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楚地的风水这样养人吗?回来才一年不到,那么多年的沉疴顽疾就都痊愈了?
“久病成良医,是会一点。”
裴行阙微微垂眼,终于不再直视她,很快讲完,急急说起另一件事,仿佛在逃避一样:“是昨夜我没关好窗吗?还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风寒了呢。”
梁和滟脑子也还清醒,听出他不想提这事情,晓得也从他嘴里撬不出来了,暂时没再问下去,只是苦闷:“我怎么晓得,我原本还想着去看窈窈,结果病人没看成,自己先成了病人。”
她发着烧的时候讲话没有那么冷冰冰,抱怨起来的时候眉头皱着,两腮通红,很可爱,很招人喜欢,平时的那一点子冷淡的气质都削弱了,整个人蔫蔫儿的,带一点颓然的感觉。
裴行阙看着,伸手为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静静听她讲。
梁和滟过很久才回神,瞥他一眼,唇动一动,到底也没讲什么。
裴行阙在这里坐镇,很显出对梁和滟的重视来,下面人本来就她毕恭毕敬的,此刻更是不敢怠慢,一碗黑漆漆的药很快煎好了送来,
裴行阙接过来,嗅了嗅,怕她嫌弃,没用嘴吹凉,只把碗托手里,拿勺子舀着,缓缓搅到可以入口了,才递给她。
梁和滟瞥一眼,看见他手指上被碗沿烫出一圈红痕。
裴行阙只是动一动手指,没提这一茬,看着她吃完药:“好了,不要讲话了,睡一觉,休息一下,不然总是烧着,对身体不好。”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喝过那药,的确有些让人犯困,梁和滟没找着可以刺他一句的理由,瞥他一眼,掖着被子睡了。
这一睡就到了下午,她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只手正摸她额头,手指并不细腻,粗糙、带茧,却温热,指尖不小心蹭到她,却是冰凉的。
大约是为了来摸她额头,特意先搓热了手掌,却没顾及到那一节指尖。
梁和滟头脑还是昏沉,先想完这一茬,才反应过来,猛地睁开眼,去看摸她额头的是谁。
立她床边的裴行阙原本正压低声音和芳郊讲话,听见动静,回头笑了笑,有些歉意地道:“是我吵到你了吗,滟滟?”
“也该醒了。”
梁和滟瞥一眼外面天色,又看一眼芳郊和远远的绿芽,嗓音里还带着困倦,她懒得摸自己额头,倦怠地看着裴行阙:“我还烧吗?”
“还有一点,等等把晚上的药吃了,就不打紧了。”
裴行阙笑笑:“吃药前先吃点饭吧,好不好?我刚刚请芳郊去炖了白粥,只加了些菜蔬,养脾胃的。”
“殿下在这里守了我一整天?”
梁和滟撑着起身,看他,又问一遍:“你今日没有别的事情要忙吗?”
裴行阙指一指一边窗户,梁和滟才发觉,那上面堆满了各种卷轴,看来是在这忙了一天。
这么辛苦,何必呢?
梁和滟唇动一动,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那也太伤人了。
她吃过饭,喝了药,倒是不困了,半坐床上,点盏灯,百无聊赖地看裴行阙在那里忙活。
裴行阙抬头看她好几眼,笑一笑:“无聊吗?”
梁和滟没说话,眼神倒是明确,裴行阙略默了片刻,翻检出一个卷轴来:“我记得你颇爱算账,这是户部递来的,你看一看,打发打发时光吗?”
哪个人打发时间用账本子?
梁和滟心里这么想着,还是顺手接过了。
她这些天没什么事情做,整个人骤然闲下来,把从前十几岁时候该玩却没有机会玩儿的东西统统玩过一遍,却早过了喜欢那些的年纪,到最后都索然无味。
她实在不是能闲下来的人,所以想着要开店,虽然如今不缺钱银吃喝了,但总要找些事情做,就这么被困于内宅,靠着裴行阙吃喝,她心里总会生出一股子不安来。
这么想着,梁和滟随手掀开那本账簿。
“嚯!这样红!”
梁和滟略翻几页,看着那满行赤字,感叹出声。
——她不安果然是对的,就这些赤字,怕过不了几年,裴行阙就一穷二白还倒欠债,供不出她吃喝了。
第79章
梁和滟心情复杂地看着, 裴行阙在一边笑了笑。
“那还只是户部呢。”
他淡淡讲:“今年大兴军事,兵部的开销直接翻了番,又因为擢选许多周地旧臣, 俸禄开支也要厚厚添上一笔,再要封赏百官, 诸事繁冗, 连吏部也哭穷。”
他讲到最后,语气沉了沉,话里带点嘲弄的意味。
梁和滟听出来了, 瞥他一眼, 探头去看了眼吏部尚书的名字, 姓魏, 是他外祖家的人?
“再哭穷, 明年也能好许多, 这账本, 明年要厚一半罢?”
她哼笑一声, 点点手底下的账本, 裴行阙明白她意思,也晓得她懂了自己的意思, 笑起来,颔首道:“是,国库要充盈, 无非开源节流两回事, 父皇陵寝是早就修好的,除了他丧仪, 明年其实没什么大开销,流是节住了的。至于开源, 明年的税赋涵盖天下,一定能压过今年——自然,开支也就多了,但江南鱼米之乡,又有海运之利,总能盖过开支去。所以今年有赤字倒不打紧,明年只要无大事,总能好起来的。”
他声气平淡,讲起他父皇要死这事,坦然至极。
梁和滟瞥他一眼,又想起他握着自己手腕,给自己把脉的事情来,眉头不经意皱起,但还是继续道:“那今年也不该这样多赤字,怕是周地国库丰盈得很,诸位大人都想分一杯羹吧?”
裴行阙笑起来。
周地海运便利,内帑里自然是堆满金银,添了好大一笔进账来,各部眼巴巴瞅着,都想分上一杯羹,于是各立名目,虚报钱银,眼巴巴瞅着他手头握着的这笔钱。
“是。”
他微笑,手指扣在桌面上,敲了两下:“他们是这意思。”
只怕还是他舅舅带头这么干的,裴行阙想着,伸手捋平卷边的书页:“是你会怎么办,滟滟?”
梁和滟笑一声:“不会花钱就换会花钱的上来,我是多有钱,去大发善心填他们家私库?”
她讲得漫不经心,裴行阙却听得认真,听完顿了片刻,还点点头:“是这样的道理,只是还不急这一时。”
梁和滟明白他意思,他才上位,根基不稳,前朝后宫都虎视眈眈地瞅着她,那么多人,根系错杂,要是动手除去,那可就太麻烦了,若是处理不好、手段太拙劣,还容易反噬他自身。
她点点头,没讲什么。
这事情一掀而过,并没占两个人多少时间,很快彼此就都沉默下来,只听到书页翻动的轻轻的声音。
裴行阙静静坐床边,翻看卷轴,时不时就抬头,看一眼梁和滟,她看东西比他认真,微微蹙着眉,一页一页翻过,偶尔停下,手指划在书页上,在算支出。
“殿下,递支笔给我。”
说着直起身来,披了被子:“算了,弄得床上尽是墨水,明日绿芽又要说我。”
“哎,穿鞋!”
裴行阙放下手里笔,梁和滟已经三两步走过来,裹着被子,盘腿坐他对面。
那账本子不薄,本身也不是要他自己算的,裴行阙只是拿来翻一翻,没想到她那么有兴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递过去笔,又顺带扯了两张纸给她,砚台里墨不多了,他自己重新磨了些,也推过去给她。
他们就这么沉默无言、相对看到夜半,裴行阙最后一次抬头的时候,发现梁和滟靠桌边,伏在他递去的那本账簿上睡着了。
一边的笔尖瞧着,蹭她脸颊上,因为要留朱批,墨是红的,圆圆一点,蹭她腮边,像特意画上去的面靥。
裴行阙盯着看了片刻,弯唇笑了笑,拿开那笔,温水泡了毛巾,小心翼翼地探身过去,给她一点点去擦,但那墨留脸上时间有些就,擦不太干净,一痕抿开,淡了些,却化开长长一道印记。
裴行阙叹口气,放下毛巾,走过去托住她脸颊,小心把那账簿给抽了回来,扔在一边,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要把她抱回床上去。
梁和滟喝过药,睡得很沉,握着他手指不肯松开,被扯开了账簿,干脆继续就着他掌心睡。她脸上肉并不多,贴在上面软软一点,很容易就触到颧骨与下颌的轮廓,硌着掌心,压着他手心纹路,他不自觉地微屈手指,抵上她唇,很轻一下。
睡梦中的人无知无觉地轻抿了下唇,蹭过他手指,仿佛在他指节上轻吻了一下。
喉结轻轻滑动,裴行阙脸上神色原本淡淡,此刻却陡然乱起来。
他放下梁和滟,为她掖好被子,理好头发,他本该这时候就抽手离开的,却抑制不住地凑近,低头看着她。一边膝盖抵在床畔的地板上,坚硬得很,硌着他,叫他醒神,他神智清明,呼吸却是乱的,一点点凑过去,却在触及她脸颊的前一刻停下,不敢再靠近。
唯恐亵渎她。
然而却又不舍得离开,于是滞留在原地许久,注视着她安静的睡颜,然后捧起遗留掌心的一绺发,低头,虔诚亲吻过她发梢——梁和滟适时翻身,发丝拂过他指节与他唇,像是他虔诚吻过她每一寸发丝。
隔很久,裴行阙缓缓睁开眼,笑一笑,握紧掌心。
要留存住她一点温度,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静静退出去,临走之前检查好所有窗扇,确保这次不会再漏一丝风进来。
梁和滟第二天再醒来的时候,裴行阙已经上朝去了,她还有点鼻塞咳嗽,但所幸是退烧了,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嘴角那一痕,眼瞪得老大。
绿芽一边笑:“殿下临走的时候讲过了,说是娘子昨天看书睡着,蹭上的,他昨夜尽力给您擦了,没擦掉。”
梁和滟指一指那里,啧一声,随口道:“跟吐血一样。”
“不要乱讲,大过年,不吉利的!”
芳郊恰好带着太医令进来,听见这话,轻拍一下梁和滟,低低道。
太医令来,很细致地给梁和滟查看完:“还照着从前的方子继续喝两剂就好,娘子身体强健,底子也好,只是从前太累了,骤然轻快下来,水土不服又吹了点冷风,所以烧起来了,不打紧的。”
这话昨天没有敢当着裴行阙的面说,毕竟太子殿下那样紧张关怀,他说不过是小病,显得多没眼力见儿似的。
梁和滟本来就没把这病当回事,点点头道谢,又叫绿芽给了赏银。
太医令推辞两下,收下了,又嘱咐:“但娘子还是要好好将养几天才是,尤其这几日,外头嘈杂又酷寒的,您身子没好全,暂时还是不要出去,不过也不要一直卧床,闲暇时候,可以下来走动走动。”
梁和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叫芳郊:“你去帮我看一看窈窈吧,等人病好了再去探望,跟马后炮似的。”
芳郊答应着,出去了。
梁和滟又吃一回药,苦着脸,看绿芽:“这东西太苦了。”
绿芽一边递去一枚蜜饯,一边笑:“我看娘子昨天一口闷喝得很痛快,还以为不苦呢。”
梁和滟含着蜜饯,有苦难言——她昨天其实也不是很想喝,但不太愿意在裴行阙面前示弱,所以接过来就一口闷了,他递蜜饯来的时候,也还嘴硬讲不用了。
芳郊带着东西去了趟卫家,一来一回的,到晚饭时候才回来,裴行阙也在,看见她,点点头。
梁和滟没梳发,头发散着,垂在腰间,她裹着肥肥大大的氅衣,整个人拢在里面,更显瘦削。
绿芽去准备晚饭了,屋里也没别的侍奉的人,梁和滟动了动手腕,裴行阙看见了,很自觉地走她前面,倒了杯茶,递过去,给她,又倒了一杯,给芳郊。
芳郊顺手接过,接完才发现是裴行阙给倒的,卡了下壳,战战兢兢双手捧着,埋头小口喝。
梁和滟等她喝完了,才问:“窈窈怎么样了?”
“卫小娘子也是风寒,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知道娘子病了,还要来看呢。”
梁和滟点点头:“没事就好。”
芳郊暗戳戳瞥裴行阙一眼,欲言又止,裴行阙恰好看过来,瞥她们两个一眼,慢条斯理的:“我先走了,芳郊姑娘先陪滟滟讲话罢。”
很识趣。
这人就是这样,虽然总是不请自来,但是在这里却也不烦人,温和客气有眼色,除了赖在这里不走,几乎无可指摘,也找不到什么由头对他发火,所以只好容忍他一天天地在这里“叨扰”。
天长日久,梁和滟惊觉自己竟然有些习惯他在这屋里的时候了。
芳郊站起身送裴行阙出门,探头看他走远了,才急急转回来,握住梁和滟手,塞了个东西给她,她凑近,压低声音:“是…卫少卿叫我给您的。”
梁和滟一愣,下意识握住了。
芳郊继续讲:“还有一件事情,卫夫人正给小娘子相看婚事呢,好像已经有可意的人了,是崔家二郎,准备年后纳采。”
“这么急?”
崔家二郎,梁和滟想了想,隐约记得是卫老夫人本姓就是“崔”。若是知根知底的,倒也不错,大约是上次太子那事情,实在把姑姑给吓到了。
梁和滟叹口气:“我知道了。”
又挥一挥手,芳郊会意,站门口遥遥看着,梁和滟坐桌边,慢吞吞展开了那张纸。
短短两行字而已,梁和滟很快读完,手却一直紧捏着那纸条,良久没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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