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滴滚烫液体灼到脸上时,安若似有所感,颤着手摸到脸上,又移到眼前,见指尖一片濡湿晶莹,忽地便悲从中来,愤从心来,恨从心来!
急促的呼吸添了哽咽,更如下一刻便要断绝一般,难耐痛苦,
陆铎见她如此,眉头紧皱,又怕她药瘾发狂伤了圣驾,便低声问道:“主子,可要属下将陈大夫叫来?”
包厢内没放香炉,窗扇大开,竹帘半放,晨光从下方缝隙淌入,照得屋内半明半暗,透着股安静的清冷,
唯一的声音来处,便是窗前那道背影纤弱,微弯着身扶桌站着,腰肢细的不盈一握,满头柔亮发丝半数披散,半数垂于两侧,颤颤巍巍,极惹人生怜的女子双手环臂紧紧掐攥着,极力压抑的沉重呜咽声,
宗渊站在门边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药瘾发作本是极狼狈不堪入目之状,可这女子发来,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克制着,压抑着,对抗着,只叫人见之惜叹,而无法鄙薄。
少顷,他手指微动,陆铎微不可查的顿了瞬,便悄声退至门外。
锵!
清浑鸣锣如雷声乍响,惊得安若浑身一颤,她茫然抬头四顾望去,目中还没凝神,便听得身侧一道低醇悦耳之声:“往下看。”
第13章
安若下意识随声看去,涣散朦胧的视线之内,便见楼下街上不知何时出现两列灰蓝色制服官兵,中间押着数十名身穿白色染血囚衣,脚步踉跄,蓬头垢面之人,正游街而行。
前方一手提铜锣的官兵仰头四看,目光如炬,敲一声锣,便高喊一声:“窝藏禁药,以此私用,知法犯法,罪则当诛!”
“窝藏禁瘾,以此私用,知法犯法,罪则当诛!”
“窝藏禁药,以此私用,知法犯法,罪则当诛!”
安若眼中的恍惚随着这一声声铿锵有力之语重新凝神,一双黑亮眼眸重焕神采,苍白的唇也不自知向上弯起,
她绕过桌子掀开竹帘更倾身探去,就见方才还清冷的街上此刻竟是人头攒动,将整条大街围得水泄不通,那混杂在一起的议论之声汇聚一团,如蝇环绕嗡嗡不绝,
可安若却不觉心烦,只觉心头大石搬离,无比轻快,便连方才积压重重,险将她逼疯的瘾症此刻也要退射一地。
虽不知道红宵阁里的人有没有被押在其中,只如此大张旗鼓宣告全城药瘾重罪一事,便能确定这位原州大人没有骗她,即便红宵阁背后有靠山能护张娘子逃过一劫,此时风口之上,她也绝不敢露面。
后顾之忧暂时得解,解决药瘾之事她帮不上忙,也不要官府做什么补偿,稍后问他一问现下可能去官府补办户籍,她就尽快脱身!
如是一想安若更觉身上大轻,双手扶着窗台,转头看去时笑意还留在脸上,窗外明媚天光洒下,映得她苍白的面颊更似透明,便连那笑中愉悦都堪与艳阳媲美。
“为一己私利祸害他人知法犯法,得此下场实在大快人心,多谢原大人拨沉带我亲见!”
说罢,安若松开手后退半步向他微鞠一躬,只是心中畅快一时忘情,起身微猛眼前一片漆黑闪烁,身子便也跟着摇晃不稳,下意识抬手扶桌,却先被一只温热大手握住,她忙反手握紧,另一只手也本能抓在这只手腕上,
温暖的触感驱散了她冰凉的肌理血液,许是片刻后,眼前黑暗散去,安若自然松开手,仰头看着他再次道谢:“多谢原大人。”
怪是冰凉,
宗渊收手负后,握过柔软细腕的五指合拢微捻,此刻二人之间仅不足一臂之距,他甚至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不似熏香胭脂,干干净净似有若无的淡淡清香。
说来二人相识已有三日,却还是头一回见她如此真心笑颜,眉眼盈盈,粉唇弯弯,如冰雪消融,生动轻灵,堪称惊艳矣。
“无妨,不过罪有应得,能使你安心,为国民除害,便不虚此行。”
安若微微一笑没有接话,精神一好,身体机能也都逐渐恢复,只觉又累又饿,头晕眼花,她扶着桌沿缓缓坐下,也无意间与他拉开距离,后背直起,身向后靠,仰头看他,坦然说道:“若大人不介意,我想用些点心,今日耽搁您许久,您若有事请不必管我。”
宗渊扫了眼桌上冷清的两样糕点,曲指轻击,门外陆铎的声音便应声响起:“请主子吩咐。”
“送几样软糯易化的点心,清粥进来。”
“是!”
不多时,陆铎便端着几样冒着淡淡清香热气,色泽鲜润的粥点进来,目不斜视放下后又如来时一般悄声出去。
“你久未饱食不宜食生冷硬物,能有食欲就证明药瘾于你的控制在减弱,由此看来,人逢喜事,于抵抗药瘾也有益处。”
安若还没来得及想他话中亲近,便被他后半句引去了心神,细细感受了下身体,发觉确实如此,便点点头:“与药瘾对抗重在意志坚定,喜事可鼓舞人心,而坏事及负面情绪致人意志溃败,稍后我便将方才感想告诉陈大夫,看可否于他有用。”
宗渊垂眸看了她一眼,为照顾她方便用食,便转身来到屋门旁的窗前,屋窗打开,茶楼内热烈鼎沸之声便轰然传来。
“那些人可真是大胆,也是死有余辜!朝廷三令五申禁绝药瘾,偏生有那不怕死的顶风作案,现在可好了吧,被抄了老窝游街示众,不日就要问斩喽!”
“这些个人死便死了,可咱们南江的名声却要被这些奸人可害苦了,还有谁知道这些人从哪弄来的东西,又都用给了谁,别是偷偷摸摸再将咱们都祸害了!听说直到现在元京太医院都没能研出解药瘾的方子,要是咱们也染了,那岂不是也没个人形,受尽折磨苦楚?!”
“这么大的动静,自圣上明令禁绝药瘾以来,咱们南江这可是头一份,独一家啊,听说咱们城里这些大人们几日没出府衙,个个面无人色,说不得啊,咱们南江官场,可要大换血喽!”
安若慢慢喝着糯粥,凝神听着外间闹哄哄的议论声,清淡的眉宇不由皱了下,若是如此,官府自顾不暇,她此时过去补办户籍,恐怕就要撞到枪口上了,
听那天子对国家大事如此雷厉重视,若知道这事,一怒之下换了南江官场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不知这消息会不会传到天听,就算传过去,定罪处置,新官上任都不是几日能完成的事,若是南江官员将事情压下,依这些人的手段,她这等小事恐怕不会看在眼里,就怕一个拖字。
而若是新官上任,仅是处理后事,及接管南江政事就得分身乏术,且必定核查森严,她若前去,只怕被问的多了漏出马脚,
沉思的目光无意间落在窗前那道龙章风姿儒雅贵气的背影上,她不好办的事,于权势在手的人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的事,
他不会与她谈及官场大事,但一张户籍实在再简单不过,只是他们约定的前提,是等一切尘埃落定,药瘾得到应对之后。
前者还有时间可等,可后者,集天下名医汇聚的太医院历时一两年都没能找到办法,这位陈大夫年纪轻轻,他又要多久才能完成,这根本就是遥遥无期的事,
要怎么样才能提前拿到户籍,又或者,干脆放弃户籍的事,只管离开?
心中有事,口中咀嚼的动作便变得迟缓,正想着,两道绝对不属于本土语言的对话忽然从窗外流入。
第14章
“沈老前日晚间便病情加重,沈府人说昏迷足有半日,昨日至今已派出六波下人想求您一见,”
“南江一众官员中不知自己中了药瘾的占了两成,此次查获药瘾共一百零八斤,实际销毁缺了三十斤,动手的人做的高明,以黑膏代替顶了数,真品已偷梁换柱运到了城外十里荒亭,暂无人前往接手。”
“海外番人登记名册显示,自去年始,有一名叫罗瓦国的国民时常往来,次次所带都是些稀罕物件,曾到南江各位大人及权贵豪绅,名士大家府上拜访......”
宗渊看着楼下眸光淡淡,漫不经心朝右侧一瞥,听着陆铎悉数正报时,忽有动静从身后响起,陆铎立时收声退下,他转身回眸,便见那女子脸颊紧绷,目光灼亮异常,真是罕见鲜活明艳的模样,
房中内外窗户间隔不过几米,只是眨眼功夫人已撑着力来到近前,一股清淡好闻的冷香及糕点糯香霎时窜入鼻息,
窗户不足两臂长,他肩背挺阔,身形高大,一人便将整扇窗户遮挡大半,安若一时怒极也没多想,便侧了身绕过他扶着窗台左右望去,
合体的衣裙因背脊舒展尤显得香肩圆俏,腰肢纤细,身段婀娜,宗渊站在她后,不过一臂之距。他高她足有一头,不需特意打量,只略垂眸,便将她整个人纳入眼中,便连那截仍覆着晶莹星点的细白颈子,平日难见人前的耳后之肤也清晰入目,
“怎么了?”
低醇优雅的嗓音离的有些近,安若没有回头,她的目光锁定在右侧过道上,约有五米远,扶栏站着望着下方交头接耳的两名身材高大,身穿辰朝服侍,却散着一头棕黄卷发的男子身上。
“...只是用了醉人膏就要被砍头罢职,未免太过小题大做,辰朝虽然富庶,到底落后无知又野蛮凶残,可惜了这么多绸缎瓷器,以后再想低买高卖,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是可惜的,不过这都与我们没有关系,辰朝现在风声太紧,镇定针剂还是不要拿出了,这次回去短时间内咱们也不要再来了,除了辰朝,大海北边也有些小的部落国家,那里的土地也算富饶,回去的时候可以绕道先去打探,如果人少物多,就可直接武力拿下,如此你我回去也好和公爵阁下有所交代。可惜辰朝兵力强盛,若不然将这地大物博之地变作我罗瓦的殖属国是最好不过了。”
“是的,不过还是快快将这里的情况转告公爵大人要紧。”
许是知道这里的人听不懂罗瓦国语,二人说话并未刻意放低声音,安若看着他们眼神冰冷,这些自诩上等人的西方人骨子里侵略者的血液亘古不变,罂.粟本就是海外产物,他们不会不知毒药之患,却仍以美名传到这里,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然如他们所说辰朝强大,皇帝英明,在事态还没有扩张之时就将之及时扼杀,不论他们是纯粹为了金钱货物,还是想以此为战,都将注定不会成功。
宗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是那两个番邦异族,又垂眸看了眼她脸上神情,眸色微深,再次开口:“你听得懂罗瓦国语?”
然而身前女子仍是充耳不闻,黑长的眼睫都不曾颤动半分,陆铎站在窗侧气息愈轻,一而再无视天子问话,这个女子当真是不知者不畏。
这还真不怪安若没有反应,她一是被那两人交谈的内容吸引,再就是对右姑娘这个称呼陌生,是以当感觉手臂被人握住时,她顿时头中一紧,根本没有多想,掏出随身携带的簪子就刺了过去。
宗渊没有顺势松手,而是伸出背在身后的左手轻捏她疾速刺来的手腕,略一施力,掌中细滑紧绷的手腕便蓦地松软,泛着光泽的尖利金簪也易了主。
他垂眸看她,这是第二次,被她持器相向,也是第二次,被她无视。
安若心思敏锐,虽他神色如常,但她却敏感察觉自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迫,便连他那双深邃眼眸虽不见喜怒,此刻看来也让她莫名感觉紧张。
在现代,各行各业的领导者身上都会带着股上位者威严气息,而这位原大人更是一位可随意掌控生死,调令数城代天行走的古代官员,积压在身的威慑只会更重。
安若不知与他对视多久,熟悉的痒意自发热的手臂与手腕上迅速蔓延,她不由得身形一颤,猛地闭了闭眼,才注意到双手都被他制住,余光见他随意捏在手里的金簪,猛然想起刚才自己应激之下攻击了他,
虽没见簪上有血迹,还是谨慎的上下打量了下他可有受伤,才挣脱双手退后一步,真挚道歉:“实在抱歉,刚才是我反应过大,还好没伤了原大人。”
话落,安若顿了下,抬眼看他,“您方才可是与我说话?”
宗渊想,或是这个女子实在惹他恻隐,这样大不敬可诛九族的冒犯之罪,竟就因她一句真诚道歉而烟消云散,甚至看着她茫然坦然的苍白脸颊,他不觉柔和了眉眼,若无其事的再问了遍。
“你可是听得懂番语?”
安若下意识转头看向窗外,那两名罗瓦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虽然古今语法有些差异,但大意不变。
而没有退路靠山的孩子总是比别人更要强,更努力,安若不是天才型,但也够得上聪明,外语已经过了六级,平时做家教,翻译接单更用的得心应手,那两人的话她自然听得懂。
但怀璧其罪,她没有可以张扬的资本,与众不同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虽还没见识到这个国家的全部,但窥一斑而知全貌,物质丰富,精神自信,这是一个国家足够强大最完美的诠释,而且火铳都已经出现且传到了这里,就证明海外国家工业发展到了哪一步,
可即便工业如此领先于辰朝,海外诸国依旧要来俯首称臣,哪怕只是明面上,也足可见他们对辰朝如何忌惮,更可见辰朝有多么强大。
掌管着这样一个国家的帝王朝廷,既然开了海运,就不会不知外患,即便她能听懂罗瓦语,也没有自以为是到高人一等便贸然去提点,或是警告小心外敌,
人可以聪明,却不可以自作聪明。
安若垂下眸摇了摇头,“只是听到叽里咕噜的语言,见到与我们模样发色不同的人总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刚才那副认真的神情眼神可不像是听不懂。
纵然她仍不对他实言,但宗渊却反而笑意愈浓,在没有无所顾忌的倚仗之前,懂得藏拙自保的人,总能走的平稳又长远。
“可还有想要做的事?若无,就先让人送你回去。”
安若眉头微皱,直觉他说话少了疏离,甚至是有些亲近。
得到一个官员的好感,可以带来诸多便利,但安若却不觉得惊喜,反而心中警惕,不管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既然隐患已除,还是要尽快脱身的好。
*
南江城这么大的动静,莫说是城中百姓,便是十里八乡都已人尽皆知。
自药瘾一事爆出,或者说是自沈府设宴那晚起,沈留风便开始心神不宁,结果果然,到底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日天子走后,他再三喝令不许设宴,沈三答应的好好的,却在他精力不济睡下时仍计划不改,如期设宴,
他不是没想过将天子的身份私下告知亲儿,可到底惧于帝威,深知天子的谋略城府,他既说是微服,若胆敢将此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而等他得知时已是次日宴过,事成定局。本就苍老又因病症缠身而佝偻的身形彻底佝偻下来,他明白,沈家气数尽了,一介白身平民,凭什么能请得了一城权贵亲自到来参宴?
就算他曾任朝中二品,与天子君臣情深厚谊,可人走茶凉,人皆是无利不起早,仅仅是靠着这点余荫,怎可能能得如此重视?!
其实天子已经给了他,也给了沈家机会,从叫沈家子入朝,到留太医为他看病,再到封侯,他明白天子之意,却自以为能瞒得了堂堂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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