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时,吴恩已不知惊讶数次,虽在二人亲密时便退后数步,但那龙颜大悦的笑声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惊撼,见圣上授意,忙冲身后侍从快语交代,瞬息时,舞台上便飘入多名彩衣霓裳的舞女,声乐同起。
安若静下心来,尽量忽视身旁无处不在的帝王威势,眼观台上,口中说道:“既圣上也言以势压人胜之不武,那便将您手下能人都撤掉,且如圣上所说,此为你我之事,便无关身份地位,仅仅是你我二人。圣上知我心思,却不阻挠,想是觉有趣味,然全权掌控总归平淡无味,而未知却可叫人兴致愈重,既都是趣味,何故舍优择劣?”
安若转头看他,目含挑衅:“圣上若敢,便与我打赌,不依外势,是终如我愿,还是遂您之意?”
宗渊的城府怎会中她如此直白的阳谋激将,但不让她闯这一遭,以她的性子永远不会释怀,她既想玩,陪她便是。
深邃的眸中笑意不减,却未答先问:“想与朕作赌,仅靠你三言两语未免异想天开,如你愿如何,遂朕意又如何,既为赌约,便要有期限,彩头。若儿要赌,赢面为何,又以何为筹码做注?”
第41章
安若不卑不亢, 镇定相对:“你我意愿,便为字面之意,期限便为一个月, 我别无长物,筹码只有圣上或会从赌约中获取的乐趣, 此虽看不到摸不着, 然天子一悦, 再是珍贵无比, 不知此注圣上满意否?”
安若根本毫无筹码可言, 她赌的不过是他对她的一时好奇, 及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对地位悬殊者不自量力挑衅的自大, 若他应了, 于她便是意外之喜,
如他不应,她仍可以徐徐图之,而无论应与否, 于他都毫无损失。然帝王心思高深如海,便她想的再好,只要他不为所动,一切都皆为枉然。
舞台上的轻歌曼舞早已无人在意, 安若看着他屏息等待,被温热包裹的手指忍不住蜷缩,下一瞬,便忽听一阵开怀畅笑。
越与这女子相处, 便越获意外之喜, 从前若是一时兴致,那么现下已有喜爱, 且宗渊愿纵着她宠着她,除她本身有令人高看的品性,而她知他身份后,未诚惶诚恐,卑躬屈膝,或阿谀谄媚的从容气度,亦占其一。心境一变,此时再看,自无不满意。
“若儿不愧能算得一手好账,知你今日不快,此约便作为补偿,你以此为注,朕应了。不过,朕有改。”
安若心中大喜,眼眸骤亮,竟比一旁的琉璃灯还要耀眼夺目。但还未最终敲定,仍需冷静按捺。
“圣上欲要如何改?”
轻而易举将主动权拿回手中,宗渊慢条斯理道:“虽是你我之事,然朕掌国家大事自无闲暇时时看顾。故,一,朕可应你在元京之内不以外势压你,你需出得元京三十里而未被发现。二,若要赶路且不受奔波之苦,热夏寒冬不可选,便从明日起,十五日为期。上述两点,若你做到,便算你赢。当然,你若中途反悔,朕自敞怀欣待。”
虽同意赌约,他的神情语气分明胜券在握,安若并不意外,二人悬殊天堑,她连与他讨价还价的筹码都没,只是十五日,她答应安流光的事还完不成,且不论成功与否,哪怕他只将这当做一场游戏,她却要认真对待,做好一切准备,如此一来时间委实太紧,
“也要有时限,三十里一个时辰内找不到便算我赢,空口无凭,立字为据,再盖印章,”
她抬头欲再言,却被他摇头制止,宗渊给她机会已是额外恩宠,自不容她讨价还价,且应下此约归根结底是要她心甘情愿在他掌心之内肆意生长,而非本末倒置,真的要放她离开。
他生而为王,从来只有要不要,无需强自忍耐,他若要,便她再不情愿也得委身承之,甚而他有足够的手段叫她心甘情愿的主动奉上,只不过他不舍伤她,但也不会再等多久,这个期限,也是他给她接受的最后期限。
安若抿唇放弃再与他争辩,但并不气馁,今日一谈已是意外之喜,与其懊恼时间不够,不如珍惜时间务必不浪费一时一刻。
宗渊虽未看她,却知她所想,悠然开口:“若儿得了想要的,也莫要过河拆桥,而事亦不可操之过急。既想行走天下,必要知之各地习况,方才那支飞仙霓裳,便是传自陵南,而其地百姓便多能歌善舞,也以此为生。你且记得,大到一城,小到一家,必有一唯其有而他人没有,且闻名遐迩可后继绵延之处。天下万工皆同,为何有人不需费力便可日进斗金,而有人拼死累活却只得铜板一二。谋生二字,实大有学问。”
安若迫切的心被他不紧不慢的话语吸引,不知不觉便静下心来,确实,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贸然前往,实不是明智之举,而谋生二字,仅够温饱过得狼狈是生,衣食无忧悠然度日亦为生,在拥有足以匹配的能力为前提之下,正确选择同样重要。
不论他为何要告诉她这些,无疑都是于她有助。既抱以学习之态,安若便静下心来,专注于眼前一场接一场,或言语不同,或戏曲杂艺,或话本演绎,或风貌笑谈之上,途中不明之处也以请教之姿向身旁无所不知的男子求问,至最后,她沉浸其中,直到一切结束都还意犹未尽。
今夜这场投其所好,不仅她满意,宗渊亦觉满意,月已中天,夜意微凉,亲手取来披风为她系上,重牵起被他暖得同温的手时,她也未有反抗发觉,嘴里还在念着方才见那奇人大变活人之术。
“...果然高手在民间,不知这位奇人在何处出演,他那一张桌子不过半米长宽,台子也无异样,可他那助手高有九尺便是蜷缩也藏不到桌下,却几个呼吸间便消失不见,你我座比台高,他便是趁黑布遮挡向台后跑我们也必能看得清楚,难不成那男子会缩骨功,或是那奇人真有神通?”
安若虽身穿到此,却并不信鬼神,自不信那奇人真有神通,只是不知使了什么障眼法,又能否为她脱身有用。
宗渊也不知是否察觉她的心思,神色愉悦,唇边带笑,显然对她这般鲜活灵动,妙语连珠的模样极为受用,便是方才宗渊本是想要她将怒意发泄出来,郁结于心必有伤身体,从前她处处顾忌,处处克制,而今他便要将她从前受的苦全数补偿回来,叫她也可以肆意骄纵,开心便笑,生气便怒,难过便哭,再不必克制压抑,
只她心结不开,尚得徐徐图之。
“把戏的乐趣便在于精妙,若将真相告知,必乐趣不再,你若想看便叫他留在这里,随时为你表演,待日后你对此兴致不再,再揭开诀窍了你心愿。”
见她仍沉思困惑,深看她一眼,又道:“不过是打发闲暇之趣,若因此藏事于心不能安眠倒是得不偿失,待你下次来时,叫他告诉你便是。”
回到点星小院时,二更已过,宗渊送她入院,临行前含笑交代了句“明日有事,莫往前去,不得受伤”便乘夜离开。
安若不明所以,二人既定下赌约,他必不是说此。待一人独处时,今夜所见所闻便占据了她全部心神,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便被暂时放置一旁,直至次日抵达书楼,她方明白他话中真意。
第42章
无涯书楼根基就在元京, 虽如英雄迟暮,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尤其当时开店时, 安家还未见颓势,遂这店址便开在东城汇聚世间一切名贵珍宝衣料茶酒老字号的康平大街,
众所周知, 若要在此街盘店, 钱财仅是基本, 还需得有权势为靠, 遂此街店铺之贵乃有价无市, 生财不断的聚宝盆。
而此时, 位于康平大街偏南东侧, 照以往本该宾客如云的无涯书楼,却大门紧闭,台阶下还放了架休市半日的木牌,而偏门更有数名身穿灰黑色短打粗绸, 家丁护院模样,个个满脸冰霜的男子分站两排罗列门前。
来者不善的模样,看得安若心中惊跳,但既敢在天子脚下, 权贵名下聚集之地这般明目张胆,又恰在书楼之主因急事离开的次日出现,身份何人已昭然若揭。
正在她原地踌躇时,书楼侧方为账房专用专入的一道偏门外, 忽有人遥遥朝她一指, 随即便有身穿灰黑短打的家丁快步跑来,
安若腿伤已可忽略不计, 今日便未再乘车,也拒了丹青随同,暗中是否按照约定人已撤下不得而知,但明面上只她自己,她纵不想淌这滩浑水,可身在局中,又位处关键,必定无法独善其身,且她本就只是算账,不贪墨,不作假,无可心虚,若此时转身离开才会惹人生疑,遂当那人语气生硬来请时,安若便镇定过去。
她来的不晚,但因她效率出奇,其他账房生怕与她拉得太远便都有志一同提前过来,此时全都手足无措站在算盘院中,见她过来,竟发出惊喜的哗声,态度热情的朝她涌来。
“右账房您可来了,您最受东家信重,可知今日这般是何章程?”
“我那些帐可算了好些时日的,这些人像土匪一般横冲进去,若弄乱了我的帐,我我我,我非要他们给个说法!”
“我听说东家昨日离京了,那这些东家族人就没人能管了?咱们只是算账的,他们不会把咱们怎么样吧?”
这些账房都身量中等,且全是一副瘦弱文人模样,安若本就不低,只是面嫩些,站在这些人中并不打眼。便趁他们抱怨消歇时随意问道:“弄出这么大动静盘掌柜和无定护卫就没露面?”
说罢看了眼北边一墙之隔,平日里多名护卫把守的置银院,问:“隔壁院子也被清了吗?那些钱先生?”
众人随她的话同时转头看向北边,管账不管钱,管钱不管账,这是自古延续的规矩,而钱帐二者在某些人眼中,显然钱比帐重。
场面默然片刻,最先到来开门的许账房低声开口:“一个时辰前便好闹了一场,但东家不在,咱院里护院是不少,可架不住人家有备而来,这会都不知被关在何处去了。他们来此的目的就在银帐二院,而帐可以作假,但银做不得假,那院早被搬空了。”
说着,他忽地垂头沉默了瞬,语气疲惫:“这是明摆着趁东家不在夺权来的,我只会算账,旁的一概不知,我有妻有子有父母,谨守行当操守已算我未污此行。”
此话一落,众人也似受到感染,精神气肉眼可见的颓靡,平日端正的肩膀也不堪重负般缓缓低下。说到底他们虽是为安流光做工,却只是签的工契密契,并非家奴,自没什么忠心可言,而权势压人,更无可指摘。
安若同样垂眸未语,这是她真真切切第一次体会到权势压人,可翻手云雨,随意强夺而无力可挡的可怕,安流光走前已将一切安排妥当,然一人之力在家族面前却委实脆弱不堪一击,一个家族尚且如此高傲蛮横,那么强大如一国之君若动起真格,其威力,根本无可想象。
安若是安流光带来的心腹乃书楼人尽皆知之事,安若本以为今日她如何都免不了被盘问,却出人意料,又并不意外的是,她竟好像被人遗忘了般,看着那些人被叫进去再背着包裹离开,直至桌子与她对面的林账房跟在那终于从账房里走出来的一锦服中年男子身后,与她郑重夹恭尊敬的点头离开,安若忽地恍然大悟。这便是他所说,只要不往前去,就不会有事。
安若不是没想帮忙,可她一无能为力,二还是无能为力,且以他的骄傲手段,未必没有料到今日,他只是离京办事,并非出事,只要他能回来,必有力挽狂澜的本事,
安若心头沉重,在这个钱权当道,有此二字便可大开方便之门的世道,同样为这二字背后带来的利益,兄弟阋墙,父子相残,家族内斗,谋财害命,比比皆是,唯望,他能平安回来。
古代之所以注重家族,除传承一脉,更因利益相牵,平日虽大事小情或有不合,然一旦出事,倾家族之力同气连枝一致对外,其威其势便非同小可,而其效率,短短半日便将无涯书楼再次大换血,这个时候没什么劳动保护法,东家解聘甚至不需一个合理的由头便可将人打发。
安若自也在被解聘之列,那些未完的帐自也不需再做,想到那屋中经由多人心血记下盘算的账本或许已被销毁,他谋划多时的心血亦就此轻易摧毁,安若便胸闷的厉害,
在被允许离开的第一时间,她便赶忙要去找无定,只刚一出门,便见这几日一直为她送饭的小厮迎了上来,“小人见过公子,公子若要找无定护卫,小人这便给公子带路。”
安若脚步微顿,深看他一眼便示意他带路。
此时无涯书楼阶前的休市牌已经不见,紧闭的大门已经大开,门旁还立着两名穿着暗蓝色短衫的面生门童正迎来送往,一切看起来都平静如常,而对外人来说,只要书楼开着,里面的藏书能供他们看买,东家是谁,并不重要。
安若是在距无涯书楼约一里外的一座私宅里见到的无定,而无定见到她并不意外,面上也未见惊怒,甚还笑着对她拱手一揖,道:“右账房,别来无恙。”
见此,安若眉梢微动,已放心大半,回他一礼,“无定护卫,”
而后未四下寻看,只问道:“东家可是早有安排?”
无定虽长得人高马大面容憨厚带着股正气,但能被安流光留下暗掌大局,其人必非表面所见,他与这位右账房并不相熟,但公子走前曾有交代此人可信,便点头道:“公子交代右账房乃可信之人,您若问,可全权告知。如右账房所说,公子确实早有安排,怀安突然来信时东家便已有察觉,离京不过是做给人看的障眼法,昨夜我便率人将书楼一应账本钱财替换带出,京中诸事尽在公子掌握,右账房无需担忧,待时机到时,公子自会归来稳定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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