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小心地跟着个高腿长的少年,扣着鸭舌帽,带着口罩,连半截下巴都看不见,藏的严实。
凝着一种神秘又强硬的黑,剥不开的疏冷寒冰。
“这边请。”
服务员引着他们走进角落位置,刚收拾出来,泛着淡淡的油光,等一坐下,就端来消过毒的碗筷,将一张点菜表递过去,和一支铅笔。
李北递给江莺,说:“选吧。”
“你吃什么?”江莺接过菜单,边问,“有什么忌口吗?”
李北说:“不吃内脏。”
江莺点头:“我也不吃。你不吃辣,那就点一个鸳鸯锅,一个重庆辣,一个养生锅。”
接着,点了几盘菜,问了李北的意见,只得到了都行两个字,江莺在心里咕囔了一句竹竿真惜字如金,难不成多说一个字还收费啊。
火锅店热气重,辣意驱散凉意。
一顿饭吃的安静无比,与其他桌上的谈笑好似隔着两个世界一般。
江莺抬眼,偷瞄李北一样。
那黑色的帽檐毫不客气地遮住主人,一丝都窥见不得。她只能悻悻地收回视线,夹起一块煮烂的土豆吃掉。
她低下头,对面的少年悄然抬起头,眸子晦涩艰深,波动转瞬即逝。
这样挺好的,不过多的靠近,免得起贪念。
贪念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止境。
李北克制住一切不该有的心思,宁愿做个卑鄙小人躲在安全所。
火锅吃到最后,江莺心情顺畅不少。
果然没有什么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实在不行就两顿,三顿。
江莺去结的账,出来时,李北站在门口。
一片大红黄色做旧的装潢里,浓重的黑极为突兀,惹眼,露出的冷恹,随着李北投来的淡漠视线加浓,晕出一片对热闹冷眼旁观的意味儿。
江莺心里一颤,沉在脑海里的那张报纸上的照片冒出来。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李北对这个世界就失望透顶了,厌恶着冷漠的人类,反感着麻木不仁的生活。
如果那天,李北父亲出狱那天。
她没有生出那股莫名其妙的勇气,他是不是就成功彻底告别这个悲情人生了。
李北微微蹙眉,没明白江莺怎么了。那双清泠泠的眸子里浮起后怕,悲切。
他的视线下移,淡粉的唇被牙齿咬的殷红发抖,白嫩的脸微颤。
江莺,在怕什么?
李北身形动了一下,朝呆愣在原地的女孩儿走去,抬起手臂,修长微凉的指尖迟疑一下,小心地碰触到她的额发上。
轻轻地一点。
那天在三轮车上,他差一点就碰到她。
江莺回神,轻晃几下睫毛,低声说:“李北,我有点累,回家吧。”
李北迅速收回手,指尖微微发烫。
回江北殡仪馆的路上,天空飘起蒙蒙细雨,静声洗刷着整座城市。
车窗上都是雨珠,密密麻麻地堆积。
江莺望着外面,耳畔是车鸣杂音,兀地开口问:“李北,你对我一点都不好奇吗?”
李北揣在兜里的手猛的攥紧,平静偏头,反问:“好奇你就会告诉我么?”
江莺睫毛微掀,扭头看向他,认真地说:“我会的。”
那你呢。
我好奇,你会告诉我吗?
江莺没问出来这两个问题。
她和他就像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所依,孤独平乏的人,彼此相遇,彼此靠近,却从不越界,允许各自待在安全所,恪守着不过界的礼貌。
但,总有一方要越界的,不是吗。
只是谁都不敢开场,谁都怕越界的后果。
第18章 Chapter 18
出租车行驶平稳, 速度不快不慢,斜灰的光线时不时跳跃进来,不间断的喧闹过后是漫长的平静。
李北没有动, 江莺也没动。
隔着一小块不大的距离,彼此视线交缠。少年眸子暗成一片漆黑, 深处压着不易发现的痛楚与挣扎。江莺的眼神平静如水, 心却发紧, 等着李北的下一句话。
前头开车的司机透过镜子往后看了一眼, 想说话的嘴闭上,总觉得不是一个好时机。
过了很久, 车驶上偏僻的路,最多的是大片的树林,没完没了的枯黄。
李北克制住,极力平乏着声音, 问:“为什么。”
快要坚持不住的江莺顿了一下, 不得不说跟一个冷到骨子里的人对视是一件艰苦的事情。
因为他的眼里太荒芜,一株快死的小草都没有。
江莺忍不住想起报纸上那个毫无生气的小男孩,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 一大半都是野蛮生长。整个过程中无人知晓,无人问津。这样的人生,怎么会有人想要,怎么会不让人绝望。
“没有为什么, ”江莺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她的声音很坚定, 又软又执拗。
李北喉结滚动几下,冷白的脸上没有波动, 靠着车门的那只手发着微颤,下意识去摸烟盒,掏了一半的烟盒突然僵住。
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举动。李北侧过脸,不再看江莺,无所谓淡薄的声音在车里响起:“再说吧。介意我吸根烟吗?”
江莺愣了一下,摇头:“你吸吧。”
挨着李北的那扇窗降下,他低垂着头,薄唇间噙着一根烟,一只手微弯挡风,一只手按开打火机。咔嚓一声,打火机涌出橘红色的火光,烟头被燃烧,蓝灰色的烟雾散出尼古丁的气味又笼罩在一起朝外飞去。
江莺偏头看他,李北侧对着他,黑色帽檐下的发丝被风吹起,露出锋利的眉峰,内勾外翘的风情眼,冷白的肤色衬得他,极端的漠然疏离。
到江北殡仪馆附近,李北吸完了半盒烟,一身的浓烈味道笼罩。江莺甚至能闻见她衣服上,发丝上所沾染的同一种味道。
车停稳,李北付完钱,拉开车门,站在北风里,与江莺对视。
“好好休息,”李北微停,又说,“有事叫我。”
江莺默了一下,转身就走,不冷不热地说:“不用。我只是一个房东,你只是一个租客,没什么事需要麻烦你。”
李北低下眸子,没有辩解,没有回话。
院子里老槐树盘根错节,迎着风。江莺给黑子倒了狗粮,快步回了房间,洗了一个澡,把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坐在椅子上,手托着下巴,乱七八糟的思考着近期的状态。
她不喜欢沉浸在悲伤,把自己涂的灰暗。
允许难过,但不允许沉溺。
她之所以能扛这么久,都源自幼时所见所得,以及家中长辈的教导。
对于她来说,死老病死是常事。
殡仪馆里被封存的焚化炉里不知道融化了多少人的人生,门口的椅子上,不知道坐过多少悲伤的人。
在这里长大,江莺只学会了一件事。
除了死,都不是什么大事。
马上高考,不能再被影响。为了人渣浪费人生,浪费宝贵的时间,无疑是最傻的做法。因为这些人大部分在将来都过得会比受害者更好,而受害者一日复一日的与痛苦斗争。
江莺咬紧牙,她才不要这样的人生。
这些人留下的墨点只能被留在十七八岁,永远不配被带去她的十九二十岁。
‘我的人生应该明亮炙热,不应该是黑暗无光。’
江莺在日记上写下这句话,心情好了很多,打开手机贴吧收藏夹。那个帖子还在,字字带血,几句评价否定了所有人。
李北有看到过这些吗?
江莺手指轻触那个小男孩儿的脸,在心里说,学学我吧,李北,大胆点,别死掉,我还有秘密没告诉你。
停顿几秒,江莺在日记本上又写下。
《秘密=竹竿》
江莺莫名地笑了一下,眸子微弯,漾起满池子的潋滟水色,白皙的脸颊精细,眉心有一轮春月,映着暖光,漂亮极了。
隔了一个楼梯口的另外一个房间,窗帘拉的紧密,屋子里没有开灯。
浴室门的被推开,少年围着浴巾走出来。
一道微弱的光照进来,他的眼中死寂一片,身后的浴室镜子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旧报纸。
仿佛是一张一张罪证,沉默无声诉说着有恶的一生。
李北随意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了好几下,赤脚走过去,拿起一看。
赵哥:小北,来俱乐部喝酒,贺少有事找你。
LB:好。
少年仰起脖颈,隐忍地紧盯着天花板,凸起的喉结随着他的呼吸浮动,沟壑很深的锁骨乘着水色,滑落的水珠没入块垒分明的肌群。
李北换好衣服出门,瞥了一眼那边的房间,短暂停留几秒离开。
他刚出大门,江莺拉开房门走出来。
悄悄地看了几眼关着的门,佯装无事的走来走去,小心翼翼往里看了一眼。
没人。
“……”
死竹竿。
江莺转身利索回房间,刚坐在椅子上,手机就响了,是江婉瑜。
如果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大概就是这通电话的主人。
江莺在电话断掉的那一秒按下了接听,面无表情地说:“姑姑。”
“莺莺,你怎么又生病了,”江婉瑜在那头叹气,“是高三太紧张了吗?你要学会放松,一个人在江城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江莺低声应:“知道了。”
“莺莺,”江婉瑜又叫了她一声,“莺莺,姑姑去看看你好不好,一个人过去。”
江莺深吸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姑姑,有什么事高考完再说吧,别再影响我了。”
她是第二次对江婉瑜说这句话。
第一次是在那天晚上,江婉瑜大哭,崩溃,其他人呵斥,劝导。
她说要走,回江城。
没人同意,都怕她报警,影响不好。江莺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晚上,她对江婉瑜说:“姑姑,我想活着,别再影响我了。”
第二天一大早,江婉瑜就把她父母的银行卡以及父母为她准备多年的存款都给了她,不顾任何人的阻拦把她送回了江城,从此再没见面。
手机那头,江婉瑜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情绪有些激动,泣声断断续续,最后匆匆说了句:“姑姑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江莺坐在窗前,一动不动,脚踩在椅子上,环住膝盖,下巴枕在上边。
就这么坐到天黑,楼下黑子连叫好几声。
江莺知道是李北回来了,呼出一口气,拿着手机下楼,摁开门灯。
扣着帽子的少年顿住,光出现的急促,刺的他睁不开眼。
李北反应慢了一拍的看了一下灯光,越过光影看向站在门口穿着白色毛衣的恬静女孩儿。
“江莺。”
他低声讷了一句。
江莺跟他有点距离,只看见薄唇微动,并不知道他念叨了什么,清泠泠的眼神微迟。
李北皮肤太白,眼尾发红,眼神涣散懒慵,并不如平时的聚焦森寒。
这是又喝醉了。
江莺往前走了几步,摁住呲牙咧嘴的黑子,对着散漫的少年,说:“先进去吧。”
话音还没落,江莺的腕被股凶狠劲儿拽住拉起来,对上李北神色莫辨的眼神。
“做什么?”
江莺挣了一下没挣开,防备的看着李北,预防喝醉的他在发疯。
胆小鬼竹竿。
江莺在心里默念。
“江莺,以后有什么事都告诉我,”老槐树的阴影下,李北困住江莺的去路,眼神浓稠晦涩。闻见她身上淡淡香气,看她白皙脸上映着暖光,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地看他,“不要在请假了,好学生。”
听到他的话,江莺怔许几秒,蹙眉问:“为什么,我为什么有什么事要告诉你。”
李北只敢在酒后失言,凑近她一步,眸子又暗又潮,手臂抬起,微凉的手指穿过江莺后脑的发丝,附上那块温润的皮肤,往跟前摁了一下,低语:“保护房东,人人有责。”
江莺差点被气笑,不温不火地说:“李北,你真是一个胆小鬼。”
李北被胆小鬼三个字逗笑,勾着唇角笑了一下,似无奈似承认,俯下身,凑近她,呼吸带着酒气:“江莺,我不反驳,因为我就是个胆小鬼。”
江莺凝着近在咫尺的风情眼,平心静气地说:“有本事酒醒了说,没本事就去睡觉。”
李北的眼神凌乱不堪,遵着本能抱住她,下巴压在江莺的头顶。
在江莺看不到的地方,疲惫的闭上眼。
抱到了,全世界。
等酒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唯一的有色彩的世界会消失,这个世界独属的代名词是江莺。
好想,好想,一直拥抱。
酒意渲染,李北内心的疯狂无法抑制生长,一点一点凝聚爆炸。
将他一个卑鄙小人炸的无处可藏,无处可逃。
少年的心跳并不平稳,跌在江莺的耳畔,让她跟着变换心跳频率。
江莺:“……”
死竹竿蹬鼻子上脸。
“李北,”江莺生气地叫了他一声,“去睡觉。”
李北睁开眼,眼底松散,些许发红,缓缓地松开她,恹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不经心,对着她浑不吝地笑了一下:“遵命。”
江莺手指勾了一下手心,佯装镇定地推开他,左右都是懒得再跟酒疯子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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