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飞禽难猎, 但地兽易擒,”
宗渊重取了支箭,双手各握她一只手, 拉弓搭箭,身体相依, 腿击马腹调转方向, 山风猎猎, 衣发相连, 箭尖正对崖下二三十米处, 正无知无觉埋头吃草的梅花小鹿,
“腰背挺直, 肩臂蓄力, 手与腕要紧,目与箭同齐,瞄准要害,把握时机, 满弦,放箭。”
安若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摆弄着拉满了弦,对准不知被猎人盯上的梅花小鹿,紧绷的弦就勾在指腹, 弓被他握着纹丝不晃,箭尖亦已被调准,她只需松开手,顷刻便可一击命中。
过久的拉弦已经让指腹充血受痛, 虽有臂膀相托, 但几十斤重的长弓仍让手臂倍觉负累,可安若却迟迟松不开手,
若此刻箭下所指是一只野鸡,一条鱼,她定然不会迟疑,可箭尖下的梅花鹿,美丽,灵动,无辜,是她从未想过可以食用杀害,甚至是下意识想要保护的动物,
同样都是猎物,却可以因猎人私心而被权衡生或死。所以,不仅人分三六九等,动物亦如此。
宗渊静静看她神情变化,以为她终是心软下不了手,欲收手时,指腹绷紧的弦骤然一松,
他讶然抬眉,倏然凝眸看她,那双被长长睫羽遮挡,仍然可见坚毅的明亮黑瞳赫然撞入眼中,也好似一同撞入心底,令他心弦颤晃,
他缓缓勾唇,转眸下望,那本在悠然进食的梅花小鹿此刻已被一箭穿腿,倒地哀鸣。
安若头中晕眩嗡鸣,手臂发麻,但她的心却异常冷静,人当有所坚持,但亦应顺时施宜,将不容于当世的思想用在不合时宜之地,便是在自讨苦吃。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此话不仅用于身为猎物的梅花鹿,更适用于眼下的自己,若连张弓射箭的胆量魄力都没有,还何谈要从一个手握天下的帝王手中脱身。
“此鹿你欲如何处置?”
决定一条生命生或死,成为凌驾在生命之上的掌握者的快感,就像毒药,一旦品尝便会被权利迷失侵蚀,今日可以决定动物生死,焉知日后欲望庞大,不会去轻易对待人的生死。
“找兽医帮它治伤,等痊愈后再送它回到属于它的动物世界。”
安若不想当权利的奴隶,更没有改变社会的野心,当一切回到最初,是生是死都是它的命运轨迹,
就比如她,若是能回到属于她的世界,哪怕荆棘,艰难,她亦甘之如饴。
宗渊闻言只是深深看她一眼,手指一动,便有不知藏身何地的禁军领命下去,安若看了眼禁军藏身之地,转眸四望:“日后我可否自行过来?”
宗渊垂眸颔首:“可,但骑射未得朕允诺,不得私入内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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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堵不如疏,狩猎场一行于安若而言,便如一次风驰电掣的快意宣泄,策马奔腾无往不利的豪迈,将她从尘世一隅中拖拽上来,仿佛打破桎梏,豁然开朗,眼界与心胸皆非昨日。
高度紧张的心神松卸后,疲惫与困倦便也如潮水汹涌而至,安若强撑着精神与他道别,未等车架离开便拖着酸痛的身体匆匆入院,
丹青几个婢女早早便将浴间备好,简单洗漱后,没等长发拭干,安若已伏在床榻沉沉睡去。
宗渊便是在此时轻步而来,见她睡颜娇乖,眉宇舒展,闭着眼亦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蓬勃不馁的鲜活之气,
收敛锋芒的俊美脸庞尽显儒雅,他已去了外衫,掌宽黑金玉带束扎的身形越显胸膛宽阔,双腿修长,身姿卓越,
他撩袍坐于床侧,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托起床上柔胰,削尖白皙的几根指腹果然印有紫色勒痕,深邃的眸微动,马背虽有鞍在,然肌肤如此娇嫩,她性子坚韧不知叫苦,不需眼见便可想见她腿.间必已磨伤。
床榻之间本是缱绻暧昧之地,榻上女子乌发铺枕,清润干净,雪肤红唇,体态轻掩,幽香浮动,诱惑人心,
然宗渊却只是动作轻柔为她指腹上药,待药膏被凝肤浸润,才放回颊边,掖被起身。
丹青等婢女正在寝院内听令,听到屋门打开忙屈膝跪下,还未拜见便先被问询:“腿伤可上了药。”
丹青面色煞白,心惊天子竟连这等微末小事都看在眼中,却知屋中娇客已睡不敢大声辩解,额角顿时出了汗,低声请罪:“回圣上,奴婢伺候不周,请圣上责罚!”
倒非丹青等人怠慢,既能被挑选出宫伺候,论心细周全察言观色必是个中翘楚。药膏早已备好,只是还未来得及上药,天子便已驾临,然不周便是不周,无甚可有狡辩之地。
“伺候不周,按宫规论处,自行领罚。”
“是,奴婢等谢圣上轻罚。”
黑缎金纹踏云履不曾驻足一瞬,不怒而威的淡淡话音落下,那片黑色袍角已消失在院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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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天子携美狩猎场一事,于元京权贵各府家主书房内惊传。
皇家狩猎场,既为皇家,其内奴从便皆是效忠天子之人,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将天子行踪私下泄密,此消息流传出来,却全是各家府上的公子贵女亲眼所见。
辰朝盛行骑射勇武之风,元京身为天子之都,京中但钱权显贵者,更对此奉行成矩,无不是个中翘楚。仅元京一地,便有猎场数十座,未被圈养,野物肆存之地更不知凡几。
然最让人趋之若鹜之地,必属皇家狩猎场,那里占地广大,其内猎物繁盛,奇山陡崖,洞穴大湖,三日三夜也探之不尽,极可谓是好狩猎者的天堂所在,
只此地为皇家所设,除四季狩猎盛会由天子下旨大开,便是皇亲贵胄想要一进彻猎,也需得向宫中递请,且为猎场猎物繁衍,一月仅可开一次,平日虽不得而入,但慕名而来者不在少数。
公子贵女无门而入,便央到各皇亲府上带入,而当日,恰恰是猎场循月被允打开之日,却未料兴致勃勃赶至狩猎场,却忽闻天子传令,道是开日延后,如此噩耗如何不令众人扼腕,却一听皇令,无人敢有半句怨言,只得退而求其次拐到临山凑合,
不想回程时,恰恰见一支护卫森严气势威凛的队伍,护卫一辆看似寻常的马车,自只通向皇家狩猎场的道路驶出,众人登时大惊,后便大喜。
能同行到此者都是族中精心教养,自没一个蠢笨之人,有皇令改期在前,此时出现在此的,除了圣上绝无他人。
虽身为权贵,却也有等级之分,除各家家主于朝中效力有幸得见圣颜,这些高门子弟除年节随宫参宴根本无有见君之机,有幸遇到何不喜出望外,
只可惜还未近前便先被护卫远隔在外,却车架临过时恰有交谈声低淡传出,虽不真切,但其一为女子之声却听得分明,众人大惊面上不露,回府后便将此事禀于家主知断。
按理天子富有天下大权在握,有美相伴无非锦上添花,实在不值大惊小怪,
然当今疏淡女色,后宫冷清,佳人绝代却未有一宠妃传世,便连中宫也自当今登基起便空置至今,且全无请入之意,
老臣忠臣乃至满殿朝臣数次上谏请中宫入位,都全被当今不软不硬淡淡回绝,天子年有三十,却膝下无字,于一国之君而言,此实可为诟病,
若非当今强盛手段雷霆,而君强臣弱,只怕早被将皇嗣看比一国基业的朝臣谏翻了天去,是以,这携女子入猎场的消息一经传出,当即便引得各府动荡。
天子自小习武,师从当世大家,骑射功夫之深世人从未见全,皇家猎场虽大,然皇宫之内亦有座小型猎场,寻常时候从未听闻天子私下来过,
只有每年盛会可见天子英姿,也只有此时,各府女眷可被允同行,中宫无后,仅有出身大家的林妃被允同行率众府女眷,然便是算得上得脸的林妃,就狩猎场时,众人也不曾见帝妃二人过从亲密,或同承一骑,得天子另眼,
遂这突然冒出的神秘女子如何不让各府惊奇欲解,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且静如死水恍若空棋,但存了心思欲更上一层楼者不在少数,即便天子壮年现下无子,但这偌大国朝却不可后继无人,早晚是要皇嗣出世继承,
既帝宠无以为比,那子嗣必有一争,
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从前大家都不得宠便也罢了,现今忽有秀木出林,便不得不叫人警惕。
然天子积威甚重,最忌朝臣私下暗交,而私窥帝踪,重者可与行刺谋逆同罪,是为大罪,遂闻此消息者,不仅未敢私下调查,便连枕边人亦不敢传之,天子有翎羽精卫,隐于天下各地,殊不知自家府上便有翎羽暗藏?
只见者不在少数,端看谁,沉不住气,便是浑水摸鱼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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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贪畅不知疲累,第二日便全身酸痛险些下不来床,尤其双腿.内侧肌肤娇嫩已被磨破了皮肉,走动间便痛不可当。
好在丹青用的药效实在极好,涂抹之后当即便觉灼痛大轻,又缠了软布,虽行走仍有疼痛,但走的慢些也不显异样,便换了男装准备去书楼。
要从一个帝王手中脱身不是短日可成,但生活却要继续,不闻身外之事闭门不出苦思冥想,只如坐井观天毫无用处,机遇与机会从来不是等来的。
“姑娘您腿上有伤,虽气色极好,但身子疲乏,不若今日便乘车出去吧?”
丹青伺候她已有几日,虽平日少有交谈,却察言观色深知她的脾性,容颜俏丽却不娇憨,反倒气质清冷,不喜被人左右,主意大,全然不似时下女子,
却又深明事理,特立独行,不拘世俗,否则也不会敢女扮男装与男子同工,更不会被天子看重娇藏在此,着心相待。
眼下男装已换,必是已做决定。身为侍女,自当为主子分忧,而非逆主子之意。天子才刚责罪伺候不周,自当更以十二万分心思尽心伺候,虽右姑娘暂无名分,然才短短几日,天子便驾临频频,得此圣心,一飞冲天实乃早晚。
安若点点头,她也有此意,现下她走动不便,若走着去至少要比平时多费大半时间,既会去迟,亦会加重伤势,有两全之法,实不必自讨苦吃。
“就麻烦丹青姑娘帮我找一辆寻常街上行走的马车,多谢。”
“奴婢服侍姑娘本是本分,姑娘如此倒是折煞奴婢了。姑娘昨日歇下后圣上着意交代奴婢等定要妥帖侍奉姑娘,且早便吩咐侍卫备了马车,此刻就在门外候着,姑娘请。”
安若抬头看去,果然见有一辆街面上常见的褐色小马车正停于门前,她心中微滞,为他的善解人意,更为他的洞彻人心,算无遗漏。
有马车代行,只用平日步行一半时间便到了无涯总楼,安若不想私事成为他人谈资,约有三十米远便叫车停下,丹青虚扶她下车,在她临行前忙将一青蓝细绸包裹取出,双手奉上,“公子工事需久坐劳累,奴婢私备了软垫靠枕供您解乏时用,请公子笑纳。”
安若看她一眼,抬起手,却是将之推回,“未受重伤,无需如此,丹青姑娘费心了,多谢好意,你且回吧。”说罢朝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这个时辰书楼已经开张,但后院账房还无人到,临窗最角落的桌子还是她走前的摆放。
安若上前擦了擦干净无尘的桌子,便坐下来静下心,接着先前未完的地方继续核算。
不多时几位休假的账房也陆续到来,彼此都不熟稔,且隔壁还锁了满屋的账目等着查算,一入屋中便肃了神情,无人有心闲话,各自落座后,纸张翻页,算珠碰撞的声响便陆续交响,忙时不觉时间飞逝,也无心杂念,直至小厮敲门送膳,安若才恍然抬首,
侧眸一瞥,才发现日已正中,光芒大绽,见屋中众人仍埋头不起,安若动了动久垂酸胀的脖颈,起身轻步到门外将食盒接过。账房乃重地,又才将楼中大换血,是以除东家及账房外,连掌柜管事都不得入内。
“右账房且慢。”
安若回头疑惑看去,那送饭小厮先是恭敬一揖,才托指了下她手上最上一层食盒,垂着眼低声道:“右账房的午膳在第一层,请您莫用错了。”说罢恭施一礼告退离去。
安若站在门前略顿了会,才若无其事转身进屋,屋内几人仍伏案未起,将食盒放在门边翘几上,取下第一层却脚步一转来到院里正对房门,可见自己桌子的茶亭坐下,
盒盖一开,香气扑鼻,花朵状的食盒内,五个形状互嵌的白瓷荷花小碗拼衔摆放,香米羹汤荤汁素翠剔透糕点,色泽鲜亮,应有尽有,只一眼便看得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安若对于吃食并不挑剔,书楼管饭,既是工作餐自是有什么用什么,而膳房采买每月几可有工钱一半,如此用心,做出来的膳食自不会差到哪里去。
而账房的膳食又比他人更精美些,然而再精美,也绝不会精致至此,再有那小厮特意提醒,不难猜出这盒佳肴出自谁的授意。
此院无人居住,自不需特意装点,仅有两盆枝繁叶茂的迎客松,并爬了满墙肆意生长的紫藤花修缀,景色简雅,膳色精美,天光明媚,最是适合放松。
安若却皱了下眉,从出门起,细致入微的照顾便无处不在,同理,一举一动亦都走在他人预料之内,掌控之下。
午膳的小插曲如水过无痕并未引人注意,安若未表露丝毫异样,且速度比之前更快一筹,日落黄昏时,她脚边的箱子已近装满。
屋中几个已至中年的账房,伏案一日早已头昏脑涨满脸疲色,欲收工还家时,下意识朝她望去,见那早晨还摆满了账本的书桌此刻已荡然一空,无不愕然瞠目,如遭重击,再见自己仍账目累案,顿时一阵燥脸,无人说话却齐齐又坐了回去,刚刚停歇的算珠又噼里啪啦的如雷密响。
安若未曾留意,锁好箱子贴上封条反复确认好,见众人仍无下工之意,便拿起近日她录记有异的薄帐,动作轻微的悄声离开,她不知,就在她走出屋门的刹那,屋中密集的声响猝然一静,随即又以更为稠密的速度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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