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宏却不愿走,一掀袍角,毫不顾忌帝王形象,盘腿在门前坐下了:“武安,你若不出来,为兄便一直坐着了。”
他这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可武安长公主始终没露面。最后,前朝有事来请,李源宏不得不离开,这才站了起来。
待李源宏的脚步声远去后,屋内的武安长公主才拭去了面上的泪水。她正抱膝倚门而坐,哭的面颊发红。松雪在旁给她递手帕,不忍道:“您这是何苦呢?左不过是个女学士罢了。”
武安长公主歪歪地靠着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道:“我不过是伤心皇兄看重她甚过我罢了。我为这大楚牺牲了如数多,松雪你都是看在眼底。可那样的苦难,都换不来皇兄与母后的怜悯。”
想到长公主坎坷的命途,松雪的眼睛也微微一红。她替长公主轻柔地擦着眼泪,道:“那些日子都过去了,公主少想些儿,省得烦心。”
“那般屈辱,又岂是能轻易忘掉的?”长公主的眼泪如断了线似的,落个不停,口中呢喃恍如梦呓,“那草原部族何等蛮荒,人人皆欺辱我、嘲笑我。我堂堂大楚公主,竟要做个婢女,端茶倒水、伺候旁人。后来大王被杀,他的兄弟竟个个都要娶兄嫂!若是在那时候,我便一条白绫吊死了,也省得后来受这些委屈!”
松雪闻言,回想起在草原上被人欺辱的日子,亦是无声地哭了起来。
长公主初嫁便是和亲,在草原上受尽凌辱。后来她被接回京中,又被先皇帝嫁给了彭大将军。那彭大将军嫌弃公主已嫁过人,并非是完璧之身,对公主百般羞辱。可先皇帝碍于彭将军军功,对此视若无睹,任凭公主受尽苦楚。
如此不幸,又岂是常人可以理解?
“长公主,如今您是苦尽甘来,享受荣威。可皇上到底是天子,您万万不可和他为难。”松雪劝道,“待日后,皇上仔细替您挑一个真心夫婿……”
“我不要什么真心夫婿!”长公主忽然尖叫起来,面色涌起一分倔强。她恨恨地盯着窗外,道,“我这一辈子,只有均哥这么一个执念。便是靠着对他的念想,我才在草原上和彭家忍辱偷生,在那般生不如死中苟活了下来。若是他要另娶旁人……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松雪听到一个“死”字,吓得心惊肉跳,立刻道:“长公主,您别慌!宰辅大人左不过是对那秦女佐仁慈了些,也并未有什么出格之举,更何谈娶妻!”
“不,本公主总觉得,她与均哥,并非是那么简单。”武安长公主却恍若未闻,而是恨恨道:“这秦檀勾引均哥,她就必须死。她和她的娘一样,都该早早地消失掉!”
松雪微微吸一口冷气,道:“公主,您万万冷静呀!”
“皇兄不是要举办宫宴,请恪妃和那秦氏贱人一道来赏乐吗?”长公主冷笑一声,道,“这正是个机会!这一次,这秦檀非死不可!”
***
李源宏处理完前朝的事务后,便回了景泰宫。
他的殿宇中一贯焚着轻淡的香气,闻之便沁人心脾。可今日他踏入殿中,闻道这千金一缕的沉海南香,却觉得心烦意乱。
他烦躁地朝殿内走去,随手胡乱抓起真珠帘子,轻斥道:“宫里的熏香是不是偷偷换过了?这味道,真是腻人。”
负责添加香丸的宫女急急跪了下来,扣头道:“回皇上的话,这香料是从未变过的,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看这宫女冷汗涔涔的胆怯模样,李源宏愈发烦怒。他踢了踢鸡翅木的脚踏,冷冷呵斥道:“滚出去,自己领罚。”
待宫女都退出去后,他才重重倚在了炕上。小紫檀木制的窗棂里,楼过被筛做裂冰纹路的光影,外头的雨似乎已渐停了,可他还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水落之声。
“刘春!朕总觉得心底不大安。”他烦闷地推开了炕桌上一溜的纸砚,揉着眉心,道,“武安那样闹性子,恐怕是不会让秦檀得了好处。”
刘春擅体察圣意,连忙道:“是呀,秦女佐约莫是要过的为难了。”
“又岂止是这样。”李源宏道,“武安从来不允许旁人违逆她,这一回,朕这般逆了她的意,她恐怕会要了秦檀的命。便如……便如,那个时候似的。”
想到九年前那场大火,李源宏的面色便微微一凝。
“得想个什么法子,保住秦檀。”李源宏烦躁道,“总不能让她这般落到武安的手上。”
“皇上仁慈。”刘春赶紧拍马屁,“依照奴才看,皇上您不若别再顾忌秦女佐的心意,直接立她为妃,将她日日圈在眼前。如此这般,长公主总找不到机会与秦女佐怄气了。”
李源宏微怒,道:“你是不知道她的性子何等倔强!若是立她为妃,她立刻会蹬鼻子上脸,要朕替她平反母亲的冤屈!朕可不能让她得了这个脸!”
“皇上,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刘春道,“秦女佐性命要紧,哪还管的了那么多呀?她若是求您给母亲正名,您便假装没听到,不就是了?您是天子,何必顾忌她的心情呢!”
话虽是这样说,可李源宏还是有些不甘。
他想让秦檀心服口服地成为他的妃嫔,而不是被强迫着。
若不然,他不就是输给了均哥吗?
均哥能让秦檀心甘情愿地恋慕着,可他偏偏就不能。光是不能为秦檀母亲正名这件事儿,秦檀便一辈子都不会对他低头了!
“皇上,您想想长公主那股狠劲儿,”刘春继续擅耳边风,道,“要立秦女佐为妃,您就得赶紧的。挑个大伙儿都在的场合,这么一宣旨,那也就成了!”
李源宏微微呼了几口气,一撩袖口,几番权衡后,终于下了决心,道:“…你说的也对。去,准备一下,朕要草拟圣旨。宫宴那日,趁着均哥也在,朕就得将这件事办妥了。朕要在那一日,封秦檀做丽妃。”
说着,李源宏的眸光高深莫测起来。
待她入了宫,看她还如何念着均哥!
***
与此同时,太后宫中。
贾太后与恪妃相对而坐,低声地说着话。
“哀家这里,宰辅倒是答应了。”贾太后端着一杯茶,面貌淡漠,“怎么反倒是那秦檀,不肯嫁给宰辅?恪妃,你一贯能说会道,怎么还说服不了一个秦氏?”
恪妃连忙道:“母后息怒,那秦檀也不是不答应,只说是‘顺其自然’。这‘自然’,可不就是太后娘娘您的懿旨么!”
贾太后闻言,眉心略略舒展,道:“那好。既然如此,便遵照宰辅大人的意思。宫宴那日,哀家亲自为她与宰辅大人赐婚。”
恪妃闻言,满意地笑了起来。
待这秦檀嫁了人,看皇上还如何惦记!
第61章 武帝求仙
秦檀在朝露宫中跪的久了, 膝盖发麻。好不容易, 她才回到了听雨斋中
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 盘腿缩着坐在炕上, 红莲心疼地上去替她又揉又捏, 口中叹气道:“那武安长公主未免也太跋扈。纵使她有大功, 可万万不该这样无缘无故的责罚人。”
“她深受太后、皇上宠爱, 自然是理直气壮。”秦檀微微“嘶”了一声,低了眉眼,道, “我入宫之初,便早已料到这等情形。当初我便明白,既要为母亲正名, 便免不了这些蒙屈受辱之事。若是倒霉些, 丢了性命,那也是可能的。”
“女佐, 您可别说不吉利的话。”红莲飞快地止了她的话头, 道, “您还要嫁给宰辅大人呢。”
秦檀飞快瞪了她一眼, 道:“浑说什么呢?被青桑惯坏了?我和谢均, 才不是那么一回事。”
红莲微微一笑, 手上继续锤着,道:“女佐,那谢大人对您是真心, 奴婢们都看在眼里。从前的贺大人, 连他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更何况,女佐也不似个无情之人。”
“少说点儿话!”秦檀轻轻笑了起来,不见怒意,反而很是欢快。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个宫女怯怯的声音:“奴婢春莺,给女学士送膏药来了。”
听雨斋里的欢笑声止住了,秦檀肃然了面孔,对红莲道:“快把春莺叫进来。把门关紧实了,别让无关的旁人听见了我们的话。”
很快,春莺便碎着脚步进来了。她低垂着头,厚重的刘海儿将泰半额头遮去,整个人都怯怯的:“奴婢见过女佐。”
“起来吧。”秦檀松着腿脚搁在小脚踏上,眼光严严地锁着春莺,道,“你千辛万苦来丽景宫,想必也不是为了送什么膏药。有话,就快点儿说罢,免得叫武安长公主发觉了,你我都讨不得好处。”
听到秦檀提起长公主,春莺猛地抬起头,眼底有一丝怨气,道:“长公主从来都是如此,性子反复无常,时喜时怒,对奴婢动辄加以打骂。可女佐您的母亲当年实在无辜…奴婢不敢继续隐瞒。”
秦檀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终于大胆道:“你仔细说来。”
她放静了心神,不敢多出一字,生怕打搅了春莺。她知道,春莺口中所吐露的,恐怕就是她多番追求、或远或近的真相。
春莺眸光微动,露出回忆神色,细声地说了起来。
“约莫是九年前……那时,长公主的夫婿,是彭大将军。”
“这我知道。”
“彭将军威名赫赫,功劳盖天。长公主嫁入彭家后,便一直被视作无物。且将军嫌弃公主已嫁过一回,并非完璧之身,因此对长公主百般羞辱。以是,虽将军给了长公主应有的体面,可长公主在彭家的日子,并不好受。后来,长公主诞下了顺洛小郡王,对小郡王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
“忽冷忽热?”秦檀露出疑色,“什么意思?她是小郡王的母亲,又岂会忽冷忽热?”
“高兴的时候,长公主便对小郡王精心呵护,日夜不离身边,凡事皆亲力亲为。可每每与彭大将军争吵后,长公主心有怨言,便会将气撒在小郡王身上,甚至举起孩子,摔落在地……”春莺说着,流露出不忍之色,“长公主的性子,从来都是如此。奴婢本是彭家的家生子,被将军送入公主房中伺候。公主见到奴婢,便彷如见到将军,因此也常有迁怒。”
秦檀听着,眼底有一丝暗暗毫茫。
武安长公主与李源宏不愧是亲兄妹,这性子也是如出一辙。兄妹二人,皆是一般的喜怒无常。
想来也是,先皇帝对李源宏兄妹处处提防,时时怀疑,从未有过一个父亲的担当,反倒如敌人似的。李源宏是嫡子,却不如庶出的三王受宠;武安是嫡公主,却得远嫁草原,可恭太妃所出的公主,便能嫁得如意夫君。两相对比,孰幸、孰不幸,一目了然。
这两兄妹从小便缺了父爱,更是在贾太后的城府算计之下长大;耳濡目染,性子又如何会和善?
只是虎毒尚且不食子,长公主这般对待亲子,实在是可怕了些。
“后来呢?”秦檀追问道。
“后来,便是九年前那场上元宫宴。”春莺提及旧事,面色微泛煞白,“那时,彭大将军已经战死,长公主与彭家多有不睦,对小郡王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上元宫宴时,长公主不知从何处听说,有人要放火烧宫,伺机谋害三王,便……便……”
秦檀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她喃喃着,替春莺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便想要……趁机一并了断了小郡王的性命。”
春莺此刻,已是满面青白。她咬着嘴唇,浅浅地点了下头,道:“长公主亲自将小郡王送入了临平宫内,只等着大火烧宫,好了结她与将军的最后一段孽缘。”
“啪!”
秦檀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低声道:“真是岂有此理。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哪怕是送给别人抱养也好!她竟要活活烧死自己的亲子!那还只是个未足周岁的孩子!”
春莺吓了一跳,哆嗦道:“依照长公主的性子,她是绝不肯见到孩子落到别人手上的。且她恨将军入骨,那时,几是天天都在咒着要将军断子绝孙……”
秦檀微呼了一口气,平复了神色,问道:“接下来呢?我娘又是如何牵扯入这桩事的?”
她问这话时,心跳的厉害。
咚咚咚的,如有一个巨人在卖力地扣门。
她知道,自己离真相似乎已很近了。
春莺将头扣得更低了,小声道:“秦夫人心善,大火烧起时,听到宫中有孩子哭泣之声,便不顾自身安危,冲入宫中,冒死救出了小郡王。长公主本就想杀死小郡王,见秦夫人竟坏了她的事,大怒之下,命人杖毙了秦夫人……”
——大火烧起时,听到宫中有孩童哭泣之声,便不顾自身安危,冲入宫中,冒死救出了小郡王。
听到春莺细软的话,秦檀的脑海,猛然“嗡”了一下。侍立在旁的红莲,也发出了短促的惊叫,满面皆是震愕,口中情不自禁道:“观世音菩萨保佑,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
下一瞬,秦檀便察觉到自己鼻尖酸热,眼眶模糊。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真是,真是荒谬!
她重重地倚在炕上,身子软软枕着苏合绣的枕头,如被抽去了三魂七魄。
“竟是因这等缘由……”她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一团空气,对头青墙上挂着一副美人图,画上的女子娴静典雅,手捧一束花枝。
虽她是看着那副美人图的,可她脑海里,却尽数是其他的东西。
母亲从前的音容笑貌,隐约浮现于记忆之中。那温柔如山月一般的笑容,好似在余晖里发着光亮。她又想到母亲是怎样冒死冲入大火,寻着孩童的一丝啼哭之声,救出了那可怜的小郡王。
只是,等她满怀希望地冲出大火,等待她的,却是武安长公主无情的面容。
“女佐,逝人已去,您可万万不能太伤心呀。”春莺壮着胆子劝她,“便是想要向长公主复仇,您也得先保重自身。更何况,小郡王死后,长公主便后悔了。八年来,长公主一直活在悔恨之中,无比思念亡子,也愈发憎恨将军。也正是因此,她留下了奴婢这条贱命,用来打骂出气。”
秦檀麻木地倚着,两行清冷,无声地滚落下来。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件事?”秦檀眨着泪眼,低声问。
“知道这件事的仆从,除了奴婢,全被杖毙了。唯有奴婢是彭家的家奴,还可留作出气辱骂将军之用,长公主暂且留了奴婢一条命。”春莺说着,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知道此事者,还有一人!”
“谁?快说。”
“是三王。”春莺道,“三王那日,便在临平宫中,恰好撞见长公主留下孩子这一幕。太后与皇上为了保住长公主,使尽手段,令三王被褫夺封号、贬去昆川。当年太后势大,三王无法抗衡,只能去了那蛮荒之地。这一去,便是九年,再未踏入京城一步。”春莺说着,颇为感慨。
秦檀闻言,心底道:难怪!
难怪李源宏如此惧怕三王回京;连给先皇发丧之时,都不允许三王回来尽孝道。
若是三王回来了,那保不齐便是武安长公主恶行被公诸于众的死期。李源宏如此疼爱武安长公主,兄妹两人从小一道夹缝求生、感情非比寻常,他又岂会允许这等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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