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太子”一称,秦檀的身子一僵,一颗心瞬间吊了起来。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背着孙小满偷偷溜进来的;更没有忘记,这心思莫测、孤戾可怕的太子,和自己有些前缘旧恨。
秦檀左右张望一阵,见不远处有一道写有“光明昌乐”的插屏,连忙旋身躲入其后。
下一刻,太子李源宏便跨进了景承宫。
“孙小满,你出去罢。……不,你去母后那里吧。”太子冷冷地瞥一眼孙公公,“孤有话要与父皇说,你不得守在殿外。”
孙公公应了“是”,退了出去,还将赤红的宫门给合上了。
太子负了手,缓缓走近皇帝的龙床。
他穿了身玄色挑金线的便服,衣上绣团簇万世升平纹,瘦削背影投落在地,斜长而孤寂。
“父皇。”太子在龙床边坐下,目光如鹰隼般望向床上的虚弱老者,“今日,儿臣已给武安找了一门好亲事。”
这句话就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衰弱的皇帝陡然爬了起来,瘦的变形的脸孔上,怒目圆瞪:“太子!武安的婚事,乃是朕定下的!你怎敢擅改圣命!”
太子冷笑一声,望着皇帝,目光里没有父子应有的儒慕,只有冷漠与仇视。
“父皇,同是公主,恭贵妃所出的长宁便可在京城嫁人,可武安却要和亲塞外、嫁予老臣。”太子说着,神色愈发冷锐,“武安正值青春年华,本该嫁个好夫君。”
皇帝喉间发出嘶嘶响声,皱纹纵横的衰老面孔上满是怒意:“朕才是天子,武安的婚事,当由朕来…咳……咳咳…武安乃嫡公主,当以社稷为重!”
“父皇的话,真是冠冕堂皇!”太子的眼神,简直像是淬了毒一般,“您自小便是如此!长宁永远比武安得您宠爱,晋王、燕王,都比儿臣像是储君!母后是您的发妻,您却不闻不问,只宠爱那妖言惑众的周氏!”
说到最后,太子已近乎是在低吼。
“皇后不贤,朕没有废了皇后,已是仁慈!”皇帝死死盯着太子,口中爆出嘶哑的大喝,“晋王何等孝顺,柔妃亦是温顺,她却逼柔妃悬梁自尽,迫朕流放晋王!这等妒妇,怎可母仪天下……咳咳……”
听到晋王与其母妃之名,太子的面色,忽如野兽一般狰狞起来。
“先是晋王,再有燕王!父皇,儿臣才是太子,是您的嫡子!”太子咬着牙,凶光毕露,阴柔的面孔上泛出狠戾之气,“您宁可重用那等庶子,也不将儿臣放在眼中,更要远嫁儿臣唯一的妹妹!”
皇帝骨瘦如柴的手捂着胸口,大喘了几口气:“长宁也是你的亲生妹妹!你这不肖……不肖子……早知如此,朕便该废了你们这对狼子野心的母子……晋王……知儿……才是储君之选……”
太子的面容,愈发扭曲了。他那原本俊美的面容,被愤怒与绝望的憎恨所感染,沾满了莫名的死气,仿佛是自黄泉而来的索命人。
可陛下不见他的神色,偏偏只自顾自地说着话:“朕要废了你……废了皇后……召回晋王,追封…追封柔妃为皇后…”
下一瞬,陛下只觉得咽喉一紧,呼吸顿时被攫走。目光下落,竟是一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咽喉!太子满是憎恨的面容,近在咫尺。
“父皇,儿臣才是嫡子!”
太子大吼一声,手下亦是用力。
皇帝虚弱地挣扎起来,神情扭曲、眼睛大瞪,嘴角流淌着一串涎液。他的手无助地在空中挥舞几下,于某一时刻,仿佛脱了线的木偶似的,无力地垂落下去。
待床中的皇帝彻底没了声息,太子微颤着身子,站起了身。
他晃了下肩,目光下视,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来。
“孤才是嫡子!”
他的笑声,在整个景承宫里回荡着。
笑着笑着,太子便在皇帝的床边跪了下来,一边用手去合着皇帝圆瞪的眼睛,一边竟呜呜地哭泣起来:“父皇……儿臣……不是有意……”
躲在插屏后的秦檀,亦听见了太子的哭声。
此时此刻的她,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浑身都硬邦邦的,心脏更是几乎要停跳。
太子弑君!
她竟撞破了这样一桩大事!
要是此事让太子发现,她根本是死路一条!
她屏呼凝息,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整个人缩在插屏之后。
冷静,不可冲动。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可偏偏这等时候,她却听到脚边传来“叮”的一声响,清脆的很。
正在痛哭的太子立刻被惊动了,大喝道:“什么人?!”
秦檀的一颗心几要跳出嗓子眼,她顾不得礼教规矩,提起裙摆,夺路而逃。所幸景承宫的门前,设了数道插屏,她瞬间闪身入插屏之后,还可遮挡一二。更幸运的是,孙小满公公也被太子赶到了皇后处,景承宫外,并无他人!
秦檀冲出宫外,下了白玉长阶。她带着一身冷汗,回头一看,太子殿下却并未追出景承宫来。
来不及思索,是皇帝的死去,让太子不敢草率离开,还是太子懒得计较她这个将死之人,秦檀只顾着拔腿向前,只想跑的越远越好。
她不知自己跑了多远,回过神来,已到了一处陌生的朱红宫墙下。不远处,绿色的琉璃瓦微泛着光彩。她煞白着面孔,身贴墙壁,平复呼吸。
“贺夫人?”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嗓音。
她抬起头,原是谢均。
“相爷……”秦檀有些语无伦次。
“怎么了?面色竟如此差劲。”谢均露出了关怀的神色。
他温和淡然的神情,仿如一阵暖阳,让秦檀乱跳的心渐渐平复了。不知为何,看到谢均,秦檀便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太子……陛下……我……”只可惜,她还是有些语无伦次。话到最后,她只能说道,“相爷,请……请救我一命!”
说罢这句话,她心底一急——自己真是傻了!谢均可是□□羽,向他求助,岂不是羊入虎口?自己怎么会在情急之下,说出这种话呢!
谢均的神色微凝。
他垂下眼帘,微微思量一阵,道:“不用慌张,我在。”
说罢,他忽地将手伸到了秦檀的右耳垂处。他指腹的肌肤,擦过秦檀敏感的耳轮,让余悸未消的秦檀小小打了个哆嗦。不等秦檀说什么,他便将手缩了回来。
他的掌心处,静静摊着秦檀的耳坠,翠嵌碧玺的样式,和她一身吉服很是相配。
“你只戴着右耳的耳坠,难免引人注目,我帮你取下来。”谢均收起那耳坠,藏入袖中,“另外一只耳坠,掉了就掉了吧。万事莫怕,有我在。”
第27章 私相授受
“万事莫怕, 有我在。”
谢均的声色, 如一道清润的泉, 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令秦檀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只有告诉我, 我才能想出如何解决。”谢均又说。
只这一会的功夫, 秦檀已彻底冷静了。
她眸光微动, 伸手摸了摸自己光零零的耳垂。旋即,她眼帘微落,道:“没什么大事, 不过是我自己掉了耳坠,心烦意乱,这才冲撞了相爷。”
谢均微皱眉心, 视线掠过她的面容。
秦檀侧过身子, 避开他的眼神,不与之相对。
这样的反应, 让谢均察觉到了什么。“贺夫人, 你可是遇见太子殿下了?”谢均的声音透着沉着与肯定, “你从景承宫来?”
“……没、没有, 不过是胡乱走走。”秦檀的视线, 避得越开了。她不敢相信谢均, 因为谢均亦是东宫的人。她只能依靠自己,逃过这一劫。
两个人说话间,白色的雾团儿从唇齿间呵出来, 又在干冷的空中消散不见。
秦檀正思虑着解法, 冷不防,谢均的面容在她的视野里陡然放大了。男子俊美翩然的面庞,与她相隔不过寸尺的距离,近得她能清晰看见谢均眸子的色泽。
漆黑的瞳仁,如墨如子夜,倒映着自己的轮廓。
“贺夫人,若是事关太子,那便不是你一个人能应付的过来的。”谢均靠近她,用以唤来她的注意力,“现在将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我还能帮你。”
秦檀的心中有了一丝动摇。
想要活下去的念头,一如既往地强烈着。但她深刻地明白,太子绝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对抗的人。她与太子,一个在天云上,一个在尘埃里。太子想要踩死自己,实在是太过容易。
她咬着唇,催促自己朝后挪了一步,冷硬道:“谢过相爷,但我真的只是掉了耳坠子。”
秦檀察觉到自己的手是冰冷的,掌心却挂着薄汗。
“我不会害你。”谢均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凝重来,“只凭你,是绝对无法对抗太子殿下的。现在,只有我还能救你。”
秦檀微微摇头,又后退一步。
她每后退一步,谢均就上前一步。谢均颀长的身躯,直逼的她无路可退,后背抵在朱红宫墙上为止。他用身量阻断了秦檀的逃路,秦檀稍向前一步,便会触碰到他的躯体。
“不,不用……”秦檀道。
——她如何敢相信谢均!
他的衣上熏染了浅淡的乌沉香味,男子的气息近在鼻端,迫的秦檀有些想逃。但抬起眼来,便只见得他宽敞的胸膛。
“秦檀!”忽然间,谢均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神色竟略有焦虑。“你信我。”
秦檀闻言,微微怔住。
谢均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喊她“贺夫人”,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她的闺名。因被他喊了这个名字,秦檀的心猛的咚咚跳起来。
谢均与她的距离,好像被拉近了。名为“信任”的东西,便这么破土而出。
下一瞬,她竟恍若梦游呓语一般,不自觉地将先前的遭遇吐露而出。
“因武安公主的婚事,太子殿下,与陛下有争……”
待她终于低声说罢太子弑君之事,谢均的面色化为一片寂静肃然。
他用拇指掐着串起数珠的红绳,瓷白骨节自手背突兀而起,足见其用力之深。倏忽间,那条数珠手串崩裂而开,圆溜溜的珠子“啪嗒啪嗒”落了一地,滚满青石砖,如一场雨。
“相爷!”秦檀吓了一跳,想要低声去捡起那些掉落的珠粒。
“不必捡了,再造一串就是。”谢均喝止她,声音已然恢复了平常轻重,神色亦是淡若澈水,“你说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只说一件事——凭着你掉落的那个耳坠,太子殿下很快就会查到你身上来。他不会轻易放你出宫。”
秦檀一凛,不言不语。
“今日你进宫来,有谁见过你戴着这对耳坠?”谢均摊开掌心,将那只耳坠展现给秦檀看。
“只有领我到景承宫的芙姑姑、陛下跟前的孙小满公公见过。”秦檀答,一双眼直直地盯视着谢均。
“我知道了。这两个人,我会处置妥当,你不必担心。”谢均眉目微冽,声音沉了下来,“但你今日所穿乃是吉服,若不配以合宜的耳坠,便是违制失礼,也容易引来旁人注目。”
秦檀摸了摸耳朵,默然地点头——这一套行头乃是面圣之服,若不佩戴礼册上要求的全套首饰,那就是对陛下的不敬;这就好比官员上朝之时,随随便便穿着家里的寝衣就来了,必然会触怒皇家。
“不如,我去向宫人索要耳坠?”秦檀问。
“不可。你堂堂五品外命妇,竟要向宫人索要耳坠,未免太过反常。”谢均低颔,神色沉沉。略略思量一阵后,他道,“耳坠之事,也由我来解决,你不必担忧。我姐姐今日在恭贵妃宫里,你先去寻她。若有旁人问起你这耳坠,你便说掉了。”
“可是,哪有耳坠一气掉了一对儿的?”秦檀道,“相爷,你不懂女子的物件,这等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秦檀,我会替你解决这件事。”谢均移目望向她,目光泛着灼灼华彩。也许是为了安抚秦檀,他唇角微微一勾,露出隐约笑容,“难道,你不信我?”
秦檀见到他笑容,眸光动了动。
谢均自然是厉害的。
谢均与贺桢那等人可不一样。这世间,应当没有什么是谢均做不到的。若和他站在同一条船上,定能平安地渡过这条江。
她压下心底万千思绪,福了一下,低声道:“我自是信相爷的。”
随后,她按照谢均要求,交了一样东西给他;旋即,便恍若无事发生一般,朝恭贵妃的椒越宫走去。
***
椒越宫。
恭贵妃拉长着脸,坐在榻上,手里捧一本佛经;香色暗花纱袖子垂下来,扫着书页沙沙作响。铜龟模样的小暖笼搁在鸡翅木榻桌上,正冒着星点的暖气。
“王妃,本宫训你一句‘治家不严’,你可有异议?”恭贵妃拨弄一下腕上缠金镯子,娇贵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高兴。
谢盈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跟前,软声道:“母妃教训的是,是儿媳没有照料好娴儿。”她穿了身平金灯笼纹的衣裙,瞧着一点儿都不出挑。
恭贵妃狠狠飞了谢盈一眼,面上的不满愈甚。
周娴是个不吉之人,倒霉也就倒霉了,恭贵妃不在乎。只要能把周娴的婚礼办得隆重些,对得起父亲的遗愿,那也就妥当了。
恭贵妃恨的是,前些时日燕王入宫,特地为周娴变哑一事请罪。燕王言语间,只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绝口不提谢盈的错处。
恭贵妃还记得,燕王就那么笔挺挺地跪在她面前,腰板板得似一棵松般,面色也倔强。他对贵妃说:“母妃,此乃儿臣照顾不周之错,与王妃无关。”
当时,恭贵妃就气得摔了手中的茶盏。
好一个“与王妃无关”!
都是因为这个谢盈,逸成才会与她母子离心!
逸成乃大贤之材,先前陛下都透漏了口风,说有意改立逸成为太子。但逸成却说他无心太子之位,还劝恭贵妃“适可而止”,真真是气死人也!
定然都是这个谢盈在吹耳旁风!
想到此处,恭贵妃有些咬牙切齿。她狠狠将佛经拍在案上,怒道:“好端端的娴儿交到你手里,就成了那副样子!你就是这样替王爷管后宅的?本宫看你根本不会做一个王妃!”
其实恭贵妃本无所谓周娴的死活,横竖周娴是个不吉之人。她只是借着周娴的由头,趁机发作谢盈罢了。
谢盈身子微震,迟迟地出了声:“……母妃教训的是。”
就在此时,宫人来报恭贵妃:“娘娘,宜人贺秦氏求见。”
“贺秦氏?”恭贵妃眼珠一转,忽而娇笑一声,“来的正好,叫她进来!”
很快,丫鬟皎月领着秦檀进来了。恭贵妃见到秦檀一身吉服、丰容盛饰,心底冷笑一阵——这小贱人贺秦氏,帮着谢盈一道对付自己,害得她折损了皎星这个得力宫女,如今竟还有脸面求见!
“臣妇见过贵妃娘娘。”秦檀向恭贵妃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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