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郊……”
芳郊闻声,回头看,就见梁和滟正站在烛火前。
天色暗了,屋里只点一盏灯,昏黄的光映在她脸颊上,朦朦胧胧的,她手捏着那纸条,凑在灯上,正点燃,火光很快燎上纸条,簇簇烧起来,梁和滟定定保持着那动作,不动弹,手指也停在那里,握着那封被点燃的纸条,不晓得再想什么。
直到火要烧及她指尖了,芳郊叫一声:“娘子!”
梁和滟侧脸过她,猛地松手。
“没事。”
她动一动唇,仿佛想吩咐些什么,但落到最后,还是摇头,讲没事。
灯光昏暗,她唇角那道被擦开的朱砂痕迹被照得红艳,仿佛真是才吐过一口血出来。
第80章
梁和滟的病原本要好了, 这一晚后又厉害起来,芳郊后悔的不得了,私底下直说自己不该帮卫期传信, 不晓得里面写了什么,惹得梁和滟好好一个人, 没来由这么大病一场。
梁和滟笑笑, 安慰她:“你不去,来的就是窈窈,总要夹带来给我的——若不到我手里, 事情更不好。”
太医令来把过脉, 说得还是老一套的话, 从前太忙碌, 骤然闲下来, 身子有点不适应, 所以有一点病症, 就连绵发作起来。
裴行阙为她摸过脉, 也没把出什么问题, 只让她安心静养。
梁和滟心里藏着事,要静养, 也养不下来,裴行阙来看她,看着她:“怎么了, 想说什么?”
他笑:“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时各官署已经封印, 他闲散许多,每天只与三品往上的大臣会一面, 明确了没有要紧事就好。剩下大部分时间,都拿来照顾她, 在她身边忙碌。
“没事。”
梁和滟抿抿唇:“国库,怎么分的?”
她是问得上次的事情,裴行阙笑笑:“该批的帐都给批了,吏部超支太过,被我打回去了。”
“就只打回去了吏部?你这样子下你舅舅面子,不怕惹得长辈恼火吗?”
裴行阙笑笑,不以为意:“父母过还要谏使更,长辈做得不好,再是长辈,也不能顺着他来,忠孝难两全,没有办法——而且他要得也太多,百万两给出去,我明日就只好吃糠,周地的糠难以下咽,想来楚地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吃过几年,不想再吃了。”
他语气轻快,讲玩笑话一样,谈及他在周地被苛待到吃糠的事情时候都面色平淡,要逗她开心。
梁和滟心里更烦闷,接过他手里药,心不在焉抿一口,随即被苦到几乎控制不住表情,笑都僵了,捧着碗在那里咬牙根,裴行阙低着头,轻轻笑出来,伸手从袖子里掏了个油纸包,托着递给她:“糖莲子,吃一点,去去苦味儿。”
他话讲得短促,显然是憋着笑在说,看着梁和滟的时候,眼都弯起来,不晓得她被苦到,怎么就叫他那么开心。
梁和滟狠狠瞪他一眼,不接那糖莲子,把药闷了一大半:“也还好,不太苦。”
她话才说完,就自己拆了自己的台,嘴里的苦味从喉咙一直顶上来,实在让人忍不住。
梁和滟唇抿紧,眼睛也紧闭起来,只觉得两腮都在用力紧绷着去挨过那苦味儿,忍了片刻后,到底没忍住,要去拿那糖莲子。只是她手里端着药碗和勺,空不出余裕来,惶然地微微张唇,等裴行阙喂她,只是吃得太急,一粒糖粒子含进来,连带着他指尖也吮住,舌头上抬,舔过,急急收回了,也有一点湿润留在上面。
叫人窘迫。
裴行阙偏头咳一声:“我洗干净手了的。”
他还偏提这一茬!
梁和滟着急忙慌把话题拉回正事上面,含着那糖莲子囫囵地讲:“你舅舅如今不是管着北衙禁军么?你得罪他,小心他急了,把你这个太子换掉,改人来当。”
“是有这个可能。”
裴行阙顺着她说的话想了想,接过她喝空的药碗,顺手又递了糖莲子过去:“那也没办法,面子我已经下了,他若真要生气,火现在也冒二丈了,马上就烧到我眉毛。”
顿一顿,他终于不讲玩笑,收敛起神色,很正经看着梁和滟:“我晓得你担心什么,放心吧,滟滟——而且就算我出事,你和你身边的人,我也一定保你们平平安安。好好养病,不要想这么多了,好不好?”
外边长随隔着窗户找他来问话,他对梁和滟笑笑,要她好好休息,站起身来,走出去看是怎么回事。
梁和滟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裴行阙挑开帘子出来,被冷风扑了正着,热身子最不可被风吹①,他立在门边,断断续续,扶着门框咳了许多声,才停下,唇色有点苍白地招招手,问人:“怎么了?”
“一切都照着殿下的吩咐安排下去了。”
长随扶他一把,递来臂弯搭着的大氅,展开为裴行阙披上,他顺手要接过裴行阙手里紧握着的糖莲子,裴行阙摇头,自己握住,小心翼翼掖在袖子里,珍重至极的样子。
两个人一起往一边厢房走去,裴行阙断续咳着,听他低低禀报完,又连咳许多声,才止住:“晓得了。”
一边屋里正煮药,一炉梁和滟的,另一炉倾倒出来,递到裴行阙手里,他接过,略有点疲惫地抿一口。
深棕色的药汁连气息都透着苦涩,他喝得缓慢,断断续续地抿,仿佛尝不出味道一样,身边长随瞥他几眼,小心翼翼问:“殿下…卫世子递了封信,经由芳郊姑娘带来给娘子了,因您吩咐,没敢近前看,所以也不晓得里面写了什么。”
裴行阙点点头:“没事,她大概试着跟我讲了,只是大约碍着卫期,怕我怪罪他,没说太明白,但意思我都知道了。”
他说着,咳了几声,把那碗药一饮而尽:“是小事情,不打紧,你叫人盯一下梁行深,他虽然被拘押着,但看来是不太老实。”
又笑:“舅舅也糊涂。”
梁行深,周地二皇子,从前被梁行谨压着,无声无息的,唯一一次露头,是和卫期被关押在一起,再后来就是跟着裴行阙一起来楚都,如今和其他几个皇子皇孙一起被幽禁着。
这几句话单说云里雾里,但长随原本就晓得些内幕,很容易就串起来,低低应了声“是”,又看他那锅里药渣:“殿下…这药是否该停了,您这段时日咳得愈发多了。”
裴行阙没应声,只是站起身,推开窗,看了眼梁和滟的方向,他拢一拢身上半旧的大氅:“我心里有数,下去吧。”
嘴里药味儿的苦涩已经淡了,他却还是掏出那糖莲子来,捏起一粒,抿到嘴里。
指尖碰到唇的时候,停了片刻,仿佛是借手指上残余的那一点温度,与她回吻。
——他从没吃过这样甜的糖莲子。
事物要长长久久保存,就要糖渍、盐腌、风干,年节时候天寒地冻,多的是这样保存许久的东西,热乎的饭菜准备了一桌,没什么礼法上的讲究,全是梁和滟爱吃的。
裴行阙不在,他到底还是太子,平日里能玩忽职守、陪她身边,元日这样的大日子不行,许多仪式都得他出面主持,最后还得赐宴百官群臣。
梁和滟身体好了不少,但还是有点怕冷,裹着大氅,和芳郊、绿芽一起吃饭。
外头已经放起爆竹,一切热闹得很,听闻今日宫里还有傩戏,也热闹,这是周地宫城里没有的规矩,梁和滟听着人讲,有点好奇,但也没太神往,那里头规矩太重,就比如这一日,她若真嫁给裴行阙,那难免就要穿着沉甸甸的钿钗礼衣在主持宫宴,而不是在这里斟着杯小酒与人偷闲唠嗑。
芳郊和绿芽到了年纪,正在互相调侃对方快该嫁人了,绿芽捏着酒杯:“什么时候,让娘子给你找个楚地的,彪悍壮实,单手就把你拎起来。”
芳郊瞪大眼:“是你想要那样的罢!我才不喜欢那样的,我就爱我们周地的郎君,唇红齿白,干干净净,文质彬彬的,说话做事都和气。”
两个人争来争去,最后笑作一团,绿芽一边捂着肚子笑,一边拉梁和滟下水:“其实说来,太子殿下倒是很合适,楚地、周地男人的好处,他都有了,高挑又俊秀,如今看着也不是很文弱,那次穿甲衣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娘子的眼都直了。”
梁和滟瞪大眼:“芳郊,给我把她嘴缝上,喝多了酒在这里对着我发起疯了。”
芳郊笑,还附和:“说得也没太离谱,娘子那天眼神确实直直的,足呆了好一会儿呢。”
绿芽继续道:“殿下还以为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不洁的气息,火急火燎就去沐浴了,我听侍奉的人说,洗过三遍澡,才敢过来。”
两个人一唱一和,讲得梁和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一人嘴里塞了一块糕,堵得她们讲不出话来。
因为吃过饭,菜蔬都撤下去了,只剩下几盘点心,不晓得怎么,她手边恰恰放着一盘糖莲子——也不是太恰好,她最近一直吃药,嫌别的蜜饯太腻歪,这几天都是要一盘糖莲子清口,所以下面侍女可能以为她喜欢,就把这个放在了她近前——她也确实不太讨厌。
梁和滟捏着一枚吃了,手指才抵唇边,就胡乱想起那天的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捻着手指上残余的一点糖霜发怔。
门外爆竹声愈发大了,杂着欢笑声,热闹得很,热闹到,仿佛能把所有声响都压下去。
直到卫期破窗进来。
所有的喧嚣声似乎在这一刻止息,绿芽和芳郊也靠在一起睡着了,万籁俱寂,梁和滟听见自己手里捏着的一枚糖莲子也咕噜噜滚到桌下,她没看卫期,蹲下去,伸手去捡那糖莲子,没捡起来,另一只手的手腕被卫期握住。
他做许久的文臣,在这之前却也是跟着他父亲许久的少将军,梁和滟曾许多次去看他纵马射箭,直到帝王的猜忌落到卫家身上,他从此成了弘文馆里,坐她身边的一道沉默影子。
髀肉复生,握刀的茧也消退,此刻硌在她手腕上的,只有执笔练字时候留下的茧子。
卫期看着她,眸光定定。
“你要跟我走,滟滟——他已经死了,你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第81章
外头的爆竹声仿佛是停息一瞬, 那一刻万籁俱寂,梁和滟只听得见卫期讲“他死了”的声音。
只那一瞬,随即又无穷无尽响起来。
卫期写给她的那封信用的不晓得是朱砂还是血, 暗暗的颜色,寥寥几行字, 被她付诸火苗后化作灰烬, 此刻又浮现眼前。
“魏氏有逆反之心,欲于元宵灯节举事,二殿下欲待两虎相争, 伺机而入, 复周兴梁, 裴行阙处不可久留。”
“死了?”
梁和滟愣了一瞬, 却也仿佛只愣那一瞬, 她直起身, 从卫期手里挣出手腕, 拍着衣摆上适才蹲下去捡糖莲子时蹭上的灰, 固执地重复着那动作, 一下、一下。
平静地拍打,平静地询问:“你说谁死了?”
“裴行阙!”
梁和滟点点头, 眉头微微皱着,沉吟着讲了声:“哦。”
卫期看她云淡风轻的样子,眉头皱起来:“滟滟, 你别装傻, 你看到了我那纸条的,这段时间的风声阵阵, 我不信他一句也没透给你。”
他说着,伸手又去握梁和滟的手腕, 梁和滟躲过了:“你怎么进来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事情的,你不是说要到元宵节吗?”
“这府中里里外外被人守得密不透风,我带的人都被派去引开外层护卫了,我才好翻进来,你得快点随我走——魏氏提前举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我亲眼看着裴行阙在宫宴上被羽箭射中心口,倒在高台上,北衙禁军都归魏氏统领,趁此情景一呼而上,皇后宫里的戍卫也哗变,把控了宫城,他重伤不说,还腹背受敌,怎么可能有活路?如今宫里已经乱起来,怕是马上就要清算到你这里了。滟滟,你得快些跟我走!”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讲:“当初卫家与你,我放弃你,这一次,我不再丢下你了。”
外面热闹、平静,一派祥和气息,梁和滟盯着他,眉头皱起,只觉得疑云甚多。
裴行阙就这样死了,这么轻易,寥寥几句话,一个活生生的、走之前还微笑着看她,讲等元宵的时候,带她去看看灯的人,就这么死了?
卫期看着她:“滟滟,他真的死了,切切实实,死在我眼前,我们多年的情分,不值得你信我一回?”
他看一眼还没多大变化的外面,语气急切:“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滟滟!”
“我走可以,不能跟着你。”
梁和滟很快从那恍惚里回过神,指向绿芽和芳郊,她们睡得正沉,身上还搭着她给披的毯子。
收到那纸条后梁和滟有过谋算和安排,然而这事情转机来得太快也太出乎意料,来得太早,她所有谋算都落空,只剩下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她直起身:“你说你不会丢下我,我很感激。但我也绝对丢不下她们,要走,我要带着她们一起走。带我们三个一起对你来说是莫大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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