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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流光回京数日,不仅账房盘帐忙碌,他这厢处理家族诸事亦忙得天昏地暗,这才将将得闲回了书楼别院坐下,连茶都还未来得及入口,便听下人说她来时着实惊讶,
要知这女子便如那秀丽却又坚硬的石头,你不找她,她从不主动找你,便有时找去,若非用蛮力搬起,她是宁受风吹也不愿一动的。
第37章
“快进来坐。”
许是二人已开诚布公, 便少了生疏客套,安流光未起身迎她,而是似对待熟稔的友人摆手看座, 并亲自斟茶推去,笑意浮面:“账房里事物繁多, 右账房担当重任委实辛苦, 不回去休息却来找我, 可是出了何事?”
安若并未落座, 于堂中站定后先揖一礼, 抬起头来神色如常, 将薄帐双手放在他手边桌上, 道:“为东家效力理所应当, 何来辛苦,还要先谢过东家体恤放我等休假。”
简言寒暄后,安若抬眸看他直截了当道:“我此时前来打扰,确是有一发现要道与东家, 此乃近日经由我手核对的账目异处,共核上年帐本一百一十三本,异处八点,虽细账与总账, 支出与采进相合,然凡此八点,账本墨迹与纸张颜色便要比旁的或新些,或旧些, 看样子应是提前备下, 或事后填补,故我猜测, 会否还另有一套暗帐。”
听她说完,安流光未露疑色,只半垂的眼帘下眸光微动,仿似全副心神都在手中薄帐上,而他也确实半副心神在此,纸上字迹秀丽但落笔有力,风骨尽显,且条条款款罗列清晰,干净整洁,一目了然。
短短几日核查百多本,效率之高堪称罕见,而她竟从纸色及墨迹深浅便断出异样,其人不仅聪敏过人,更是心细如发。
那些人扒着书楼中饱私囊做明暗两帐,安流光早便知情,先前不发,一是他们做的精细,再便是契机未到,此次回京,便是时机已到。
只是一切落定后,不免让人怀疑太过凑巧顺利,安流光不是庸人,相反他才智过人,又因做了生意行走四方,心胸眼界所闻所见更比常人通透。
严谨的手段突然出了纰漏,贪墨的银两又恰好被发现,还顺顺利利将消息传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手上,
安流光相信直觉,这几日忙碌便是下了大力气暗查此事,只可惜对方做事周密,毫无踪迹可寻,但又可确定对方并无恶意,甚而在变相帮助自己,故此他才会顺水推舟,以极快的速度解决此事。
只是□□空在他人掌目之下,势必如芒在背。
“右账房心细如发,我确已得知另有暗账藏匿,只不知真假,如今有你发现的证据,我便可以着手详查了,”
安流光看着她,修长的丹凤眸中波光流转,真诚郑重:“右账房的功劳,我全记在心,必有重馈,或你可有何想要的,尽可提出,我必全力满足。”
安若心中一松,眉间似有挣扎,片刻后,她忽然抬头,手指松紧,眸露忐忑,又强作无事:“出发前东家曾与我说,可将书楼作为依靠,此话不知是否作数?”
安流光微眯眼眸,点头笑道:“君子立于世,当言出必行,自你动身来京那刻起,无涯书楼便已是可为你出头依靠之所在。”
安若不会演戏,方才流露也多是真情,此刻放松自也是真心,“东家虽然未问,但我知东家必然好奇为何我要女扮男装出来做事,为何要孤身一人不远千里到仙阆谋生,今日扰您闲暇,不知东家可愿一听。”
当下安流光着实惊讶,却又觉情理之中,如这女子这般要强谨慎的性子,若非遇到棘手之事她必不会将如此隐秘之事坦然告知。
“此乃你的私事,你若不愿,我自不会失礼过问,你若愿讲,我自洗耳恭听。”
“不瞒东家,我离京南下,全是因家中得罪了贵人,但并非违法官事,实乃私结。只我家与贵人悬如天渊,自知无力转圜才愿远避锋芒,家人分别亦为化整为零大隐于市。此番说与您听并非要您如何帮我,我亦不愿拉您淌入浑水,”
“只我虽是元京人士,但毕竟不如东家人脉广遍,知京详情。前次顺利出京实为家人费心筹谋,此次冒险返京我人单力薄,虽可搭您便利离京,但有备无患方能心安,故我想以您先前予我的报酬,换一可于您名下各地书楼任工的差事,再便是厚着脸皮想您介绍个只认钱不认人做事的人物。”
安若一口气说完,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双手一揖,道:“此请东家可斟酌再三,若东家同意我自感激不尽,若东家觉有不妥另作安排,亦是理所应当。”
安流光面上轻松的神情在她这番层层谨慎的话语中均化作凝重,他第一时想的并非她麻烦缠身的身份会否与他有害,或是愤慨贵人逼迫不仁,
安家虽已日暮,但也是京中数得上的大家,权势压人家破人亡几代牵连之事,他比她知之更深,
他只是在想令她举家搬迁,还不惜逼得一妙龄女子独自放于世间艰难谋生的贵人是谁,此贵人家世比之安家熟强熟弱,以及,她此番话中虚实几何。
元京广大,人口数十万,一家泯然消失实在是微不足道,而权贵势大,若要施压平民,绝不会给其脱身之机,甚而神不知鬼不觉便已了失音讯。
若是所对稍有名声之家,即便有意掩盖,总该有风声泄露,若同为权贵,那便是旗鼓相当,绝不可能一方避退至此。
他虽不常驻元京,然京中消息却不闭塞,可从未听闻哪家权贵斗争至此的,遂,她所言虽谨,却也漏洞百出,但,她在躲避京中某家权贵应是不假,
半垂的眼帘下暗光流转,安流光抬眸看去,厅中女子虽是垂眸站着,却不见局促忐忑,面上遮掩,但轮廓可见秀丽,男子妆扮虽身量中等,但肩腰挺直,这样的体态气度,绝非出自小家,
可若出身大家,以她的品貌绝不应泯然于众,而高门贵女许才华出众,品性端方,但均奴仆成群,即便真的落难伶仃,也放不下傲气亲手做工,更不会抛头露面与男子同工,便是真被磨了傲气,也总有些不甘无措可见,
然她身有傲骨,却无傲慢,谦逊和善,处事周全,一人立足于世,不慌不满有条不紊,实有世家子弟风范,
但大家关系连枝不会顾不了一个女子,遂,极有可能,她出自掌钱商门,士农工商,商最轻,唯有商门有足够的钱财养得出不逊于高门的女子,唯有商门才会于算数一途大有精研,也唯有商门巨财在握,对上权贵才会毫无还手之力。
见他沉吟不语,安若并无忐忑,虽不想承认,但在那人权势笼罩下,除他以外,没有人可以伤了她,权势自来就是双刃剑,她受制于此,但也可以让她最大限度有恃无恐,她本就如同透明,他会不会是那人手下,会不会告密,她控制不了,也无关紧要,便连他应也好,拒也罢,或怀疑真假,同样无关紧要。
“天色不早,东家事物繁多,我便不再留下打扰,帐薄若东家暂时无用,我便继续记着,等到日后账目盘清,再一并交予东家。”
安流光这方回神,将账簿合上递去,在她欲离开前开口,却是未答反问:“右账房来京几日,可知我出自何家。”
安若点点头,神色平静,“元京三品大员府邸,”
安流光观她脸上确无半点心思旁念,眼眸微眯,缓缓道:“无涯书楼不聘闲人,却聘得起一有才之士,右账房账目精细,恪尽职守,擅监弊核漏,而我分身乏术,由你代我行各地看帐,自是再好不过。至于合你要求之人,你且稍安勿躁,两日后,必予你答复,若你忧心难寝,自今日起便住在书楼,直至元京事了。”
安若心中顿跳,蓦地抬眼看他,神色未再克制,但因心有成算,便又少了分惊喜,惊讶之中又难掩复杂,此时看来倒也不显奇怪。
只要不是心如死灰,人总是会被某一言语,某一个画面所打动,安若虽历经磨难,也时刻提防谨慎,但她的心仍向光明,不论他是真心,或一时客套,或别有用心,这一刻,安若都会为他这番话为之触动。
*
丹青与马车正等在早晨她下车的地方候着,见她出来,快步上前相迎:“公子带伤劳累必定辛苦,家中已备下膳食等公子回去便能用上,您请上车,奴婢为您略按一番。”
二人一宅同处已有几日,她也确实细心照料,但却透着客套疏离,如今日这般可算得上殷切,好似真将她当作主子以忠仆自诩的模样,着实让安若适应不能,但今日带伤久坐确实疲累,借她的力上车,脚步僵硬的在铺了软垫的圈椅上坐下,
在她真要蹲下为她按捏时,安若一惊忙坐直身收腿,打起精神叫她坐下,闲聊般开口:“丹青姑娘在宫里时就是在御前侍奉吗?”
丹青虽是坐着,但却只将将着凳,闻言恭敬回道:“奴婢当不得姑娘敬称,姑娘只叫奴婢名字即可。回姑娘话,奴婢从前乃在宫务处当值,不过是三等宫侍,万万不够资格侍奉御前的。”
宫深似海,规矩森严,安若一听便皱了下眉,却继续问道:“丹青姑娘这般才干都不能侍奉御前,那圣上岂非规矩天大?”
闻弦而知雅意,丹青又极擅察言观色,瞬间便明了她的意图,也蓦地心中松快,既被调来伺候,日后必是要跟随这位主子,仆从主子,荣辱同身。
前几日圣上未言明身份,姑娘能花开几日便是未知,她独来独往不闻不问无欲无求,她们自听之任之不会多言,然天子已表露身份,且还极为上心在意,若姑娘仍如先前冷淡那才不妥,而今主动打探,便是有心,如此两情有意,她自知无不言。
第38章
皇宫, 承元殿
礼部,文华阁,翰林院, 等诸部草拟辰朝律例的主次官员尽皆在此,
天子未还朝时他们便领了密旨, 据圣意研修律法, 天子所言便是金批御令, 或增或减或是修订, 乃随国事君令而定, 并非死法不得变。
而众官员熟记律法无论增减修订都有据可依, 密令所指, 照国理君理常理倒非是动摇国体, 相反,则是太过微小,反而让人觉得小题大做,但碍于圣命又不得不拟, 委实提笔艰涩,故才拖延至今,
才呈上第一版草律,上座天子已看了好许却无言语, 众人心中打鼓却不敢互通,似有若无飘散着的空旷醇香在威严肃穆的殿内盘旋,虽是夏日,然日落微凉, 而低头垂手立在御案下方等听圣令的众官员, 却已汗湿浃背。
“非自愿者可报官府自赎,被拐卖者可持户籍报案, ”
“啪!”
“既非自愿如何能脱得身,有银两自赎?既被拐卖如何还能拿户籍报案,这便是你们用了数日拟出来糊弄朕的东西。”
响亮的击案脆响,随着一句重过一句的低醇声音同时落下,殿内的气氛陡然凝固,底下直面天子威压的众官再承受不住噗通跪倒,齐声请罪,“微臣等无能,微臣等万万不敢糊弄圣上,万请圣上息怒!”
怒?
宗渊并未如何怒,尊贵挺拔的身躯缓缓靠向椅背,方才怒率奏折的手一左一右放于祥云扶手,深邃平静的眼眸漠然睥睨众人,语带笑意:“既然无能,那便退位让贤吧。”
此言一下,便如晴天霹雳瞬间在众官耳畔乍响,劈入脑中,心弦将崩时,神智骤清,孟非霖忙膝行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折高高举起,哑声拜道:“圣上息怒,万请圣上予微臣等将功补过的机会,呈于您手的草律确有不足,全是微臣等未能体察圣意,此乃微臣等草拟的第二版,书写潦草,恐污圣目,微臣恳请圣上垂听微臣口述!”
吴恩虽垂首立着,却时刻留意天子示意,未斥退便是同意,便上前两步躬身取下被汗水濡湿的奏折,动作快速熟稔的拿袖帕擦拭,低垂着头高高展开呈于御案。
宗渊身形未动,瞥了眼近乎五体投地的臣子,眸落折上,淡声道:“说。”
孟非霖忽地长出口气,只觉头中轰鸣,气息粗乱,不敢停顿,深吸口气就跪趴的姿势高声说道:“回圣上,此律若下,归其根本犹是歹人冒犯法之险谋获暴利,微臣以为,应先在我朝律例中加重,凡诱,骗,拐,蒙,等违法之刑,不论缘由,刺鲸邢,录刑册,公告全国,轻则流徒下狱,重则斩首,遇赦不赦。且不仅如此,凡收此类百姓者,亦当同罪。如此重律之下,定无人敢犯!”
“而牙坊,青楼里的女子最是深受其害,此类行当,本是为我国朝轻减之用,然却靠残害无辜百姓存世,如此岂不如本末倒置,令知法犯法者越见猖獗?对此,臣亦以为,应叫此类行当凡有进出都要带本人向官府备案,问清缘由来历,自愿否,获罪否,方可授行。”
“另,臣还以为,孝道虽重,然子女同重,生当为人父母,便应对子女负责,以孝道相压卖子卖女者亦当以犯法论处,便有婚律,女子出嫁从夫,但为两姓交好琴瑟和鸣故,若夫卖妻便是同样违犯婚律,应当以买卖同罪......”
孟非霖早便察知女子不易,故说起来头头是道,句句入扣,先前他人微言轻,且知此会触犯某些人之利,便一直留而不发,此次圣上竟体察下情亲自下令,如何能不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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