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忙,又是这个借口!”谢盈恼道,“皇上未登基前,便说是东宫事忙。如今皇上登基了,你便说是皇上那儿事情多。我看呐,你比皇上的事情还要多一些!”
“姐姐倒是说了实话。”谢均道,“为弟要处置的事物,确实是比皇上要多的。若不然,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到了皇上跟前,皇上又该发怒了。”
“你少与我插科打诨!”谢盈更恼,道,“这一回是太后娘娘亲自下的口谕,要我操罗你的婚事。你瞧,你迟迟不成婚,连宫里的贵人都看不下去了!”
谢盈一声接一声,训斥得平日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谢均沉默不言,浑似丢了声的木偶似的。
秦檀看了,幸灾乐祸起来。这谢均平素没少令她吃亏,如今看到谢均吃瘪,真是美极了。
所谓一物降一物,不过如是!
正幸灾乐祸着,冷不防,她便接到谢均若有深意的眸光。虽谢均的神色平平和和的,但秦檀却隐约从中读出了“再笑你便倒霉”这几个大字。
于是,秦檀连忙劝谢盈道:“王妃娘娘歇歇气。相爷他呀,只是这会儿忙。待您挑选了那些千金小姐的画卷,捧到相爷面前,兴许便有相爷中意的人了。这感情一事,从来都是不可勉强的。若是太过急躁……恐怕会造就一对怨偶呀。”
说到“怨偶”这个词,秦檀的嗓音变得轻飘飘的。
谢盈一愣,忽而想起秦檀家中的事儿了——她嫁入贺家,却所遇非人。她与贺桢虽是夫妻,却形同陌路。她落寞伴身,欢愉甚少,实在算不得幸福。
若是太过急躁,恐怕,谢均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谢盈的脾气有些散了,她舒了气,道:“……罢了。我先相看着那些世家千金再说,倒也不会逼得你太紧。”
谢盈终于歇了催婚的念头。
秦檀又与姐弟二人说了些话,这才告辞离去。她出了屋子没多久,谢均也离去了,说是皇上那里还有点事,等着他回去处置,独留下一个谢盈,抱着小手炉坐在炕上发愣。
“宝蟾呀,你说,是不是我想多了?”她蹙着秀眉,一副梦呓似的样子,“近来,阿均怎么总挑贺夫人在的时候,往咱们王府跑呢?”
宝蟾心底微惊,连忙赔笑道:“相爷心底记挂着您,跑王府的次数多,遇到贺夫人也是难免的。更何况呀,这贺夫人回回都是您请来的,您什么时候要请贺夫人,相爷哪能知道的?定是赶了巧。”
谢盈喝口茶定了神,道:“我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阿均自小便与寻常男孩儿不同——哪家的小姑娘给他送了花,他看也不看,转身便回去看书习字;无论女子的容貌多艳丽倾国,在他眼里都如云烟似的。
谢盈常常怀疑,谢均会不会某一日遁入空门,又或者高声宣布自己是个断袖。
若他哪一日对某个女子殷勤起来了,那可真是烧高香了!
***
谢均在花园的九曲桥上追上了秦檀。
“贺夫人,请留步。”他在秦檀身后站定,压低声音,道。
秦檀原本正盯着丫鬟手里的小金笼子瞧,见谢均追了上来,便道:“相爷有事?”
她一回身,便发现谢均站的离自己很近。他宽敞的胸膛近在眼前,大氅上的柔软皮毛清晰可见,是一水儿无暇的白。属于男子的清澈气息,悄然溢满了鼻端。
谢均点头,说:“和离之事,某已向皇上禀明。”他蹙眉,眸中有一道阴云,“不过,皇上却对贺桢大加赏赐,依照我对皇上的了解,恐怕他是不愿意答应这件事了。”
秦檀怔一下,道:“那该怎么办?”
“你不必着急,我自有主意。”谢均的唇角轻轻挑起,笑容如回风流雪般,“我与皇上相识多年,总归能想出办法。”
秦檀用怀疑的眼光瞥他,两手揣入袖子里:“相爷,你可别太顾着面子,尽在我面前说大话了。若是办不到,可要早日实话实说,我自己想法子去。”
听她这样埋汰自己,谢均不由失笑,眼底眉梢有一分无奈,如看着一只闹脾气的猫儿似的。
猫儿闹腾了,抓坏了衣物书纸,却也是舍不得教训的。至多呵斥两下,拍拍脑袋,便又继续搂在怀里当个宝贝了。
“是是是,在檀儿面前,我哪敢说大话呢?”他随口说道。
“你……!”秦檀立刻紧张起来,不停四处张望,恨恨道,“相爷!你便是要报复我,也不当如此小心眼吧?在燕王府里喊我‘檀儿’,若是让王妃娘娘听见了,岂不得扒了我一层皮?”
谢均只笑不语,让秦檀恨得牙痒痒的。
她裹了一件披风,那披风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花样尚可,却不太保暖,让秦檀的手腕冻得发红。谢均的眼光落在她泛红的肤色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玉笋芽一般的腕子,配上碧绿水润的玉镯,最是赏心悦目不过。只是那寒风吹拂,让白瓷样的肌肤泛开了一层令人浮想联翩的红。
“檀儿,我要问你一件郑重之事,你且把耳朵凑过来。”谢均忽然严肃了面色,如此说道。
秦檀见状,料想他是要谈那和离的计策,左右张望一番,警觉地贴近了耳。
下一瞬,谢均的声音便飘入了她耳畔:“檀儿,若要二选其一,白狐皮与黑貂裘,你更爱哪个?”
秦檀:……
这是哪门子的正经话!
“当然是我全都要啊!”秦檀瞪一眼谢均,嘁了一声,咒道,“出了王妃娘娘面前,就没个正经模样!”
谢均笑得君子翩翩、清风朗月:“檀儿,这也是无可奈何。既要在皇上面前做戏,那我也只能入戏一些。”
秦檀没理他,提了鹦鹉笼子,自顾自地走了,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
谢均见她背影袅袅远去,摇摇头,也出了王府,回自家去。
谢均一到家中,管事情的曹嬷嬷便迎了上来,她身后的小厮扛了几个大大的箱笼。谢均见了,随口一问:“这些个箱笼是怎么回事?”
曹嬷嬷笑眯眯道:“大人,这些是前些日子送来的皮毛。大人不是说,皇上主张勤俭,因此要把这些旁人送的皮毛退回去么?老身这就要去办了。”
谢均沉思一下,忽而道:“罢了,我忽而又觉得这些皮毛也不错。别人辛苦购置送来的,我退回去,有些糟蹋心意了。这一回先收下,下回不让他们送了便是。”
曹嬷嬷应声说是,下去与几个丫鬟一起,将上好的皮子都翻出来理好,送到了谢均面前。
谢均随手挑拣了一下,又招手叫谢荣过来。
“谢荣,虽然贺夫人说了——但凡是皮毛,她就全都想要——但我这皮毛呢,是绝对不会送给她的。”谢均一本正经地说着,一面拿笔尖指着放皮毛的箱笼,“谢荣,你听明白了吗?”
谢荣眼珠子一转,点头如捣蒜,谄笑道:“小的明白!”
“嗯。”谢均点头,挥手说,“去吧。”
谢荣连忙派了几个下等小厮进来,把箱笼费劲地扛了出去。待到了屋外,谢荣便板着脸儿吩咐下人,道:“去,把这个箱笼送到贺府去。这是王妃娘娘给的赏赐,专门赏给贺夫人的!知道了吗?”
听着一众下人齐齐应道“知道了”,谢荣心里美极了。
他谢荣是谁呀!他哪能不懂相爷的心思呀?
相爷还不夸夸?
第33章 新年宫宴
秦檀拎着鹦鹉笼子归家后, 便安心等着年关了。
正是一年之中天气最冷的时候, 她每日都想缩在热烘烘的堂屋里, 不愿出门去。闲暇时, 便逗逗那只鹦鹉。这鹦鹉在她面前, 甚是聪慧, 教什么说什么, 让她喜欢的很。
掰指一算,离新年那一日越来越近,只余下一只手可数的几天。整条街上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张灯结彩的,热闹的红色一铺十里。往来的人彼此碰着了,都要说几句喜庆吉利话。
在这片热闹里, 方素怜的怜香院却很是凄清。
她在宝宁居前的寒风里跪了一天一夜, 膝盖红肿、不便行路不说,还发起了不退的高热。换做是常人, 便该好好休养生息了;她却强撑着病体, 请来了贺桢。
贺桢到怜香院时, 便见到她病兮兮地靠在床头, 面孔是不正常的潮红, 整个人虚弱缥缈极了。
方素怜垫高了枕头, 对贺桢惨笑道:“既大人不愿留我,那我也没有再碍您眼儿的道理。我不该仗着那救命之恩,便奢求您的感情, 这二年来的情思, 便当是我错付了。”
说罢,她干咳了一阵,神情愈发凄凉:“大人,我这就自请离去。您也不用替我改姓名,您就当不曾见过素怜罢!”一边道,她一边无声地淌下泪珠子来。
贺桢见状,心底不由动容。
方素怜当年救了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是他认定自己喜欢的是秦檀,也不忍心看着方素怜惨状如此,再将她赶出家门去。说到底,是自己误了素怜。
“罢了,你不必出府去了。”贺桢怜悯道,“都病成这样了,何苦呢?你一向是个冰清玉洁、不容玷污的,我自知是对不起你。若你留下来,此后,我会更好地待你,该有的尊贵体面,一样不少。只是我到底于你无意,不能给你其他情分了。”
方素怜流着眼泪应下了。
贺桢心底有愧,次日,他虽不敢踏进怜香院,却将绫罗绸缎、补品佳肴源源不断地送进怜香院,另拨了两个小丫鬟给方素怜。下人们见了,纷纷说那失宠的方姨娘这是又起来了,一时间,皆对怜香院谄媚非常。
方素怜接了那些赏赐,心底又是得意,又是落寞。
只要她一日握着这救命之恩,贺桢就一日无法彻底抛弃她。当年她独具慧眼,认为这在自家医馆养病的少年郎有大好前途,因此想方设法打听来秦家小姐救人一命的细节,将此事充作自己的功劳。
秦家小姐守规矩,不可抛头露面与外男接触,将人送来医馆便只能匆匆地走了,这一走就是两年,自然是便宜了方素怜。
若不是那秦家小姐太难缠,闹着要嫁给贺桢,兴许她方素怜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官夫人了。那恭人封号、排场体面,都是属于她的。贺桢这样风度翩翩、腹有诗书的儿郎,也早已令她倾心不已,她一直想着与贺桢做对锦瑟和鸣的恩爱眷侣。
只是,一想到这桩救命之恩是属于秦檀的,方素怜便觉得心中恨意翻涌,难以释怀。
她真是极想,极想取秦檀而代之。
若是这桩救命之恩,确确实实地属于她方素怜,又该有多好?
方素怜正自艾自怜着,丫鬟丁香来禀,说是素怜的弟弟方大勇来探望她了。
对于这个弟弟,方素怜一贯是很疼爱的。
她知道,自己是妇道人家,一辈子的幸福只寄托在夫君身上;但若是弟弟读书有了功名,发达了,那她才是真正的翻了身,扬眉吐气了。因此,方素怜从来都紧着方大勇读书之事,更是让贺桢亲自题信,将方大勇荐给学馆。
方素怜听了丁香的话,微喜,道:“快让勇弟进来!”
丁香为难道:“姨娘,勇少爷说他……他只是想问姨娘讨点银钱花花,就不进来叨扰您了。”
方素怜面色一僵,问道:“什么名目?”
丁香答:“勇少爷说他近来结交了几个友人,皆是名门贵家之徒。要与他们一道游玩,难免得花钱……”
方素怜心底一揪,当即抿紧嘴唇,道:“这银钱我不能给!不然,便是让他走歪了道。勇弟若是不肯读书,终日随那些纨绔子弟一道游手好闲,那可怎么办?丁香,你快去请勇弟进来,我要考问考问他书背的怎么样。”
丁香唯唯诺诺地应了,出了门去。没一会儿,丁香的脚步声在帘外响起,她道:“姨娘,勇少爷说既然您不给银钱,他便不打扰了,方才已经走了……”
方素怜的脸险些气歪了,眼底俱是痛惜。
——这个弟弟,她若是不给他钱,他竟连见都不肯见她!
***
方素怜这头暂且按下不表,秦檀那处却是在照过自己日子的。
依照大楚惯例,除夕这夜,京城的百官群臣是要携着家人一道入宫庆贺的。申时刚过不久,贺桢便收拾整齐,与秦檀一道入宫了。
因厚待方素怜的缘故,贺桢在马车上是看都不敢看秦檀,只低着头不说话,像是个心虚的贼。马车到了南宫门前,二人便改为下车步行。
宫宴设在泰和殿,如贺桢这般的官职分位,堪堪能在殿内享尾上一席,免去了寒夜的风吹。秦檀随着太监入殿后,但见这泰和殿内碧光影转、奢红娇绿,放眼望去尽是无限繁华。
泰和殿一侧是群臣乌压压如林,另一侧是贵夫人们翠雀层叠、倩影玲珑。盘龙金柱高耸,汉白玉地砖光可鉴人。贵人们的裙角擦曳而过,留下沙沙轻响。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泰和殿外的白玉长阶亦隐没在夜色里。高丽纸糊的乞赐封灯曳在檐下,灯火并着殿内高燃的红烛,将四周照得一片喜庆。
群臣虽已到齐,却都是不敢落座的,只候在各自席位边上,等着天子驾临的炮仗声。秦檀张望了一番,便见到了不少熟悉人,譬如秦家的族人、燕王夫妇、贺桢同僚的家眷,此外,一向在宫中神出鬼没的魏王也到了。
好不容易,象征着帝王驾到的炮仗声远远地响了起来。诸人伸长脖子张望好一阵后,才听到殿前太监嗓音尖尖地唱传。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恪妃娘娘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穿着明黄龙袍的李源宏牵着殷皇后的手,言谈说笑着进来。帝王的金辇空落落地跟在后头,手捧拂尘、金炉的小太监也离得远远的。
李源宏生就一副俊秀模样,身着帝王之衣,眼底却有些狂戾,气度并不如锦似华,反而堪似开至荼蘼颓丧的将谢花。
秦檀站在人群里,一道低着头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只在几人经过时,飞快地拿余光瞟了一眼李源宏身后的人。
殷皇后虽着吉服,妆容却并不浓重盛大,容貌依旧是如纱如雾似的温婉。反倒是殷皇后身边的恪妃孟氏,浑身金光四放,贵气十足,耳坠上成串的上等东珠,瞧着便价值连城。
太后娘娘年岁虽大,却风韵犹存,依稀能瞧出年轻时貌美的影子,难怪李源宏相貌俊美,原是尽得了母亲骨相之美。
此外,还有两个在玉林殿日夜伺候的大太监跟着——
圆成一颗球的晋福公公,不紧不慢地跟着殷皇后;瘦成一条柴杆的刘春公公,脚尖紧紧挨着孟恪妃的影子。
待皇上、皇后等人落座,这宴席才算是开始了。盛装宫女如云涌入,珍稀佳肴罗列成山。暖炉熏得室内一丝冷意也无,坊司调教的舞姬皆跳得妖娆,浑如天宫仙子一般。
丝竹管乐齐响,殿上一片和乐融融。
李源宏坐在最上首,他面前的描金葫芦宝案上,搁着一对象牙包金的筷箸并几道热腾腾年菜。一排吉祥如意纹样的珐琅瓷碗并列排开,最前头的是汤膳,乃是燕窝红白鸭子汤并莲子八宝炖豆腐各自一品;后有烧狍肉、镶腊子等冷碟,俱是开胃先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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