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准备钻出水面,手脚并用爬上岸,手腕却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施力拉上了地面。
她赶忙抬头,在熹微晨光中努力辨认那人的面孔,惊讶了一瞬。
曲韶也被拽了上来,两人都倒在地上喘了好一阵,才有力气缓缓站起身来。
“你们 没事吧?”
曲韶闻声才发现方才拽起自己的并不是冰流,而是 李藏?!
她神色古怪,目光在李藏和冰流身上来回转了几圈。
冰流亦对她使了使眼色,意味非常明显。
曲韶会了意,上前便是一拳锤在李藏肋下。
李藏一声痛呼,莫名其妙,连连退了两步。
“干、干什么?!我可是好心来救你们的 ”
这话简直是在拱火了,她们这一夜水里火里的没个安生,如今好容易活着出来了,哪轮得到这个隔岸观火的人说什么救?!
冰流闻上前又给他一拳,随后便听见远处一声巨响,断断续续又有许多声音传来。
冰流和曲韶回首望去,那木塔已经陷于一片火海,本就是年久的建筑,烧了这许久,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倒塌。
那些布景与机关,还有灵帝同祝永安、祝永宁两任皇后的恩怨情仇,都随着这声巨响而化作了一堆灰烬。
可冰流仍旧忘不了慈惠皇后尸首的模样。
她隐约觉得,自己仿佛窥见了一个庞然巨物的一隅,可所见太少,她却又什么都不知道。
若她有心,今后有时间可以将大小祝后这桩公案再差个清楚。
如今,她还有十分浅显的疑惑。
她问向李藏:“你怎么在这?”
曲韶一面在翻着自己行囊,一面抢白道:“还不明显吗?他肯定是为你而来的。”
李藏尚在望着湖心的大火咋舌,随口道:“哪会啊,我只是听说这西月湖上有两位阴者司的同僚要自相残杀,恰好回岛途中路过,便来瞧个热闹罢了。”
那真是活该挨揍了。
李藏转过身,笑嘻嘻走到冰流身边,道:“谁知来了一瞧,怎么这么巧,两位都是我的亲朋好友啊,我自然是好心的一个一个救上了岸,不会厚此薄彼的。”
冰流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曲韶身边,淡淡道:“天亮了,这塔也烧毁了,很快这里定会有很多人来,你该走了。”
李藏在旁啧啧称奇,“你要放她走?回去怎么复命?”
曲韶也仿佛身边没有这个人似的,只与冰流道:“那好,既然如此,我告诉你几件右司副的把柄,不知是否有用,你且记着吧。”
曲韶在冰流耳边轻声耳语一番,都是保命用的话,自然不能让第三个人听见。
冰流暗自在心中记下,曲韶笑道:“今后阴者司没有了我,你的日子应该会很自在吧?”
“那也要我能糊弄过去这一次。”
“或许 后会有期?”
“希望是。”
曲韶便策马离去,身影在高低交错的灌木与落叶木之间闪了几下,便失了踪迹。
第19章 红香院
待曲韶走后,冰流倍觉精疲力尽。
她步履沉重,连身上的行囊都似有千钧重,千难万难地走到了马匹前,她将凤冠自那涉水的皮囊中取出,确认无恙后又重新装进了一个木盒中。
李藏也凑上前跟着看了两眼,“她将凤冠留给你了?也对 带着这东西,她逃不脱的。”
冰流冷声道:“我若连这凤冠都没取到,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李藏问道:“你是如何打算的?”
冰流专心收拾东西,不曾理会他。
李藏自顾自继续:“依我之见,你现在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条,回阴者司向右司副复命,说曲韶已经死在西月湖里了,蒙混过关;第二条 ”
冰流却打断他道:“金陵城中,应该有你秘密藏身的地方吧?”
阴者司中做到他们这个品阶的阴司使,必然会为自己准备后路,没有个产业,至少会有个比暗宅更安全私密的藏身之地。
只是既然是私密,自然不能教旁人知道。
李藏警惕问道:“你问这作甚?”
“带我去,快点。”
她踩上马镫,试了两次愣是没翻上去。
李藏哭笑不得,“凭什么啊?这附近没有暗宅么?”
“我若去了暗宅,右司副会知道。”第三次,她终于翻身上马,已经是强弩之末,“别废话,快点,我好累。”
熟悉宁冰流的人才知道,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在恳求了。
罢了,来都来了,还能怎样?
李藏口中骂骂咧咧的,翻身上马,是与她同一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如今这样摇摇欲坠,若半途栽了下去可怎么办?
趁着清晨,行人稀少,骏马一路奔驰到了城中一处颇为显眼的地址。
“到了。”
冰流抬头一看,红香院,是妓馆啊。
冰流道:“不愧是你藏身的地方。”
李藏却道:“这叫大隐隐于市,你懂吗?”
红香院里的一天往往从午后开始,此时姑娘同客人们都还睡得沉,冰流跟随李藏进了这妓馆,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后面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推开了房门。
“真不错。”
冰流踏入室内,只来得及说这一句,随后倒在了软榻上便昏睡过去。
待她被渴醒时,外边天色已经大暗了。
转头瞧见床边桌上放着一把陶壶并几个茶碗,旁边还有个油纸包,她骤然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过去。
茶壶中留的水早已冷了,她却顾不得,一口气仰头饮了半壶,拆开油纸包,是几个油蜜蒸饼。
她拿起一个嚼了两口便又放下,这东西凉了虽比肉饼好些,但还是发腻。
手臂上的那道贯穿伤已经被包扎上了,还有在塔中遭受机关、与曲韶互殴导致的种种淤青红肿,也都被抹上了跌打的药膏。
又湿又脏又破烂了的那身黑衣自然早已被剥了,她如今只着裹胸,披头散发。
但屋内无人,她也就从容自如,借着月光环顾了周遭,便又翻回床上,闭目养神。
她没有刚来时那么疲倦,便没有立刻睡着,时而能听见一两声男女的调笑和乐曲顺风飘来,暧昧至极。
金陵是个多情的地方,秦楼楚馆数不胜数。这间红香院位置偏僻,名字都这么粗浅,想来只是那种最无格调的下等妓馆。
这处屋子也是,一扇红花绿叶的屏风后,她头顶的帐子都是洋红的。
任谁来,也只会当这是花魁的房间,而不是什么杀手的藏匿之所。
这样看来,李藏确实是大隐了。
她不禁又回想起那座被烧毁的佛塔,还有曲韶的话。
西月湖心那座塔,的确与另一座古塔很像。
冰流自然还记得,她便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李藏的。
那座古塔就坐落在洛神屿上,洛神山中,不知存在了多久,是阴者司中一处试炼之地。
冰流十六岁时被司首带回了洛神屿,两年内便成为暗探,又过了不到两年便决意去古塔中试炼,以期成为阴司使。
白阁主向她说明了情况:受试者要独自上山,进入古塔,塔内自是机关重重,还有人守着,受试者要在指定时间内取走藏在塔顶的信物,再带回司中复命,便能一跃成为阴司使。
虽然她的申请通过了,但无论是白阁主还是连莺都劝她放弃 从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晋升阴司使,况且那座塔中着实凶险,一不留神是会被夺了性命的。
可冰流的信念很坚定,她深夜上山,独自进了那古塔。
塔中林立的狰狞金刚像没能吓住她,手持重锤的恶鬼机关没能锤挎了她。
越过如百鬼夜行般危机耸动的长廊,她又躲过了毒沙鬼火,终于见到了顶层放置显眼的宝匣。
眼前来不及一亮,她的右肩便被一只手从后面扣住,膝盖一痛,被紧紧压着跪了下来。
她自是不服得很,向左侧别过头去,谁料肩膀微动便被身后之人察觉,温热的手掌覆上她裸露的脖子,强迫她不得回头。
她左手尚且得空,于是向后扯住了他的后颈,用力拽着想将人过肩摔出去。
可这样一来,那人便被扯得紧贴她的后背,隔着几层衣料,彼此都能感受对方的紧迫挣扎。
温热的呼气急促喷在她耳廓上,很快又化作冰冷的湿意。
“入司才三年,未免太着急了些。”
她听了这话,心下愈发急躁,右脚反勾住他的脚踝,左手发力,终于反将他压在下。
解了束缚,她第一反应便是起身去探那宝匣,打开匣盖,看着那件信物,她却如遭霹雳,愣在原地。
臂缠金,居然是她宁家家传的那柄软剑。
是她最为光耀之时的见证,也是自家中遭难后,她一生的悔恨。
她怔忡之时,忽然脖颈一痛,再度醒来,她已经回到星云阁。
白杉宣告她试炼失败。
她心中不服,追问道:“古塔里那人,是谁?”
白杉怪异的轻笑一声,道:“我只知道他年少时在金陵市井乞讨为生,司首偶然遇见他,觉得他有几分做死士的根骨,便捡了回来,到如今大概有五六年了吧,他果真成了阴司使。可他为人却不好,虽为顶级阴司使,行事却向来惫懒。一贯只在男女之事上留心,仗着有副俊俏的面皮,将洛神屿当做了欢场一般。冰流,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今后可万不要同这种人来往。”
这便是她第一次听说李藏这个人。
回忆一阵,冰流又迷糊地睡过去了。
梦里一如既往的混乱,反正总不是好事。她先是梦见了自己回到洛神屿,不及分辩便被右司副命人押入了水牢,严刑拷问曲韶的去向;随后又回到了她梦中最熟悉的地方,宁府麒寿堂,抄家现场。
梦中正是惊痛不安之际,忽然耳边听见一声响动,冰流惊坐而起,抬手抽出了枕旁的短刀便要掷向声音的来源,定睛一瞧才收了力。
原来是那蒸饼的气味引来了一只黑猫,被她骤然的动作一吓,便炸着毛又自窗边蹿出去了。
冰流方松了一口气,忽而又听见门扉响动。她飞速挺起腰跪坐起来,复将短剑对准了进门之人。
“是我。”
是李藏回来了。
冰流终于松懈下来,放下了剑,又赤足下地,坐在了桌边胡床上。
不知那茶碗是否被黑猫踩过,她并不在意,又倒出了些冷茶喝了下去。
一轮月华透过窗纱变得朦胧,她就这么披散着头发,露出光洁修长的手臂,肩膀上有星星点点的闪光,皆是细小汗珠。
“这是又梦魇了?”
李藏大发善心,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寻了件衣衫来为她披上。
“上次在泾阳,怎么不告而别?”
薄衫触碰肌肤的瞬间,冰流却“腾”地站起来,转过身,眼神古怪。
李藏莫名其妙,“瞪我干什么?”
这一半天的一直是十万火急的境况,他不提,她倒还忘了,上次在泾阳暗宅中令她不告而别的尴尬之事。
那天清晨,细雨,目送顾秋野和璧娘出城后,他们去寻找暗宅,待到解开门口机关时,俱是疲惫不堪了。
冰流跟在李藏身后,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进入暗宅,却不想鞋底湿滑,一步滑空,整个人都跌了下去。
若是平时,她完全可以凭借自身力量稳住身形,那日却是实在脱力。
偏巧他回过身来,就这么抱个满怀。
她冷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了。
李藏听了,嘴角开花,“就因为这事?”
“你说呢?”冰流白他一眼,用凶狠来撑门面,内里却有些委屈 这么严重的事,他怎能不以为意呢?
李藏耐心劝解道:“我那不是扶你一把吗?”
冰流摇头,“可你后来也没松手。”
李藏快速地瞥头“啧”了一声,非要他说出来吗?
“我们在榻上时不也那样吗?还有更过分的 ”
“那不一样!”她终于提高了音量,仰着头,双手扳住了他的肩膀,急切的想要告诉他一个,她自己悟出的,做杀手的教条,“总之,做杀手的,就不该拥抱!”
可她的话音都被封在了两片唇中,连肩膀也被死死箍住,李藏亦在用他的行动宣告自己的杀手教条。
就是没有教条。
第20章 晨光微
激烈的吻过后,他与她凑得依然很近。
“宁冰流,你顾虑太多,怎么能有快乐?”
冰流垂眸,上身又离了他一些,手还勾在脖子上,喘了一会,才道:“你说得有点道理。”
当初她亲自叩响了他的房门,也没想那么多,如今就更不必有那么多顾忌了。
能快乐就好,能短暂的抛却心下重担,就更好。
她重新抬起头,仔细地端详李藏的脸。
她之前还问曲韶,阴者司里随便的男人那么多,为何会偏偏对李藏动了念头。
曲韶回答的也很直白,看他生得俊咯。
曲韶的话,虽然她也是认可的,可李藏总是遮着大半张脸,他们相见又总是黑夜,她从未深究过,原来他的眉骨很舒展,鼻骨很高,让那只凤尾形状的眼睛也总是藏在阴影里,上唇弧度仿佛海鸟振翅的影子,下唇又丰盈可餐。
真的很可以了。
但是,今夜他打破了她的一个规则,她也报复性的想要还之彼身。
于是她端详良久后,上手将他的眼罩摘了下来。
不熟悉他的人只以为他那只眼盲,可如今他泛着琥珀色的瞳仁正随着她的身形而移动。
李藏的两只眼睛,是异样的瞳色。
她第一次对他的来历感到好奇。“你不是南晋人,也不是北瓯人?”
“我不知自己的身世。”
她惊异,探出手指,眉骨下方,眼睛之上,有一道寸长的伤痕,虽已痊愈,却留下狭长的疤痕。
“怎么弄的?”
李藏眼睛转了一圈,平静道:“从前我还是个小乞丐的时候,在街上遇见些流氓混混,他们见我瞳色有异,便说要用匕首挖出这只眼珠研究研究,我拼命挣扎才逃脱,但眼上留下了这道疤痕。”
“所以才要遮起来?”
“我替阴者司做事,总不好时时暴露自己的显眼之处。”他似乎不是很愿说这些,于是复又拥她,凑在她而后喷出温热的气息,企图干扰她的思绪。
冰流被痒得仰起头来,果然想不出再问些什么,只是感叹道:“真可怜。”
李藏流连于吻着她的颈,一面含糊道:“我不可怜,一个金陵街头的乞丐,能和上柱国大将军府的千金共度春宵,怎怎会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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