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秦檀进来,贺桢的眼睛微微一亮,神情像极了见到主人的小兽。他顶着脸上的潮红坐起来,道:“檀儿,你心底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秦檀原本都睡了,却被临时喊到贺桢这头来,心底本就有怒意。此刻,听闻贺桢没头没脑地这么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烧糊涂了?有病就休息,别来打搅旁人。”
贺桢却晶亮着眼睛,拽着她衣袖,道:“檀儿,我都看到了!我跪在玉林殿外头时,你也跟着一起跪,向陛下求情。你的身子还好么?雪地那么冷,我一个男子跪着,尚且受不住,更何况你是女子之身……”
秦檀甩开他的手,道:“你当我乐意为你求情?只不过我现在与你同气连枝,若你被皇上发罪,我也难逃惩罚罢了!”
秦檀的表情是有些嫌恶的,但贺桢却乐在其中。
此时,一个丫头进来,朝贺桢福了一下,谨慎开口道:“大人,方姨娘听闻您醒了,带了粥汤来瞧您呢。”
这丫头收了方素怜散碎银子,见贺桢一双眼儿直巴巴盯着秦檀,忍不住又多替方素怜美言了几句,“大人是不知道,姨娘她得知您病了,便急的团团转,整夜没睡,熬的眼睛都起红丝了……”
“叫她回去吧。”贺桢却没心思听丫头的话,又去拽秦檀的衣袖,“你为了我久跪在玉林殿前,这份情意,我不会忘记的。”
秦檀:……
她按捺住自己大发脾气的冲动,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没再管贺桢,自己掉头出门了。
行出门外,秦檀就见到方素怜孤零零立在夜风之中,手提一方小食盒,面色苍白,憔悴无端。弱不禁风的身躯被单薄披风裹着,真真是人如柳枝,惹人怜惜。
秦檀看到她就来气,忍不住停下脚步,出声讽刺道:“方素怜,你可真是没本事!用偷骗的法子,从我这里把夫君抢去了。我本想着,贺桢这样的蠢货,你抢走了也就抢走了,谁料你一点都不中用,竟连个贺桢都留不住!”
方素怜在风里愣了一下,很快垂下头来,泪珠子吧嗒吧嗒地落下:“夫人说的是什么话?素怜却不太懂了。素怜向来是不争不抢的,实在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秦檀冷眼对着她,道:“你心底明白是什么意思!”说罢,她哼一声,回飞雁居去了。
方素怜久久立在原地,哭的双眼发红,小声呜咽,如只受了伤的鸟儿,喉间发出抽抽噎噎的声音。一会儿,她拿手帕按一下眼角,哽咽道:“芝儿,大人还是不肯见我么?”
从贺桢房前回来的芝儿微微一抖,小声道:“兴许是大人身子还不大好……”
方素怜捏紧了食盒,道:“我知道了。芝儿,你随我回去,我有事情要你做。”
***
过了几日,贺桢的身子便大好了。也正是这个时候,皇上的赏赐来了贺家。
听传旨的太监说,皇上愧对贺桢,自认不该让贺桢这等贤臣久跪在玉林殿外,特地赏赐了一些东西做补偿,有上好的山参燕窝、丝绸锦缎等物,还有黄澄澄的一盘金元宝,叫人看直了眼睛,目不暇接。
另外,又特别赐了秦檀一把玉如意,说是皇上赏识秦檀为夫求情的勇谋,特地赐下来的。
贺老夫人从前清贫,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此刻看到这么多宫里的赏赐,笑得合不拢口,一双手摸着那些锦缎、绫罗,念叨个不停:“呀,这御赐的东西到底是不一样,天宫里的绣娘才能织出这样的东西!瞧瞧这匹布料,秋水,你说,给桢儿裁个褂子……”
但转念想到皇上赐给秦檀的玉如意,贺老夫人的脸又拉长了。
这个媳妇,刚嫁进来的时候,哪儿瞧着都是好的。时间一久,老夫人便觉得改了味儿。
如今贺桢已是从四品,得了圣上的青眼,能在御前议事,便不大用的上秦檀与秦家了;可贺桢却依旧把秦檀捧着,请诰命时不惦记着生养他的老娘,反而给秦檀先请也就罢了,如今宫里来了玉如意,也是头一个给秦檀!
真是乱了尊卑长幼,真是没了孝悌!
丫鬟秋香见贺老夫人面色阴晴不定,连忙劝慰道:“老夫人,皇上的赏赐里有一株野山参呢!不如叫人煲了汤,给您补补身子吧?”
贺老夫人点头,忽然道:“桢儿那个姓方的妾室,不是懂些医理的吗?平日她想讨好我,我都不让她进门。今儿个恰好用得着她,叫她给我调碗野山参汤来!”
秋香笑说:“能给老夫人做汤,是方姨娘的福气呀!”
待秋香下去与方素怜说了这事儿,方素怜连连答应,下午便亲自下了厨房,用了枸杞、当归、白术、干姜等药材,给贺老夫人做了一翁人参乳鸽汤,亲自端到宝宁堂里来。
入了宝宁堂,方素怜就站在下头等,秋香则端着人参乳鸽汤到帘子后头去。
一开盖,便看到那瓮里澄黄汤色飘着艳红枸杞,乳鸽炖得既酥且烂,还是去了骨头的,一股儿清爽的香气飘了出来,贺老夫人当即舒缓了严肃的面容,道:“从前我还以为这姓方的并无真才实学,如今看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秋香取了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凑上前去试温度。贺老夫人年纪大了,她用食前,丫鬟都得另取一筷,试下温度冷热、口味轻重,这是惯例了。
秋香喝了一口,眼睛一亮,道:“这人参乳鸽汤味道香稠,精而不腻,火候正好,老夫人,您快尝一尝。”
贺老夫人闻言,食指大动,当即叫秋水另取了对小汤碗并勺子来。
秋香笑吟吟地,伸手去舀汤。
就在此时,秋香的身子忽然晃了晃。老夫人有些疑惑,问道:“秋香,你怎么了?”
秋香却没回答,她松开手,陡然去抓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什么扼住了似的;碗勺落地,叮哐摔碎,散了一地白瓷片。但见秋香面色发白,双手乱抓着自己;下一瞬,她就歪歪地软下去,重重躺倒在地,身子一抽一抽的,口鼻里皆沁出血痕来。
“秋香!”老夫人吓坏了,哆嗦着站起来,躲到秋水背后,“这是、这是怎么了?”
秋香在地上胡乱地挣扎着,面色狰狞可怕,仿佛见到了什么恶鬼修罗。不一会儿,便没了生息,七窍流血的样子极为可怕。老夫人只瞧上一眼,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
“来、来人!”秋水亦尖叫起来,满面煞白,“这人参乳鸽汤里有毒!来人呐!”
站在帘外的方素怜一脸不知所措,惊慌道:“怎么会有毒呢?”
秋水尖叫道:“就是你!方姨娘!你在人参汤里下毒!来人呐!快捉住这个谋害老夫人的罪妾!”
没一会儿,贺府的小厮便围住了宝宁堂,方素怜被两个小厮压着,跪在堂下,满面雪白,唇齿颤动,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老夫人受了惊,冷汗不止,回去歇息了。贺桢听闻母亲被加害,立刻赶来。
他看到爱妾跪在堂下,微微愕然。
“素怜,怎么回事……?”贺桢问。
方素怜发髻微乱,满面雪白,泪珠盈睫。她摇摇头,惨声道:“大人,我何至于做这等事?我给老夫人下毒,又能得什么好处呢?我既不要贵妾的分位,也不求您爱重我,我何必如此呢?”
一席话,说的凄凉无端,诸人皆不由生出了怜悯来。贺桢亦是如此,不忍道:“素怜,你莫着急,若不是你做的,我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方素怜淌着泪珠,强笑着点头,又道:“只怕素怜是逃不过这一回了。可是,素怜真的不曾做过……”
此时,管厨子的掌事上来了。他弯了腰,对贺桢恭敬说道:“大人,证据确凿,厨子与丫鬟皆指认了,亲眼见到方姨娘在汤里下毒!”说罢,便狠狠瞪一眼方姨娘,“方姨娘下毒之事乃是事实,请大人处置!”
“等等。”贺桢眸色一沉,制止道,“我要单独审那两个人证。”说罢,他便命人将两个证人带到不同房间,分别叫他们叙述所见情形。
第一个房间里,厨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小的亲眼见到,方姨娘朝汤里头下毒……”
第二个房间里,丫鬟眼光四处乱飘,轻声道:“奴婢,奴婢记不太清楚了!奴婢只记得看到了芝儿姑娘……”
贺桢一听,便冷哼一声,道:“恐怕是有人故意陷害方姨娘!想也知道,若是方姨娘当真有心毒害娘,怎会做的如此马脚四出?给我细细地查!我贺府容不得这等心思险恶之人!”
下人们皆一片哗然,投向方姨娘的目光有了怜悯。
“这方姨娘,果真是被人陷害的!这是要了方姨娘的命呐!那人真是好狠毒的心思啊!”
“你说会是谁陷害姨娘呢?”
“这还用说吗!会有理由陷害姨娘的,也就是那么一两个人啊……”
此时,又一名厨子站了出来,道:“大人,此事确实是有人陷害方姨娘啊!”。
贺桢抬头,见到个十五六岁少年,贼眉鼠眼,眼光机灵。“你说。”贺桢道。
掌事作势道:“大人,这小子平时有些手脚不干净,喜欢从灶台上顺东西吃。他的话,不可尽信!”
“无妨,说罢。”贺桢道。
“大人,是夫人陷害方姨娘呀!”那少年厨子大声道,神色正义无比,“小的实在看不过去了!夫人平日处处为难姨娘,克扣姨娘的伙食月银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想要姨娘的命!姨娘也是个命苦人,夫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方素怜倏然抬起头,颤着声,如一朵风中白花似的:“夫人……?夫人怎么会?素怜从未与她争抢过什么……”说罢,便呜呜哭泣起来,诸人见了,好不同情。
就在此时,秦檀的声音飘了进来。
“方氏不会做这么漏洞百出的局,本夫人就会吗?难道本夫人如你们一般愚笨吗!真是一群蠢材!”
门扇一开,秦檀冷着脸,大步从外头跨进来。
第31章 鹦鹉前头
见秦檀走进来, 众下人皆垂头噤声, 不敢说话。
方素怜直挺挺地跪着, 眉目间尽是期期艾艾。
“夫人, 你为何……为何要陷害我?”方素怜膝行向前, 语气哽咽, “我自知身为贱妾, 不该争抢,便只安安静静地守着我的院子。饶是如此,夫人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她抽泣着, 面色惨白,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有胆大一些、自认正义的下人,便悄悄说起话来。
“看这架势, 方姨娘平日里怕是被人欺负惯了, 一直忍着没说!”
“真是看不出来,夫人看着出身大家, 却是个如此狠毒之人!”
“为了加害方姨娘, 竟想要毒死老夫人, 老夫人对她这么好……”
“是谁准你们多话的?!”
两个下人正嘀嘀咕咕说着, 忽而间, 听到秦檀冷厉的质问声。
下一刻, 红莲便大踏过来,啪啪赏了二人各自一记清脆耳光。两个下人顶着肿脸,连捂一下也不敢, 慌张地跪下磕头。
红莲一边甩着手腕, 一边冷道:“竟敢乱嚼主子的舌根,真是不要命了!”
几个下人唯唯诺诺的,心底却有些怨恨。方素怜很擅长收买人心,用自制的白肌膏药、糕果甜点将诸人照顾得妥当,还极是乐善好施,下人们都对她很感激。
“真是大胆。”贺桢也觉得下人们的行为不像话。他蹙眉,对掌事道,“这样不分尊卑的奴才,我贺府留不得,马上赶了出去。”
“大人……大人饶命呐!”那几个多舌的下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当即大声求饶起来,“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都怪怜香院的芝儿姑娘,说什么夫人不得宠爱,二人至今未曾圆房,他们才敢如此大胆!如今看来,这芝儿真是满嘴胡话!
掌事额上冷汗涔涔,但贺桢发话,他不敢不从,只得依命将那两人拖了出去。
待宝宁堂里安静了下来,秦檀才悠悠落了座。丫鬟给她上了茶,恭恭敬敬的。她接了茶杯,冷着眼望方素怜,道:“方氏,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上赶着咬我了?若说你不是想陷害我,我倒是不信了!”
方素怜泪珠盈睫,半个身子歪在地上:“夫人,妾身不是有意陷害,实在是证据确凿!妾身想不到,想不到……您为何要这样做!”
“素怜!”一旁的贺桢冷冷喝了一声,“职业也不是证据确凿的事儿,不得乱说。夫人脾气再好,也容不得你胡闹。……罢了,你先起来说话,地上冷。”话到最后,是一声叹息。
听到“不得乱说”、“容不得胡闹”这些词,方素怜愣了一下。她不可置信地望向贺桢,有一瞬,她还以为是贺桢喊错了名字。
曾几何时,贺桢对她与秦檀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如今,二人在贺桢心里的地位怎么就颠了个儿呢?
秦檀拿指尖敲着扶手,挑眉道:“方氏,你可还记得,你是一个可通买卖的贱妾,而我,则是贺家明媒正娶的夫人?”
方素怜喉间一哽,低头轻声道:“自是记得的。”
“那不就得了?”秦檀端起茶盏,慢慢捋着盖子,“我要想发落你,只需要把你卖出去就得了,那些窑子、勾栏,不都挺适合你的?我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用这碗人参乳鸽汤去设局陷害你呢!”
方素怜身子一颤,嘴唇张了张,泪珠又无声地滚下来。
贺桢亦坐下来,道:“说的有理,夫人没道理这么对你。素怜,我也知道你委屈,可今日的事儿一定与夫人无关。你先回去休息,我一定会还你个公道。”
方素怜听着,紧紧绞住了手帕,心道一句:这可不成。
若是不明不白地离开了宝宁堂,她就会成为这件事的元凶。纵使没有切实证据,旁人也会遮遮掩掩地指摘她。她绝对不能带着谋害老夫人的嫌疑,走出宝宁堂。
方素怜给丫鬟芝儿使了一个眼色。一旁的芝儿见状,陡然跪了下去,磕头哭道:“大人!姨娘是被冤枉的!方才掌事的传来证人,奴婢才想起来一件事——那指证姨娘的小厮身上,带着青桑姑娘的香囊呢!”
众人闻言,将目光投向作为人证的小厮,果真,那小厮的腰上系了一个杏色的香囊。男子带这种颜色的物件着实少见,更何况他本是一个粗鄙的打杂小厮,更是不可能用这等精致的绣品。
贺桢的眼神,瞬间寒了下来。
“青桑,你怎么解释?”他的目光如刀锋一般扫向青桑,“这香囊,与你们夫人无关,是你自己做的吧?”
一旁的芝儿听了,大惊失色,知道大人这是决意要把事端在青桑这里止住了。
芝儿心底着急,生怕完不成方姨娘交代的事,她那被握在姨娘手里的弟弟就要被惩罚;于是,她又“咚咚咚”地朝地上磕了几记响头,直磕得额上出血。
“大人明鉴,那香囊一直是由青桑戴着的!青桑从来是个没有计谋的,必然是受人指使!”芝儿抹一抹头上的血迹,哀求道,“还请大人明察!”
“你说谁没有计谋呢?”青桑很不高兴,怒道,“奴婢绝没有做过那样的事!奴婢这香囊,确实,确实是掉了没错……但是,绝不是奴婢送给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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