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鸢磨茶的动作微微一滞,旋即接着转动磨盘,笑容浅淡温和,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是在为昨日龙颜震怒的事担心?”
她既知道了,褚昉也不再瞒,微微颔首。
“那郭元是何人?”妹妹并未说太多郭元的事情,陆鸢还不清楚圣上鸟尽弓藏的意思,遂有此一问。
褚昉简单说了郭元的情况,陆鸢听罢,很快意识到圣上的真正意图,也明白了褚昉的担忧。
她低着头,沉默许久后,忽然道声歉,“若不是我,你或许不必首当其冲卷入那场宫变。”
褚昉是太上皇倚重的臣子,完全不必直接卷入那场宫变,他可以顺其自然、平稳地成为下一任新君的好臣子,虽无大功,亦不会惹新君忌惮,觉得他是个不安分的、长于谋变的弄权之臣。
陆鸢这话十足的真心,十分的歉疚,褚昉心底忽有什么东西雀跃了下。
“不怪你,你若不是我夫人,或许也不会有那场无妄之灾。”褚昉温和地说。
不管他和陆鸢因何成婚,夫妻是否和睦,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连理枝、同林鸟,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怕陆鸢过意不去,褚昉又说:“都过去了,多思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陆鸢抬头看向他,莞尔点点头,回答他最开始的问题,“你若坐罪,那也没别的办法,我与你一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褚昉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不敢相信这是陆鸢嘴里说出来的话,更不敢相信这话是对他说的。
他能相信么?
她曾说要忘了周玘,与他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可是后来又说,他们最好的结果,该是相忘于江湖。
若非他强求,他们早就相忘于江湖了。
便是这次再度嫁进褚家,他说要个孩子,她答应着好,转而又说不愿意给他生。
真真假假、反反复复,比他谋兵布阵还复杂,他从未见过这般善布疑局、惑人心智的女子。
可她这次,瞧着是十分真心的?
这是不是说明,她终于把他当成夫君了,愿意与他共患难、同进退?
褚昉没有说话,只是加速击拂茶汤,层层乳色飞沫堆簇漂浮,一盏茶成,他推到陆鸢面前,接下她手中本在继续的茶事。
陆鸢没有争抢,品着茶,问起贺震的事来。
褚昉知她在为妹妹担心,解释说:“子云性情耿直,忠勇可嘉,圣上命他为龙武将军,看中的大概也是这点,他只要不犯错,圣上不会无端降罪。”
贺震纯良,易于驾驭,虽参与宫变,但只是追随者,不至功高震主,不会被圣上鸟尽弓藏。
陆鸢清楚了这点,放下一层忧虑,犹豫了会儿,话家常一般,随意中又有些小心,道:“我前段时间也经常进宫,没听说后宫有哪位妃嫔专宠,想来圣上不是沉溺儿女情长的人?”
说到最后,她尾音挑了下,带出些询问意味。
褚昉端至唇边的茶停顿了下,抬眼看向陆鸢,意外她竟与自己讨论天子的宫闱私事。
察觉他审视的目光,陆鸢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只是好奇而已,没别的意思。”
这样一辩解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褚昉联想之前陆鹭经常进宫,加上陆鸢今日从娘家回来便听说了讲武风波,还为贺震担心的事,心中有了猜测。
圣上与陆家妹妹或许有些故事?
“圣上的确不是沉溺儿女情长的人,且他新登位,正值拨乱反正的关键时刻,心思自然放在朝事上。”
陆鸢微微松口气,却又听他说:“但也不要小瞧一个男人的占有欲。”
陆鸢松下的劲儿猛然提起,看向他,他明白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也在提醒她。
“越是有野心的男人,占有欲越强。”褚昉看着陆鸢说道。
陆鸢呆了会儿,正要问他可有全身而退的法子,又听他说:“等过了这段时间,让子云寻个借口外放吧,我会替他留意合适的机会。”
陆鸢微微点头,说句“多谢”。
褚昉笑了下,小酌一口茶,原来她主动为他点茶,为的是这桩事?但不管怎样,这次她找人帮忙,首先想到的是他这位夫君。
她终于愿意借他的肩膀了。
说罢这些,陆鸢想到他早上离家时还在为通房的事与她怄气,想来心中不痛快,遂道歉:“是我失职,没有教好那丫鬟,冲撞了你,下次——”
“下次?”褚昉声音猛地压过来,冷玉斫冰般:“你还真是坚持不懈!”
陆鸢注视着他冷峻的面庞,棱角分明的轮廓透着肃肃厉色,似是无暇白玉雕琢而成,可远观不可亵玩。
就因为她再次提起通房的事,他就一下成了个生人勿近的雪人?
陆鸢柔声解释了安排通房的缘由:“我身体不好,大夫虽说三个月能调好,却也不能保证三个月之后一定能怀上。”
她看看褚昉,接着说:“且成亲之前,我与你说过,我可能要来回跑,我不在的时候,总不能叫你……”
当的一声,茶盏重重落在案上,幸而其中的茶已见底,并未洒出来。
“若你嫁的是周元诺,是不是也要给他安排几个通房,免他独守空房!”
陆鸢眉心蹙了起来,柔和的目光也失了温度。
默了会儿,她垂下眼皮,冷淡地说:“你既一定要问,那我便告诉你,不会。”
她复抬眼看向褚昉,“这件事既放不下,为何非要再次娶我?”
她唇角勾起一缕冷若霜雪的笑,“就因为你的占有欲么?”
她的话不重,却字字诛心,褚昉平静地看着她,茶盏捏碎在手中,尖锐的瓷片深深扎进掌心,殷红的血顺着他拳心一滴一滴砸在茶案上,他却毫无痛感。
“是,就是因为占有欲。”他冷冷笑着,将她扯进了怀里,按着她的腰枝贴近自己,说:“我就要周元诺眼睁睁看着,你又为我上了花轿。”
“你猜他会怎么想,会以为,你是在报复他么?”
“你们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么?那又如何?还不是要相忘于江湖?”
陆鸢目光沉静如水,却从褚昉的眼睛里看到了火,熊熊燃烧的火。
理智告诉她,现在说什么都是无谓争执,眼前这个男人已经被妒火吞噬,胡言乱语,她再言语相抗,只会激怒他,没什么益处。
陆鸢不欲和他对峙下去,推着他胸膛想站起身,好撇开他的禁锢,却不防他加重力道又将她按了回去。
他的目光落在她颦起的眉心,往下移去,定在她微微张着的嘴唇上。
陆鸢忽觉得腰身被他提着往上托了下,而后见他低过头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茶香自她唇齿之间流出,扑散在褚昉面庞,阻了他想要继续的动作。
陆鸢接着说:“你在嫉妒。”
“褚照卿,你在嫉妒周元诺。”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新预收,火葬场文《谋贵奴》,文案如下,专栏可收。
封灵因没落世族出身,温良贤婉,以殊色为太子妾,宠冠东宫。孰料一朝太子被诛,阖府女眷沦为官奴。
所幸,昔日太子旧部、而今从龙之臣的代国公穆绍将她要进了府中。
初进府,穆绍单将她叫进书房,“我将你要过来,只为免你苦役,还你人情罢了,望你今后牢记身份,规矩些。”
他顿了顿,又说:“别再妄想以色惑人。”
封灵因低着头,轻声说是。
谁知穆绍一朝醉酒,与封灵因一夜荒唐,遂将人收进房中,同时告诫她:“一个通房罢了,不要恃宠生娇。”
封灵因笑了笑,没有接话。
···
某日,府上设宴招待蕃邦王子,那王子瞧上了封灵因,冲穆绍开口要人。
穆绍顾忌礼节,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这得问问她的意思,她若愿意跟你走,我自是要成人之美,她若不愿,还请王子念她故土难离,不要勉强。”
众人目光落在封灵因身上,听她清楚而温柔地说:“承蒙王子抬爱,我愿意。”
离府前夜,穆绍问她:“为何答应?”
封灵因淡然道:“京师待够了,想出去走走。”
穆绍冷笑:“你别后悔,塞外的风沙,刺骨割面的。”
封灵因笑着谢过:“将军放心,此去无悔。”
···
穆绍做太子亲卫时,最常见到的女人就是太子良娣封灵因,太子对她恩宠无双,但凡外出回宫总要先去见她,他守在寝殿门口,听着里头动静,嗤了句:“祸水。”
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一头扎进这祸水里,明白何谓情关难渡。
第58章 不是坏事 ◇
◎大概不会对褚昉生情◎
陆鸢这话落下来, 如一道平地惊雷,悄无声息在褚昉心底炸开了。
他嫉妒周元诺什么?嫉妒他明明已经另娶却还是让陆鸢念念不忘么?嫉妒陆鸢肯为他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不会替他安排通房么?
他一点儿都不嫉妒!
他何须嫉妒一个连心上人都娶不到的男人?
褚昉愣了下,撇开陆鸢, 目光随意落在茶案上, 闪烁几下后,全然忘记了手上有伤,伸手要拿只新的茶盏,口中漠然道:“你胡说。”
陆鸢却握住他手腕,阻下他拿茶盏的动作, 瞥一眼他掌心残留的血迹, 温声说句“稍等”,起身拿了药箱来。
用药酒擦去残血,又轻轻擦拭伤口,确信没有残碎的瓷片遗留在伤口内,陆鸢才小心翼翼替他包扎。
褚昉乖顺地坐着, 把手交给陆鸢, 面色也极其平和,像不小心摔一跤擦破了手,受到好心姐姐抚慰的稚子,满脸的委屈都散了。
“我没有嫉妒周元诺。”褚昉看着陆鸢,十分郑重且平和地说了这句。
要嫉妒, 也是周元诺嫉妒他。褚昉看着自己被陆鸢用心包扎起来的手,这样想道。
陆鸢笑了下,没有理会他的争辩, 只是平心静气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褚昉点头嗯了声, 用没受伤的那只左手为她点茶, 被陆鸢按下。
“你还想再和离么?”陆鸢认真问。
褚昉没忍住皱了眉, 莫非她知道他写下休书的事?可那是给她避祸用的,平常不作数。
不等褚昉回答,陆鸢说:“我能看出来,你此次娶我,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我哪次不想好好过日子?”褚昉一时口快辩了句。
陆鸢等他接着说,他又住了口,道:“你接着说。”
陆鸢温和地说道:“既然都想好好过日子,那为何揪着过去不放?此次是我亲口答应嫁你,虽是赌注,也是我自己思虑之后的决定,不管从前如何,从今往后,我是褚夫人,褚家妇,你无须总是与旁人做无谓比较。”
褚昉摸摸鼻子,面上似因这话生出些愉悦来,看向她说:“以后不要再提通房的事。”
“果真不要?”陆鸢歪头看着他,唇角似挂着笑意,“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吧?”
褚昉迎着她目光:“岳丈鳏居多年,你怎么不想着给他寻个伴儿?”
“你!”
陆鸢没想到一向端方严肃的褚昉会拿自己父亲说笑,眉头一竖,攥了攥拳头,却没有朝他抡过去,只是瞪他一眼,气冲冲要站起身来。
褚昉却适时拢住她腰,阻了她起身的动作,看着她横眉气恼的模样,只觉鲜活生动,令人心喜,没忍住轻笑了声,“生气了?”
陆鸢垂下眼皮,“没有。”
“那等你给岳丈找好了伴儿,再来说我通房的事。”褚昉温温地说。
陆鸢掀眸,目中有些恼意,想了想,忽笑说:“爹爹儿女双全,没有伴儿还可以含饴弄孙,不像你,着急子嗣,通房的事迫在眉睫。”
褚昉不气反笑,“子嗣确实迫在眉睫,但谁说,要通房来生?”
他忽把人抱过来,长臂一挥扫走了茶案上的东西,拿了席上的蒲团垫着,把人放了上去。
“你做什么!”
见他倾过身来,陆鸢慌忙推他,“不要在这里!”
她脸上骤然起了红云,望着门口方向,生怕青棠听见茶器落地的动静,掀帘进来。
“夫人?”
果然,外面传来青棠询问的声音,陆鸢才要吩咐别进来,听褚昉道:“无事,房外伺候。”
陆鸢心下一松,不防褚昉的手已不安分了。
房内暖意升腾,褚昉的手掌并不如陆鸢想象的冰凉,反而渗着热意,贴在她腰上,一阵阵暖流渡了进去。
“身上怎这般凉?”他褪下长袍把人裹了进来,屈起她膝盖藏进自己腋下。
概因房内太热,陆鸢面色如火烧,目光亦像蒙了一层雾,飘飘渺渺,很难落定在一处。
她却仍不放弃,握着他手臂,杯水车薪地想要阻下他,咬着一半的嘴唇,似在忍着什么,说:“别在这里!”
褚昉笑了下,抱着她贴近自己,在她耳边问:“那去哪儿?”
“帐……帐……中。”陆鸢咬牙说道。
她的声音似因莫名其妙的颠簸而破碎柔软,轻飘飘的,落在人心尖上,叫人想伸手挠一挠。
“哪儿?”褚昉轻笑着问。
话音才落,陆鸢好似坐进了一辆失控的马车上,马车猝不及防冲下了看不见尽头的石阶……
她下意识抓紧了褚昉手臂,好似下一刻就要飞落出去。
“别……”
细弱的声音几不可闻。
“别怎样?”褚昉轻轻擦去她额上细密的汗珠,声音也有些哑了,却依稀可辨愉悦之色。
不等陆鸢说话,马车又冲下了石阶。
陆鸢额头又渗了一层汗,目光·迷·离,将要辨不清此处何处、今夕何夕。
终于平稳了一些时,褚昉又低头,轻声问她:“阿鸢,你说要去哪儿?”
陆鸢攒了全身仅剩的力气,灌在拳头上,擂鼓一般落在他胸膛,“帐中!帐中!”
她气恼狠了,可这声声嗔语却带着更多羞意。
褚昉难得见她如此生动的小女儿姿态,虽想再惹她恼上几回,但见她气力将尽,约是想与她生气也有心无力了,遂了她意。
“听你的。”他笑着将人兜在袍中,进了内寝。
陆鸢混混沌沌,约莫记得后来褚昉抱着她,叫人换了褥子,还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我等着你,心甘情愿给我生孩子。”
陆鸢没有用晚饭就睡了过去,睡到半夜,醒来用了些夜宵,在窗前站着消食。
自窗子流泻进来的月光被辉煌的烛火映得了无痕迹。
陆鸢明白,有些东西确实该放下了,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人生在世,不唯情之一字。花儿固然赏心悦目,可若结不成果子,便只能凋零枯萎,碾作茫茫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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