变她对祝长诀十几年的感情,这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啊,偏生她还是个死脑筋。
他慢慢朝着楼梯上走去,每一步都是那么的沉重煎熬。
在这短短的十八层台阶上,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一刀杀了她,又或是将她强行捋走,再或者是将她按倒在婚床上,狠狠地蹂躏她,之后再无情地将她抛弃。
可是,当真的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杀了她?他动不了这个手。
捋走她?能捋去哪儿呢?她又不爱自己。
蹂躏她?这是不可能的。她心里因为薛有道而造成的阴霾创伤还没有愈合,他怎么敢再在她心上添一刀疤,这无疑是在将她往死里逼。
在她面前,他总是这样容易心软。
也许,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她嫁给了一直想嫁的人,而他原本也打算回橘麓州的,他们本该如此,重回陌路。
忆江屏是一场梦,明月阁也是一场梦,薛青葵更是他梦里的梦,永远也不会相拥。
他生气的原因是,她没有等他回来就这么急不可耐地嫁人,她至少应该等他回来后,听了他的告白,再狠狠地拒绝他一番,之后再转身嫁给祝长诀的。
可是,她连机会都没有给过他,就这样急切地出嫁了。
多么狠心的人呐。
他走上二楼的时候,手腕一转,一股风暗暗涌向屋内,封住了里面人的五感。他的目光看向屋内,那个安静地坐在大红床榻上的新娘子,因为被他封印了五感,所以她听不见自己来了。
她乖巧地坐在床上,一身繁美火红的红嫁衣,将她身形笼罩得更加娇小玲珑,就像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
她洁净如葱的两只手交叠在腿上,两根纤细的手指互绞在一起。她呀,都要嫁人了,还是这么喜欢玩手。
像个孩子一样。
大红盖头将她的脸遮住,无法看到她的面容,但他知道,今日的她一定很美,很美。
最后一点晚霞的光沉入海底,屋子里燃着两根红色大蜡烛,烛火微微跳动,将这婚房照得旖旎温柔,而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迈开长腿,朝着屋里的她走了去。
他走到她的面前,俯下了身,蹲在她身前,双手握住了她交缠的那两只手。
青葵此时并不知道他来了,她感受不到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也感受不到他抓住了自己的手。
她如今五感被封,真成了一个光有美貌没有感觉的瓷娃娃了。
她刚刚其实一直是坐在这里发呆的,发了很久的呆,甚至忘记了摘掉自己头上的盖头。
在整个发呆的过程中,她想的最多的就是颜都。她太想念他了,虽然才分别三天而已,可是她却感觉分离了一生那么长。
他不会再回来了,她今天打扮得这样美,人生中第一次当新娘,可惜,他看不到。
今夜的剧情还会如期而来吗?
她的宿命,会在今晚结束吗?
颜都他,不回来杀她了吗?
颜都此时正在抚摸她的手,像是在抚摸一块上好的玉石,模样深情又诡异,眉头蹙了又蹙,低语轻喃:“小姐,嫁给喜欢的人,一定很幸福吧?”
他微微一笑,桃花眼里荡漾起了一颗水珠,“我好羡慕你……我也好想娶我喜欢的姑娘……”
他喉头酸涩,语调又缓又慢,拉起她的一只手,轻轻在她洁白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你说,如果这个世上没有祝长诀,她会愿意嫁给我吗?”
没有人回他,青葵听不到他说的话。
他始终在自言自语。
“她不会的,从一开始我们的相遇就注定了是悲剧。”
“那天下的那场蒙蒙细雨,就是为我们谱的最悲凉的曲。”
“从我为她撑起伞的那一刻起,我就只能是她的傀儡,永远都不可能是别的。”
他的一只手沿着青葵的手臂慢慢往上攀延,游过瘦削的肩头,雪白的玉颈,精致的下巴,最后停在了她涂了厚厚胭脂的唇上。
他在那柔软的唇上摩挲了一会儿,终是掀开了她的红盖头,脸贴了上去,亲上了她的柔唇。
以往每次亲她的时候,她都会战栗,今日封了她的五感,她便毫无反应了,可是即使是毫无反应的她,也仍旧令他心动不已。
红盖头再次覆下,将两人的头盖住,她的唇是那样的甜,腻得他心口满满的,只需要亲一下,就能够将他心里的伤痛驱散干净。他多么想,多么想就这样将她扑倒在后面的大床上,这样,从今往后她就是他的人了。
可是,那样她会恨死他的。
她会怨恨地仇视他,她还是不会爱他。
他想要的,不过是她能分他一点爱而已。
他松开了她的唇,扬起一个悲伤的笑来:“小姐,我要走了……我要回橘麓州了……我们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往后,我都不会再来忆江屏了。”
“这个吻,就是我对你最大的祝福。”
他挑起红盖头,借着屋里的红烛,最后再看了她一眼,不许忘记我,否则……”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弯刀伺候。”
他手伸入衣襟,取出那枚修复好的贝壳禁步,替她系在了腰间,本来就是打算用这个来告别的,可没有想到这告别,却是永久的告别。
他本想将这枚贝壳送与她,让她等自己从橘麓州回来,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娶她,可是,她却等不及先嫁人了。
他的眸光落在她身后那顶绵软大床上,心底的恨意又涌了上来,冷森森地启唇:“小姐,可以允许我把这座明月阁烧了吗?烧掉我那些愚不可及的梦,烧掉我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自言自语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你和他,换个地方洞房吧,别在这里……”
说罢,他便抱着她下了楼,将她抱到了另外一处长廊上,然后转身决绝地离去。等走到走廊尽头时,他手腕向后一转,一股风向她吹去,释放了她身上的五感。
他回到明月阁楼上,俯瞰着这片搭满了葡萄藤架的院子,曾经的欢声笑语不复存在,曾经的温情蜜蜜也不会回来,那个喜欢逗他的小姐,也再也不是他的小姐了。
此刻的他,任由心底的那枚恶魔的种子发芽开花,他手掌一击,屋内的两根红蜡烛便倾倒了下来,落在了柔腻的轻纱上,火苗越烧越旺,而他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
屋里贴在柱上的囍字逐渐被烧化,红绸与白纱融入了大火中,像鲜血在浸染整座明月阁。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从此,再也没有那个为他弹琴唱曲的姑娘了。他要烧掉这段灰蒙蒙的情,烧掉这段不正常的爱。
窗台上摆放着一个青色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朵向日葵花,那是他为她摘来的,被她放在了屋子中养着。他长臂一伸,拿起那个花瓶狠狠地砸向了地上,瓷片四溅,水珠长流,而那朵明黄的花,也倒入了火光中,迎接着死亡的到来。
当火苗将他的眼染得通红时,他转身没有留恋地离开了这里。
第73章 、空梦
青葵迷迷糊糊醒转过来时, 发现自己正坐在冷硬的木长椅上,而非自己那软绵绵的大床上。
她惊恐地站起来,拂开头上的红盖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四周的环境, 她怎么会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
怎么回事啊?
太恐怖了。
她提步朝前走去, 可是却感觉腰上坠着一个显眼的东西, 同时还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环贝相击的响声, 她猝然低头一看,那滚着金纹的大红色腰带上怎么系着一条禁步?
这碧绿圆环流苏禁步……不就是她之前坏掉的那条吗?
可是这上面的贝壳, 是新的!
而且和先前的那块颜色还不同, 之前那块颜色偏深一点, 这块偏春绿一些, 拿到手上, 就有种被春天包围的感觉。
她记得当时这块坏掉的禁步被颜都拿走了,后来便一直放在他那里, 今日它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回到了自己身上呢?
她眸光一闪, 难道说是他回来了?!
他把自己从屋子带到这里来的?他把这禁步系在自己身上的?
这上面的新贝壳,也是他寻来的吗?
“阿颜!阿颜!你在哪儿?”她面色大喜, 大声地喊了起来, 他不是说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今日怎么突然回来了?
回来为什么不告诉她呀?为什么偷偷送了礼物又不见了呢?
“阿颜!你在哪里?快出来!”
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双手抓紧了身上的红嫁衣,阿颜他会不会是误会什么了?
他以为自己要成亲了?
她紧张地捂着嘴大喊:“阿颜,你快回来, 这不是真的。”
“你别走, 你回来啊!阿颜!”
“这不是真的成亲, 这不是真的……”
她沿着长长的游廊大跑了起来, 一手提着厚重的长裙,一手捂着唇大喊,“阿颜,你在哪儿?你听我解释啊,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啊。”
“阿颜,你不要走!你这次走了,是不是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将脸上画得精致的妆容染花。
“阿颜……你有听到我的声音吗?”
她拖着厚重的裙子跑回了明月阁,可是却看到那里面正有火光透出,从半开的木格窗、大敞的房门里漫出来。
怎么会走水了?
她震惊了一会儿,随即想到自己的琵琶还在里面,那是颜都送给她的琵琶,她当即什么也不顾地往二楼上冲去,可是还没有跑上去,就被从后面出现的桑白桑墨两人拉住了。
“小姐,你不要命了?那么大的火你也敢往里冲!”他们两人连拖带拽将她拉下了楼梯,拉出了拱月石门。
桑墨大声唤着人来救火,而青葵仍两眼直直地盯着那火光冲天的高楼,那座她待了一个月却仿若有一生那么久的阁楼,如今,要化为漫天的灰烬了。
明月楼,明月楼,从此明月再也照不亮一座叫明月楼的地方了。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待得最久的一个地方,里面有太多她数不清的回忆,也有太多她与颜都相处的日夜,这里是她的避风港,是她的梦溪石,可是却被一场大火烧灭得统统不剩。
陆陆续续有人端着铜盆拎着木桶赶来救火,她本想帮忙,可是却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就是沈潋。
今日的大婚邀请名单里并没有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这么凑巧,她气急败坏地走过去,指着他道:“是你!是你放的火?!”
沈潋阴笑道:“我是想放火的,可惜来晚了一步。”
桑白与桑墨也冲了过来,道:“沈潋,是你放火烧了明月阁?”
沈潋高声道:“薛青葵,是你的阿颜,那个叫颜都的下人,亲手放的火。”
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就是想让所有人都听见。
“颜都?”桑白与桑墨大感震惊。
“对,就是他。他在祝你新婚快乐呢,哈哈哈哈哈。既然他人都来了,却没有带你走,说明什么你还不明白吗?他是邪龙一族,这类动物冷血无情已是世人皆知,你以为他对你好点哄你开心就是喜欢你了?那是因为你身上有他值得利用的价值,等到价值耗尽,你看他还搭理你吗?”沈潋已经不打算再藏着颜都的身份了,薛青葵肯定早就知道他是龙这个秘密了。既然她选择嫁给祝长诀,那就说明那个颜都在她心里也没有几分重量嘛。
可是啊,那颜都似乎对她情根深种呢。
如果用薛青葵来逼他就范,是不是事半功倍呢?
这就是他还留在这里,没有朝颜都追去的原因。
青葵大声道:“颜都如何,不需要你来做评判。他是妖是邪是冷血,都与你无关!他要如何对我,都随他心意,他对我好,我便记得他的好,他对我坏,我便记得他的坏,至于他喜不喜欢我,有天上的明月知道呢,哪用得着你来瞎操这个心?”
“行,薛青葵,你就护着他吧。他烧你楼,你都不跟他生气。”
“谁说我不生气?!”青葵怒不可遏地大吼,双手紧握成拳头,像只正在发飙的小老虎。
她望着这座已经被大火焚烧得乌七八黑的大楼,浓烟滚滚向天,窗棂上的火苗已经被下人们泼水熄灭,里面的火势却还在渐长,二楼上的那些蛟纱垂幔卷着火光,如火蛇一般烧到了梁顶上,整栋楼随时都有倾塌的危险。
不用怀疑,这火就是颜都放的。
自己原先在阁楼里待得好好的,醒来却已经在了楼外,而这阁楼莫名其妙就起了火,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除非这火就是他放的。
放火烧楼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只是她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
报仇前的暴风雨吗?
杀她之前,先放一把火预热一下吗?
这座阁楼是她在这个世界里的家,他要毁了她的家,还要毁了那些他们曾经温暖的回忆,还要毁掉他送给她的琵琶与向日葵。
他好狠的心呐!
她很生气,特别的生气,她再也没有家了。
就在这时,殷灵如救世主一般出现,用她特有的技能为明月阁喷水。她是龙,可降水,喷出的水如同天上下的雨一样,大雨磅礴,全都降在了明月阁顶上。
***
忆江屏的长街上,有个发疯的疯子在横行无忌,他手里握着银月弯刀,将眼前的障碍物一样一样地清除,无论那障碍物是物品,还是人,他都挥刀扫去,毫不留情,吓得街道上的人全都在放声尖叫,四下逃散。
“这世上没有情,只有刀!”他暴怒地咆哮,就仿佛所有人都欠了他一样。
“颜都!”
一个粗犷的声音出现在正前方,他未抬眼也知道那人是谁。
“你该喝药了!”那人继续说,声音没有半点的感情,好像自己是他的病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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