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福一甩拂尘,道:“可没错,皇上请的就是您了。这话奴才听的真真的,绝无有假。您要是不肯去,那就是为难咱们伺候人的!还请女佐行行好。”
秦檀见晋福一副不肯多让的架势,知道自己多半是溜不走了。她理了下衣襟,对红莲道:“此事,你去禀报恪妃娘娘一声。”说罢,又附在红莲耳边细细说了些什么,这才转向了晋福。
“晋公公,烦请带路吧。”
***
景泰宫里是一阵酒香,粘稠香醇的味儿,如倾倒了一屋子的王母玉液似的。秦檀到的时候,李源宏恰提了一盏酒,独自站在窗前。
窗外光线微熙,已是春末了,百花凋零,满园绿色。淡淡的光线落在他白皙近乎病色的面容上,仿佛照亮了一个久不见阳光的夜行动物。纤长的睫毛,筛开了光的晕影,在眼框下投了一片痕迹。
“微臣见过皇上。”秦檀向这位喝醉了酒的天子行礼。
李源宏转身,不知是冷漠还是轻蔑的视线,从上到下将她扫了一遍。
“你来了。”他道,“你不必慌张,朕今日喊你过来,只是为了喝酒。”
“谢皇上垂蒙。”秦檀很疏离地说。
李源宏将酒展随意地放在窗棂上,缓缓开了口:“秦檀,你知道吗?均哥竟要去昆川见朕的三弟。”
秦檀听着,作出诧异模样,道:“微臣不知。”
“他去昆川,十有八、九,是为了你。”李源宏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道,“朕竟不知,均哥与你竟已亲昵至这等地步了。”
秦檀低首不说话。
“可你要说,你爱的不是均哥的权势,朕却是不信的。”李源宏眯起眸子,道,“你一定是因为爱慕虚荣,这才会缠着他。”
这一回,秦檀没有保持沉默。她闻着淡淡的酒味儿,道:“是与不是,皇上其实心底清楚。若是微臣当真醉心于权势,恐怕今日微臣便不是区区一个女学士,而是您的妃嫔了。”
李源宏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满嘴胡言。”他小小地呵斥了一句,“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益往来;凡生而为人者,便是逐利而行。亲眷之间,尚且如此,更况乎你与均哥?”
秦檀问:“皇上为何有这一说?人之初,性本善,又岂是皇上说的那样,生来便是逐利而行?”
李源宏瞥她一眼,眸光有些衰颓。醉意熏熏,他有些神识不清,张口说起了从前的事。脑海里有什么,他就说什么来。
“父皇卖了武安,两次。”他很认真、很执拗地说着,“第一次是换来了与北方草原十二部的停战,第二次是换来了彭大将军平定叛乱。他还想要卖第三次,可惜,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说罢,李源宏很诡谲地笑了一声,那张阴柔的面庞也染上了几分妖异。
秦檀有些诧异于他的失言,提醒道:“皇上,您醉的厉害,喊一碗醒酒茶吧。”
李源宏却不肯,反而举起酒壶,往口中倾倒了一大口,道:“父皇待诸多嫔妃,无有一个真心。无论是三弟的生母柔妃、大哥的生母恭妃,皆是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几位皇子,也被他玩弄于鼓掌。朕乃储君,却从未被他以亲子之格相待。每每与朕待着,父皇便总是要防着朕、戒备着朕。在他心底,三弟才是最好的储君。”
他眯着眼,视线透过窗棂间的光线,望向屋外百花凋零的景象。
没错,从幼时起,父皇便对他并不信任。父皇可对三弟付予一切,却偏偏不愿信他这个嫡子。但凡宫中出事,父皇有一个怀疑的,永远是他。
最敬爱的父皇,却总是疏远防备着他。
李源宏酒醉,胡乱道出了这些大事,秦檀连连后退,道:“皇上,微臣可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你怕什么?”李源宏挑眉,“朕说了,朕不动你。若你喜欢,朕还可以赐你权势珠宝。”
秦檀再退一步,道:“皇上,微臣如今并不渴求权势;微臣所求之物,不过是母亲的真相大白罢了。”
李源宏愣住了。
“这…又怎么可能呢?”他轻蔑一笑,苍白的肌肤落在光线之中,似将化开的雪一般,“怎会有人不爱权势呢?世间情有万种,可那都是敌不过权势的。只要权势当前,再亲密的人也可抛弃。”
“皇上,微臣冒昧,想问一句话。”秦檀冷静道。
“你说。”
“皇上对武安长公主这样宠爱,难道也是发之于利吗?”
李源宏闻言,陡然怒了起来:“无稽之谈!朕对武安,自然是真心疼爱。”
秦檀微微一笑,道:“皇上您瞧,世间确实有人做事不求利好,只是发自情感。”
李源宏喉间的话噎住了。一时半会儿的,他竟当真说不出话来。
他对武安好,从没谋求过什么,那都是因为武安是他唯一的妹妹。可若他当真什么回报都不求,岂不是自己推翻了那套“人人皆重利无情”的说辞了?
滴漏声声,响彻宫宇。外头吹来一枕落寞的春末之风,带的水精细帘叮咚轻响。
“皇上,若是您恕微臣无罪,微臣便敢再言。”秦檀道。
“今日,朕醉了,朕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你既什么都没有说,那便是无罪。”李源宏道。
“好,那请恕微臣冒犯了。”秦檀不卑不亢地起了身,徐徐道,“皇上在宰辅大人面前,从来喜怒无常。既有厚爱,又有驳斥。若是微臣猜的没错,皇上对宰府大人,其实是又敬重、又轻蔑的。”
敬的是他满腹才华,如兄长至亲;蔑的是他终究只是臣子。不过,与其说是轻蔑,倒不如说是不甘。
不甘落于谢均之后,不甘事事皆要仰仗谢均。所以——
“所以,宰辅大人对微臣有意,皇上不甘人后,也想要以争夺微臣来定一番强弱。若是微臣真是为权势所吸引,那皇上便输得坦然——此乃微臣之过,并非皇上不如宰辅大人的缘故。”
这便是李源宏每每都要以权势诱她入宫的缘由吧。
若是秦檀承认,自己并非是因为权势而攀附谢均,而是被谢均所吸引、爱上了谢均,那在这一场无声的博弈里,李源宏便输了。
权势一词,成了李源宏挽救尊严的可怜稻草。
李源宏闻言,久久地站在窗前不语。他的面容彻底暴露在光线之中,空气里每一寸飞舞起伏的尘埃都无处遁形。他衣领上的云纹与发冠上的绿玉,每一毫纹理都被照的清晰。
他起先木着脸,随即,面容便略略迷茫起来。
“你倒是有些聪明。”李源宏眯上眼睛,望向窗外的光,“如今,朕倒是发自真心地想要嘉奖你了。朕不如——替你修建一座行宫,将天下最好的花木都放进去,再贡以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如何?你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朕也可以给你摘来。”
“皇上,修建行宫劳民伤财,不可取。”秦檀道。
李源宏正想说话,外头传来了太监晋福的痛传声:“皇上,恪妃娘娘带着敬宜公主来了,说是公主殿下思念您了。”
李源宏愣了愣,道:“来的真是巧。罢了,敬宜难得来一趟,不可让她白走。”
晋福知道,这是让恪妃和公主进去的意思。
看来,今儿个秦女佐也无缘与皇上独处了。这恪妃来的这样不是时候,一个人来也就罢了,还带着敬宜公主,皇上再怎么也不会把思念父皇的小公主赶回去的。
屋外头立着浑身珠光宝气的恪妃,她见晋福出来回话,心底立刻美滋滋的。
“你学学这秦檀!”恪妃点了点宫女宝珠的脑袋,道,“学学人家这聪明劲,这么轻而易举地,便为本宫谋了一次御前伺候的机会!你们的脑袋瓜要是也这么聪明,本宫早就有皇子了!”
宝珠很委屈地挠挠额头,道:“娘娘您独宠六宫,奴婢哪需要出这等主意呀!”
恪妃理了理发髻,风姿万千地走了进去。出来时,便带上了秦檀。
恪妃心满意足道:“秦檀,你倒是尽心。皇上喊你去御前伺候,你就眼巴巴让侍女来请本宫,还要本宫带上敬宜。这忠心表的好,本宫大大有赏。”
秦檀跟在恪妃身后,淡淡笑道:“这是微臣应当做的。”
“你先回去休息吧。”恪妃停下脚步,眼光微微一转,我有事要去太后宫中。
秦檀应声,便退下了。
恪妃见秦檀走远了,便向着太后寝宫去了。
太后正在生闷气,手里拿一把银剪子,咔擦咔擦地剪着叶片儿。原本修剪得到的叶丛,被剪得乱七八糟。菊姑姑在旁苦口婆心地个不停,一副忧虑的样子。
看到恪妃来了,贾太后就想起在她宫里的秦檀,认为是她与皇帝串通起来欺骗自己,心底更气了。
“你来做什么?”太后冷冷地问。
“母后,儿臣听闻皇上下旨,说但凡有敢娶秦女佐之人,杀无赦。”恪妃露出一副关切模样,道,“秦女佐是儿臣宫里的人,儿臣如何能不管呢?”
“所以呢?”贾太后依旧没有给恪妃好脸色。
“儿臣想呀,虽说皇上是下了圣旨的,可有那么一个人,与皇上情如手足兄弟。他便是违抗了圣旨,皇上也舍不得杀。不如,便让这个人…去娶秦檀吧?”
贾太后的面色微微一凝。
“你是说…宰辅?”
第58章 糖醋排骨
入了梅, 京城便总是在下着雨。或大或小的, 浇洗的四处一片湿漉漉。因着连日阴雨, 人的心情都闷了许多。
夜雨哗然, 敲打屋檐如奏。偶有一道白电闪过夜空, 旋即便是轰然的滚雷声。
武安长公主缩在被重, 辗转反侧, 淡眉痛苦蹙起,如在挣扎逃跑。她紧紧抓着被角,胡乱地说着梦话。
“洛儿, 洛儿……火…火!”
又是一道惊雷声,滚滚作响。武安长公主陡然从梦中惊醒,倏忽坐了起来,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是惊魂未定的面庞上, 挂着涔涔冷汗。
外头值夜的松雪听见响动,连忙端着油灯进来。她见长公主满面惊恐地坐着, 立即搁下油灯, 掏出冰丝手帕, 替长公主拭汗。
“公主可是又做噩梦了?不如去传太医来, 开一副安神的方子吧。”松雪道。
“……算了, 不必了。”长公主摇摇头。旋即, 她眼神一凛,眉宇间纠结着一道怨气,说, “春莺那个贱婢呢?去把她叫来!定然是本公主白日看多了她, 才会夜里做这样的梦。这个彭家来的贱婢,真是个丧门星。”
松雪喏道:“奴婢这就去喊她来。”
松雪说着,眼底有了一丝怜悯。
这春莺,是彭大将军过身后,长公主从彭府带出来的人,从前是大将军送给长公主的丫鬟。每每长公主做了噩梦,这春莺便得不到好,总会被罚上一顿。
同是伺候人的,松雪难免有些同情。
***
次日清晨,听雨斋的秦檀,便从宫人们的口中听到了一个传闻。
“昨夜大雨,长公主的朝露宫那里,竟隐隐有女子的哭声呢。”
“莫非是……是九年前那场大火里的冤魂显灵了?”
“嘘!恪妃娘娘憎恶鬼怪之说,你可别惹祸上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檀本就对朝露宫的武安长公主关注非常,听闻此事,她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有什么蹊跷,便对红莲道:“走,我们去朝露宫附近走走,散散心。”
红莲慎重,说道:“女佐,长公主就住在朝露宫中。她一贯喜静,咱们若是吵到了长公主,难免会惹来责罚。”
秦檀抿唇,轻声道:“纵使如此,我也得去看看。平白无故的,为何有人半夜哭泣?兴许,便与我要找的东西有关。”
见秦檀如此执着,红莲也不敢阻拦,便陪着她一道往朝露宫去了。天还阴阴的,细雨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地上也甚是湿滑,秦檀一路走得极是小心。
朝露宫附近,一向是清净无比。此时,也只有雨水清打池面的沙沙声。
红莲掌着伞,秦檀立在伞下,平静地四处环顾一下。放眼处,只有绿树成荫、碧波清渠,并无什么人影。蒙蒙的雨幕,为一切景致织出一道面纱。
这一趟,看起来是白来了。
就在秦檀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哭泣声,如鬼魅一般,叫人心底发寒。红莲当即微微哆嗦了一下,颤着舌道:“女佐你听,这、这是有人在哭呀!”
秦檀蹙眉,道:“走,咱们去找找是谁人在哭。”
她的鞋履踩过浅浅的水洼,向前行去。风大,雨又急了些,竟将她的鬓发也吹散了。她不得不用手按着湿漉漉的凌乱头发丝,偶尔再抹一把满面的雨水。
到了一片假山林里,秦檀探头张望一下,便看到一名宫女侧身坐在假山下,抱膝而哭。露着的十指红肿不已,也不知是被用了什么刑罚。
秦檀微抿唇,问道:“你是这朝露宫的宫女?在哭什么?”
那宫女抬起了头来,露出一张被抽的高高肿起的面颊。她泪眼婆娑地望向秦檀,待看清秦檀那张鬓发狼狈、满面雨水的脸孔,这宫女刹那倒吸一口气,尖叫起来。
“秦夫人!秦夫人!不是奴婢害的您!不是奴婢呀!您要索命,就去找长公主!万万不要找奴婢!”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一边哆哆嗦嗦地朝假山的更里头爬去,衣摆在地上浸的湿漉漉一团。
“你等等!”秦檀心下一震,立刻上前,狠狠拽住这宫女的衣襟,不让她逃走,“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找你索命?!”
那宫女却猛然摇着头,恐惧无比道:“秦夫人,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过是个伺候人的,您何必找我偿命呢!”
“你疯了不成!”红莲怒道,“这是我们女佐,不是秦夫人!秦夫人早就过身了,岂能容你在这里疯癫言语?”
“不是秦夫人?”这宫女微微定了神,依旧战栗不已。她大口地喘着气,摸着自己高肿的脸颊,道,“你竟不是……不是秦夫人?那为何长得这般相似……”
“她是我娘。”秦檀见她终于不在躲,便松开了手,冷眼道,“我问你,你是何人,为何在这里哭泣?”
那宫女抹一把眼泪,小声道:“奴婢春莺,在朝露宫伺候长公主。昨夜做错了事,被长公主责罚,因此在此哭泣。”
“仅仅是因为如此?”秦檀逼问。
“……是,是。”春莺的口齿有些不清。
“那你方才说的索命,又是怎么一回事?”秦檀严厉地问,“你若是不仔细回答,我便让你好看。”
春莺愣了一下,忽然啪啪地朝秦檀磕起头,直到满额都是血粒子。她哭道:“烦请这位女佐放奴婢一条生路!不要再问了!若是女佐执意要问,奴婢只能死在这里了!”
见这春莺宁愿死,也不肯实话实说,秦檀无法,只能作罢。
“你不说,那好。今日,我不强迫你说。”秦檀冷笑一声,道,“方才你说了,偿命需找长公主。这句话,可是对长公主的大不敬。若是传了出去,你有什么样的下场,想必你自个儿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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