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作梁,绡纱为帐,转过一道十二扇大璟山水立屏,那极大的温水池边沿用上好的暖玉砌就,温润莹白间,每隔三步,便以金珠嵌作金蟒的形状,池边四角皆立着高高的红木香几,其上共摆四只鎏金鹤纹香炉,炉中燃着的,恰是她最熟悉的竹叶香气。
氤氲的热气笼罩在水池上空,越过微白的水雾,她隐隐约约能够看到那男子坚实的后背,流畅的肌肉线条勾勒出他的骨架,宽大的双肩承着他打湿的乌发,尚有水珠一路沿着他的背脊滑落而下,落入水中又消失不见。
她看得红了脸。
那男子却是头也未回,语调少了七八分平日的冷厉,温和唤她:“杏杏来了。”
她带着脸颊的霞色,小步小步地蹭了过去。
跪在水池边上,她持起旁边的金玉匜,学着成亲前嬷嬷教过的伺候沐浴的法子,从池中舀了些热水,缓缓从他的肩颈处浇下。
“你不必做这些事。”
感觉到她的动作,沈行钧随即出言制止,转过身来,却正正好看到她那一双红肿的眼睛。
“怎么了,杏杏?”
他微微怔了怔,急急同她解释,“本王方才去过牢狱,沾了一身的血腥气,这才不敢第一时间去你房中,想着先沐浴更衣再去找你。是不是惹你误会了?”
他越是这么说,她越是难过,忍不住哭出声来:“对不起……”
沈行钧是真的很爱她。
爱到事无巨细地为她考虑,爱到记住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爱到身为日理万机的摄政王,就连回府后晚去找她了一会会,都生怕她误会难过,要低头温声与她解释。
可是她却……
她哭得越来越大声,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对不起……对不起殿下……杏杏知道错了……”
沈行钧当真是慌了。
“怎么回事,杏杏?”他在水下搂住她腰肢,手上微微用力,“别跪着,先起来与本王说说好不好?”
她不肯,怎么拽也不肯起来,就硬要跪在那水池边上同他道歉,小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那地上的书册。
他这才注意到那份熟悉的书册,猜到她做了什么,眸色黯了黯,重重地叹了口气。
“杏杏……你要本王说什么好。”
“对不起殿下……”她仍是哭得厉害,“你罚我吧,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你吼我也可以,我不该冲动去看的……对不起……”
“自上次与你争执过后,本王已然自行立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再放纵情绪,大声去训斥你、质问你。”他倚在水池边上,阖了阖双目,“杏杏,你今日主动言明此事,很坦诚,本王也很欣慰。”
看着他松开抱着自己的手,兀自倚在一旁,她忍不住呜咽道:“对不起殿下……你是不是再也不想理我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怎么会不理你。”沈行钧微叹一声,“本王知道,你很在意本王的心结,关心则乱,一时冲动也在所难免。”
提及心结,他眸中难掩哀伤。
“本王只是不喜你说谎欺瞒,你既主动认错,本王又何必苛责于你。”
她心下内疚更甚,喉中涩涩的:“殿下……”
“此事也怪本王。”
他声音难得很轻。
“既为夫妻,本就不该有所隐瞒,母妃之事……本王早该与你说的。”
“不要。”她拼命摇了摇头,“你不要提了,我以后也不会再好奇了,我怕你难过……对不起……”
沈行钧稍稍动了下身子,引起一阵清冽的水声。
他正视着她:“本王逃避了这么多年……或许杏杏,自始至终,都是那个解人心结的人吧。”
对上那一双饱经风霜的眸,青杏微微愣了。
她忽然觉得,他能坐上这个位置,凭得绝不是心狠手辣,而是……
他真的很勇敢。
他这样的人,生来就应该站在最高处。
“给杏杏讲一个故事吧。”他嗓音略有疲惫,却有种奋力击破寒冰的坚定力量,“先起来,你永远无需跪本王。”
她朦胧着一双泪眼点了点头,小手撑地正待起身,不成想他此前从水下抬手去抱她时,让着暖玉沿沾了些水,她一个没控制住,脚下一滑,竟直接摔进了水里!
略有些烫的水很快温暖过她的全身,她脑中一懵,竟慌乱地褪了自己的外衫:“我……我刚从外面回来,衣裳不干净,弄脏了水不是让你白洗了……”
待她反应过来,身上竟只剩一件小衣了,她懵懂抬头,迎上沈行钧灼灼目光,口中支吾:“我……我哭多了,脑子不太清醒,我是不是应该……赶紧上去来着……”
说罢,她扒住水池边沿,匆忙想爬上去,却被沈行钧一把拽了回来。
撞入那个坚实的胸膛,她小手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心骤然跳得厉害。
温热的气息很快从她头上传来:“杏杏……别走了,就在这听。”
第45章
◎“钧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
倚在他的怀里, 她听了很长很长一个故事。
沈靖言为当时陛下之嫡子,皇后所出,十岁封宣王, 开宣王府, 十七岁迎娶礼部尚书之女姜洛仪,婚后育有一子, 取名行钧,二人伉俪情深,为京中众人所艳羡。
虽为嫡子, 因父皇疑心深重, 又偏宠容妃, 冷落皇后,沈靖言迟迟未被赐予太子之位。太子之位空悬多年,诸位皇子本也相安无事,直到他们的父皇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出第一口血——
一贯的宁静,随着这满地的鲜红, 彻底被打破了。
“母妃。”沈行钧手里握着习字用的狼毫笔, 年纪虽不大,站起来却比他母妃还要高了, “您说等父王回来钧儿就可以休息了,可是父王怎么还不回来呀,我都练累了……”
“钧儿乖。”
姜洛仪揉揉他颇为委屈的脸,柔声哄着。
“父王在朝中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不能像母妃一样日日陪着你,钧儿多理解理解父王好不好?”
“可是以前这个时候, 他早就回来了。”沈行钧尚有些稚气的声音里尽是不满, “他最近回来的越来越晚了, 也不陪我们吃饭,也不陪钧儿练字,偶尔看到他,他也不对我笑,父王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呀?”
“这孩子,累了咱们就不练了,休息就是,在这胡说什么。”姜洛仪嗔道,将他手中的笔夺了出来,“这么多年来,父王与母妃就你一个孩子,能不喜欢你吗?”
“那钧儿睡了。”他仍是赌气,“钧儿不等父王了。”
“好好好。”姜洛仪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钧儿先睡,母妃等下就去说说父王,让他明日早些回来,咱们一家人吃个饭,好不好?”
“好吧。”
他整个人窝进了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那你们不许吵架哦。”
“你父王和母妃何时吵过架。”她笑着给他掖了掖被子,“乖,好好睡觉,母妃明日再来陪你。”
她轻轻关上沈行钧屋子的门,独自走回自己房中等候,待月上中天,附近寺庙里子时的钟声敲过三下,她终于等到沈靖言沾着一身血腥气,满是疲惫地归了府。
“靖言。”她有些担忧的迎上去,“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父皇剩不了几个月的寿命了。”沈靖言坐在椅子上,将她端来的热茶一饮而尽,“夺位凶险,此后本王若是迟迟不归,你自行歇息便是。”
“钧儿闹着要父王呢。”姜洛仪也跟着坐在他身边,“明日是孩子的生辰,你稍微歇一歇,早些回来一个时辰可好?”
“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出意料,沈靖言皱了皱眉,将茶杯重重摔在地上,“他都多大了,能不能懂点事,谁家世子还成天闹着要大人陪?本王忙前忙后,还不是给他谋前程!”
他说话声音很大,看着愈发陌生的夫君,姜洛仪神色微微一滞,指尖不知何时掐上了掌心。
“……靖言。”她出声唤道,“自你夺位以来,我亲眼看着你越来越疲惫,脾气也越来越大,手下的尸体更是堆积如山,这种九死一生的事情,我们不做了好不好?我们一家人,就如以前一样,好好生活……”
“够了。”他冷冷打断了她,“本王既然做了,就必然要坐上那龙椅,不破不立,向死方有生!”
“靖言……”
“本王很累,不想再争执了。”他蹙着眉起了身,“你莫不是怕本王做了皇帝,要纳一群妃子进来?这么多年本王对你始终如一,你不用作这些莫须有的猜忌。”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被这般揣测,姜洛仪也有些生气,“我当然是相信你,是相信我们的感情的!”
“你自己睡吧,本王睡书房。”
没有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房门被重重关上,看着那一地的茶杯碎片,姜洛仪缓缓蹲下去收拾,白嫩的手指很快被那尖锐的碎片刺破,她的眼泪也随之落在地上。
他是一个好夫君,与她成婚这么多年,对她一心一意,也未缺席过钧儿每一天的成长,从没有什么时候像如今这段时间一般,与她频繁地争吵,更对钧儿不闻不问。
他变得好陌生。
翌日,她醒来时,府里早就不见了他的人影,她按惯例进宫请安,当日她有些不舒服,更衣回来之时,她听到了几乎让她五雷轰顶的话。
“宣王近日势头过猛,又是嫡子,若再不动手,怕是要晚了。”
说话的是祈王妃与祈王之母,容妃。
“他只有一个儿子,杀了那小子,足够让他崩溃萎靡,自乱阵脚。”
“母妃说的是,臣妾早已备好了毒药……”
姜洛仪脑中骤然一炸,身子几乎站不稳,踉跄几步,在藏身的草丛里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什么人!”
说话的二人本就是密谋大事,却都是深闺女子,未有什么经验,听到些风吹草动,心下蓦然慌乱得要命,竟下意识地跑开了。
“啪嗒”一声,那毒药从急急跑走的祈王妃身上滚落在地,直直落进姜洛仪的手中。
她紧紧攥住那药瓶,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
宣王与祈王是很好很好的兄弟,她与祈王妃也自然而然成了好姐妹。容妃身子不好,身为儿媳,祈王妃常住宫中照顾,也常常邀她入宫小住。
久而久之,皇帝也特批给她一间小宫殿,就设在祈王妃宫殿的旁边,每隔六月,姜洛仪便入宫小住十日,两位好姐妹便有足够的时间叙叙话,赏赏花。
可她眼中的这位好姐妹,如今为了自家夫君的地位与权势,竟想杀她的钧儿!
她疯了一样的冲回府,整整七日,寸步不离沈行钧,就连夜里也要与他宿在一处,好在并未有人动手,也没有任何不妥的动静。
不知是祈王妃她们害怕了不敢动手,还是她们在等待一个机会,她仍是无法安下心,整日惴惴不安,终于在一日的后半夜,她拦住了迟迟归家的沈靖言。
“洛仪,你还未睡?”
见到她,沈靖言满是疲态的脸上微微有些讶然。
“我有事与你说。”
“太晚了,明日再说吧。”
“我今日必须说!”姜洛仪不管不顾地朝他喊道,“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这几日……为何都宿在钧儿房中……”
沈靖言有些不耐:“不是生本王的气?”
“祈王妃想害他!”她骤然爆发一声哭喊,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他们想下毒,他们为了逼你放手,想杀了我们的钧儿,靖言,我们该怎么办啊,该怎么办啊……”
他微微正色:“你可有证据?”
“我有!”她胡乱地在袖中一阵乱探,“我听到了他们的话,我还拿到了他们手里的毒药……”
“不错,是祈王府独属的毒药。”沈靖言满意地点了点头,“让他们动手,谋害皇孙,这罪名足够祈王吃的,他是本王最大的对手,没了他,本王必将君临天下。”
姜洛仪缓缓松开抓着他的手,双眼呆呆地睁着,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靖言,你……你在说什么?”
“本王说,让他们动手。”
“钧儿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她忽然像疯了一般哭吼道,“沈靖言,你是不是脑子坏了,你是不是在发疯!”
“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沈靖言骤然抓住她的双肩,“洛仪,本王很爱很爱你,我们以后可以再生几个,再把他们养大,不会让你孤单的!”
“我只要钧儿!”
她挣开他,重重甩了他一巴掌。
“沈靖言,你给我滚!”
他满心满眼扑在权力的争夺上,以为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次争吵。
可他脸上的红肿还未散去,在一刀砍死不肯追随他的朝臣时,他听到了从宫中传来的,姜洛仪的死讯。
他终于崩溃了。
他那温婉良善的妻子,在她偶尔小住的宫殿里服了祈王府的那瓶毒药,吐出的血几乎染了面前的整张桌子。
她就那么倒在血泊里,手里紧紧攥着几沓信件,身下的桌子上还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纹样,那是成亲那夜,她害羞想拖延时间,告诉了他自己儿时传信用的,独一无二的加密法子。
她还给他画了几个出来,他记得清楚,当时那几个纹样对应的字是,“喜欢夫君”。
他颤着手读完她加密过的信,不可抑制地扑在她身上大哭起来。
她说她服的是祈王府的毒药,死的地方选的是祈王妃给她求来的宫殿,每一处嫌疑都指向祈王府,他们不用伤害钧儿,便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也达成了他的目的。
她说希望他君临天下后,好好生活,娶再多的女子也没有关系,只求他将钧儿立为太子,不要再伤害她的孩子。
她说这件事,不要让钧儿知道。
沈靖言从未那般后悔过。
他被权力蒙蔽了双眼,忽略了身边所有人,伤害了他深爱的女子,漠视了他们的孩子,一心想攀上那最高的龙椅,不惜说出那般禽.兽之语。
几年以来,他活在杀戮中,活在勾心斗角中,活在近乎癫狂之中,他以为自己离胜利只差一步,却殊不知,他比任何人输得都惨,都更可悲。
抱着她逐渐冰凉的身体,他肝肠寸断。
他没有用她的死大作文章,没有任由仵作冒犯她,查验她身上的毒药,借此将嫌疑指向祈王府,让她的尸体成为他登基路上最后一块垫脚石,只在一个寻常的雨夜,敲开了祈王府的门。
他主动退出皇位之争,却提了三个条件。
一为宣王爵位自此世袭,传位后年俸不改,府邸不移,代代如此;二则要求祈王在他外出云游,永不归京之后,承诺不伤害沈行钧的性命。
最后,他只交代他莫要深究个中缘由。
“保重。”
那是他对他曾经的好弟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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