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自幼长在深宫,对太后娘娘与皇宫的感情非比寻常。只可惜,长公主两度出嫁,第一次是远嫁塞外,第二次是随夫君镇守边疆,都不得常在宫中。长公主心底,定是更想留在这宫里的。”秦檀不疾不徐地说。
她说罢后,四下一片寂静,无人胆敢说话。
李源宏歪着头,喃喃道:“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一旁的谢均笑了笑,道:“皇上,贺夫人这么一说,微臣倒也想起来。前几日,长公主确确实实与微臣说过,想要留在京中,多走动走动。皇上若有不信,可召武安长公主来说话。”
李源宏“啧”了声,几步步下台阶,从谢荣手里接过纸伞,撑在谢均头顶,笑道:“均哥,你倒是急着替贺夫人说话。”
“皇上,臣来掌伞。”谢均低声道。
李源宏不与他争,又把伞交了出去。他打量着秦檀伏地跪着的身姿,只见女子窈窕的身形,可怜地在雪地里弓起。他蹙了眉,道:“贺秦氏,你抬起头来回朕话。”
秦檀闻言,终抬了头。
细雪满庭,她跪在地上,双袖撑着青石砖块。莹白的肤色更胜雪色,眉眼艳丽却如春日花朵。本该是个被人高高捧着的凌厉人儿,此刻却委落在地。
李源宏怔了一下,忽然道:“朕想起来了。”
“皇上?”谢均微惑。
“朕想起来了……”李源宏的眼底有了一丝兴趣,“她便是秦家那个三女儿,秦保所说的‘大楚绝色’。她后来,怎的没到东宫来?朕还以为她早在宫里了,不过是朕忘了召幸罢了!”
跪在地上的秦檀愣了下。
——听皇上的语气,他根本是不记得和自己之间的事情了。
那谢均怎么频频提起皇上记恨她的事儿?
难道……是谢均故意吓唬她?
“她自然是……嫁了人。”谢均无奈道,“嫁的便是那贺桢。”
李源宏闻言,愈发仔细地看着秦檀。
秦檀的脖颈露在雪中,莹润如玉。美艳的眉目,如一枝开的正盛的海棠。
“前尘往事,朕就不追究了。”李源宏盯着秦檀,慢慢地说。他的声音很低,含着一分沙哑;瞧着秦檀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刀俎的鱼肉,“既然贺秦氏说的有理,那朕就不追究此事了。叫陈德华来,给贺桢看看。”
“是是是!”晋福连忙搓手,差人去扶贺桢,“几个小的,还不快去把贺大人扶起来,请陈太医过来瞧瞧!”
贺桢跪的太久了,已不省人事。刚被扶起来,他便软软地靠在了小太监身上。
待贺桢被扶走,李源宏的面色冷落下来。
他望着外头的小雪,对谢均道:“均哥,父皇不在,这宫里就更冷了。”
谢均不语。
一会儿后,他忽然自袖间拿出一枚耳坠,交给一个小太监,道:“方才,恭太妃落了东西,我捡到了,你帮我交还给太妃娘娘。”
李源宏望去,看到那个属于恭太妃的耳坠,心忽然一冷。
这耳坠的另一半,在他手中;那是他在扼死先皇的那日,在景寿宫拾得的。
第30章 人参乳鸽
贺桢被安置在玉林殿, 晋福公公领了陈太医来为他看病。
太医一番探查后, 道:“贺大人受了凉, 如今正在发热。臣开一副方子, 照着服用便好。此外, 他膝上有些外伤, 但不至于损碍了筋骨。”
“哎哟, 劳烦太医了!”晋福搓着手,与陈太医笑眯眯说话,“外头雪那么大, 您赶老远跑过来,奴才也怪不好意思的!但圣意如此,奴才不敢违背呀。”
陈太医摆摆手, 坐下写医方。
晋福拉着脖子张望, 瞧见秦檀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挂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心里暗道一声“怪哉”。若是寻常妇人家的丈夫生了病, 怕是要急成热锅蚂蚁;可这贺秦氏却一点儿都不着急, 像是那边床上躺着的, 和她没有分毫关系似的。
也真是奇了!
陈太医写好了方子, 与晋福一同告辞而去, 屋里只留下秦檀、贺桢与几个下人。她有些不自在,开始巴望着能有谁再来瞧瞧贺桢,免得二人独处, 让她难受。
没一会儿, 谢均来了,在门外道:“皇上嘱我来看看贺朝议的病情如何了。”
秦檀面色一喜,道:“红莲,快去开门。”
红莲开了门,谢均从外头走进来。白色的雪絮藏在他的领间,一股冷风从室外扑入,红莲急忙将门扇合上,免得飞雪吹病了自家主子。
谢均拂去肩上雪花,瞧见秦檀欢喜神色,微微一怔。
秦檀眼里的那分喜意,像是妻子终见到了久违的夫君似的,让他心头渗了一分春日的暖融。不自觉的,谢均也跟着一道笑了起来。
旋即,谢均转向贺桢,问道:“他身子如何?”
秦道没好气答:“死不了。”
她的回答好生无情,让谢均失笑。他抬眼扫去,只见贺桢面颊滚红、呼吸沉重,瘦削的身子整个儿窝在被褥子里,眉头皱得极紧,像是做了个可怕噩梦。
“没事便好。”谢均道,“皇上也是愧疚的很,觉得不该为了一时之怒罚他久跪。”
秦檀撇嘴,不作回答。殿内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滴漏哒哒的轻响落在地上。外头有隐约的风声,也不知落雪又积了几寸。床上的贺桢闭着眼,紧张地翻了个身,嘴唇苍白,说起了胡话:“不是……不是……”
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秦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走向谢均,微微怒道:“相爷,你竟然骗了我那么久!”
谢均面无波澜,垂着眼,慢声道:“檀儿说的是什么事?某不太记得了。”
他这副模样,一点都不似作伪。他本就是玉琢风刻一般的君子之姿,只要一开口,旁人便信了,更勿论去怀疑他话中真伪。但秦檀现在已明白了,那副温润如玉的外表,不过是他的假面罢了。
“相爷,您装什么呢?”秦檀剜他一眼,道,“从前相爷说,皇上总是频频提起我来,让我过了好一阵提心吊胆的日子。如今看来,皇上压根儿不记得我是谁呢。”
谢均哑然。
他确实是为了吓唬秦檀,胡说了那么一嘴。
“怎么,没话说了?”秦檀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欺负一介弱质女流,相爷也真是好意思!看我担惊受怕、忧心忡忡,是不是有趣极了?”
她气势凌厉,好像是打定主意要问谢均的罪。
谢均抬起眼来,便见得她面庞近在咫尺,微微上挑的眉眼里盛着恼意,就像是一只头冠竖起的鹦鹉似的,拼了命的扇动羽色艳丽的翅膀,展示自己的凶狠。
“我错了,还不成么?”谢均唇角含笑,轻而易举地认了错,“檀儿,我给你赔罪,替你再去御前走一趟,助你和离。如此,总不该生气了吧?”
秦檀还是有些生气,但听到谢均提出的条件,顿时心动不已。
“……这还差不多!”她瞪一眼谢均,在桌边坐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指甲片。
她低头坐着,高叠的发髻微歪,上头的簪子斜斜欲滑。谢均瞧着那枚发簪,忽然有些手痒。他忍不住探出手去,想要替秦檀扶正那柄发簪。
银鎏金的簪身,簪尾雕了几朵半开芙蓉,煞是艳丽大方,正衬秦檀的颜色。
谢均的手指,离这发簪越来越近。他手腕上垂着的佛珠流苏,已碰到了秦檀的髻发。
“咳咳!咳咳……”
就在此时,床上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旋即,便是贺桢若有若无的梦呓:“檀儿……夫人……夫人!”
谢均的手,宛如被烫着了一般,空空地缩了回来。
秦檀一抬头,恰好见到谢均缩手的动作,她有些纳闷,问道:“相爷是在做什么呢?手搁成那样,不嫌累得慌?”
“……”谢均沉默地放下了手臂。一会儿,他神色正经,道:“不过是在练习空中写大字罢了。这件事儿,讲究的是修身养性,因此我随时随地都用手练。”
秦檀:“……相爷的兴趣爱好,甚是奇特。”
小半个时辰后,床上的贺桢终于醒了。谢均见他无什么大碍,便向贺、秦二人告别,说是回去与皇上述命去了。
他踏出殿门,外头的风雪已经停了,半开的阳光洒落下来,照的人暖洋洋的。谢荣跟了上来,问谢均道:“相爷,您还去皇上那儿吗?”
“自是要去的。”谢均道。
一会儿,谢均忽对谢荣道:“你说,养个鹦鹉如何?”
“鹦鹉?”谢荣摸不着头脑,“相爷怎么忽然想养鸟了?既然您喜欢,小的就去弄一只来。相爷要怎样的?红嘴儿还是长尾巴?京城里多是西域、陇南来的鹦鹉……”
“要羽毛鲜艳的。越鲜艳越好。”谢均目不斜视,道,“凶一点、不亲人也无妨。最好是……心计多端,不肯吃亏的鹦鹉。”
谢荣:“……相爷您这,您这要求太高了!鹦鹉又不是人,哪儿来的‘心计多端、不肯吃亏’啊?您以为是宫妃争风吃醋呢……”
谢均:“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谢荣一哆嗦,立刻点头哈腰:“您是主子!小的立刻去找,一定找一只心机多端、不肯吃亏的鹦鹉!就算是变,小的也给您变出来!”
谢均见谢荣这副滑稽模样,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没走一会儿,谢均就回到了玉林殿的圣驾前。李源宏才换了一套衣服,正伸展双臂,任由两个宫女给他打点身上的衣褶配饰。
玉林殿里头点了龙涎香,贴了金箔的抱柱间垂了水精真珠的帘子。外头的寒风一吹进来,晶莹剔透的珠子便彼此碰撞,发出脆响。
今天晚上有宫宴,妃嫔宗室、高位官员皆会参与,一同庆贺新帝登基。如今已快到晚膳时候了,李源宏便换下了礼服,改穿了吉服。一身玄青地片金缘的衣料子,以金丝缂出十二章,满是天家华贵。
两个宫女妥帖地整理着李源宏的衣领与袍角,不时羞涩地瞥一眼这位新登基的帝王。
于她们而言,李源宏的可怕声名太过遥远。若是能求得一夕恩宠,翻身做了主子,那一切都是值得的。皇上如此俊美高贵,能被临幸,都是福气。
“微臣见过皇上。”谢均在他背后行礼。
“均哥回来了?贺桢如何?”李源宏自己扯着领子,又拨弄一把佩玉,闲闲问道。
“没什么大碍。”谢均道,“皇上,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怎么?”李源宏说。
“皇上,微臣想为秦氏与贺桢请和离之旨。”谢均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与李源宏说。
李源宏楞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均哥,你便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把那秦檀弄到手?”他笑了一阵子,才缓和下来,道,“既然是均哥想要,那朕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微臣谢过皇上。”
“但是,朕不可无缘无故地赐他们和离。待朕得了空,寻个错处,再赐他二人和离。”李源宏道。
“皇上思虑周全。”谢均道。
“成了,你先下去吧。一会儿还有宫宴,你先去准备吧。”李源宏摆了摆手。
待谢均离开后,李源宏的眸色微微一暗。他负手,对晋福道:“晋福,若是朕赐了秦檀与贺桢和离,均哥只怕是会马上迎娶秦檀过门吧。”
晋福连着点头:“想来是的!”
李源宏慢悠悠踱了一步,问道:“你觉得,那秦氏姿色如何?”
晋福眯了小豆眼,评道:“不是奴才乱说,那秦氏确实国色天香,难怪相爷喜欢。”
李源宏轻蔑地笑了声,道:“这秦氏,本该是朕的美人,后来却嫁给了贺桢。如今又被均哥瞧上了,也真是命运作人。”
晋福闻言,额头忽冒出冷汗。他能在李源宏面前得脸,凭的就是圆滑世故、精明无端。李源宏一张嘴,他就隐约悟出了主子的言外之意。
这可……这可真是不得了!
皇上怕是也对那绝色无双的秦氏动了心思了!
晋福何等人精?下一刻,便摆出张笑脸儿,对李源宏道:“皇上,您可不能轻易赐他们二人和离呀!您想,相爷可是人中龙凤,大楚一等一的好儿郎。那贺秦氏都嫁过人了,哪能配得上相爷呢?为了相爷着想,您可得拦着些!”
李源宏无声地笑了起来,那毫无温度的面容,沾了沉沉的笑容,叫人看得胆寒。纵使他容貌俊秀,却被这笑意压得犹如罗刹一般。
“晋福,你说的有理。朕可不能坐视不理。”他道,“你向来脑袋聪明,说给朕听听,还有什么主意?”
“皇上,奴才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奴才那点蠢心思,您不都知根知底?”晋福哎哟了两声,掴几下自己满是横肉的脸,又道,“若您一定要奴才说,那奴才便吐两句愚言。要是污了您的耳朵,奴才立刻去请罚!”
李源宏听地心里舒畅,道:“你说便是,朕不怪罪。”
“依照奴才的愚见,您不但不能让他二人和离,还得赏那贺桢,重重地赏!”晋福咬字很重,表情也生动配合,“越是皇恩隆重,他便越不敢苛待发妻,免得被人参一本!”
李源宏听罢,忍不住道:“说得好!朕就该这么做。既是为了均哥好,也能让那秦氏过的称心如意,稳稳当当做个贺家主母。”说罢,他正下衣衫,道,“宫宴的时候要到了,走吧。”
说罢,他大步朝外走去,脚步格外利落。晋福紧紧跟了上去,忙着给他披上银狐皮子的大氅。外头的肩舆宫人都已备好了,浩浩荡荡的阵仗,足足占了一条宫道。
晋福在宫门前搓了搓手,心里道:可怜皇后娘娘,又要添堵咯!
***
后半夜的时候,贺桢的烧终于退了。
此时,他已经在贺府的房间里了。一醒来,他便觉得嗓子干渴。他向小厮要了水,沙哑着嗓子道:“夫人呢?夫人在哪里?去请夫人来。”
房间是贺桢熟悉的陈设,不再是皇宫的冰天雪地。但是,贺桢一闭上眼,就会回想起那冰冷的庭院,还有秦檀匆匆赶来、与自己同跪领罚的画面。
她纤细的身子,是禁受不住那等寒风的吧?
哪怕是在噩梦之中,他都频频梦见秦檀。他梦见秦檀被皇上处罚、梦见秦檀冻伤、梦见秦檀被自己远远打发去庄子上……
每一个噩梦,都令贺桢出了一身冷汗。尤其是最后一个梦——梦中的他为了方素怜,对秦檀冷言冷语,让秦檀抱病去庄子上休养。梦中秦檀那绝望而自嘲的面色,令他的心都要揪紧了。
待醒来时,他竟然深感庆幸,庆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秦檀还好好地待在贺府,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小厮劝道:“大人,您的身子还弱,先休息吧!”
“去、去请夫人来……咳咳!”贺桢瘫回被褥里,声音微弱地如此坚持着。
秦檀很快来了,穿的很随便,没怎么打扮,一头乌发只挽了个简单发髻,面庞不施脂粉,少了些平常的艳丽,多了分平易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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