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在水车镇上颇有名望,如今的镇长便是范源的曾重侄孙辈,名叫范敬安,为人温厚贤良,镇上人皆颇为敬重他。
这样富足安平的小镇上,自半年前起,却接连发生了七场失踪案。
丢失的孩子最大四岁,最小还是婴儿,有的人家是镇上的商户,有的孩子长在乡野里,唯一的共同点,她们都是女婴。
不过就在他们从阴者司出发前几日,镇上又丢失了一个男婴。
如此,就已经有八个孩子失踪了。
丢了再多的孩子,都是官府的事,此案会惊动阴者司派人乔装出来暗访,完全是因为关于这案子,水车镇上渐渐有离奇的流传了出来
也正是大概半年前,有一个从内廷告老的太监来水车镇养老。
这个已是古稀之年的老太监倒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他名叫石殷,年少入宫,天承五年就已官至国信所管勾官,是年南晋与北瓯交战,石殷斩获密报敌情有功,受了武宗赏识,自此恩宠日盛,不仅在内廷中深受当时的皇后、现今的太皇太后宠信,还在战后官品累至内侍省都知。
水车镇中流四起,都说是这老太监信了邪术,专捉镇上的小孩吃。
流十分无稽,也没有证据,然而上头却担心流牵涉宫廷中出来的人,再继续放任会有损皇室名誉。
于是阴者司便出马了。
冰流将将看完了暗档,忽而李藏便一骨碌钻进了车厢内,锦衣华服不掩狼狈,有些滑稽。
同他对视一眼,冰流知道,是外面道上有情况了。
很快,小厮将马车缓缓停下,并向内通传道:“公子,我们已经到水车镇了,只是有镇上居民阻拦在入镇的路上,说是要查验来人身份。”
李藏早已定了神,正襟危坐,闭目深吸一口气,人傻钱多的齐大少终于上身了。
用扇骨撑着车窗,挑出一条缝隙,李藏问道:“怎的入镇还要这般麻烦?”
小厮抬头觑他一眼,小心答道:“听说是镇上近来出了好几起丢失孩童的案子,镇长这才下令,凡是出入镇子的路口皆要有人看守,来人务必仔细查验,公子您看,是否与少夫人一同下车让他们看一下 ”
李藏恍然大悟的“噢”了一长声,却又转而耍起了脾气,“荒唐!本公子是何人?是来给他们镇上送钱的!这便是他的待客之道吗?我绝不下车,你莫与他们纠缠,且让那个谁 让他们范镇长来这见我!”
下人面露为难之色,这便又去与看守的镇民交涉。趁着这点两方胶着的功夫,冰流将车帘掀开了些,一双冰冷的眸子第一次望见水车镇的景象。
四周都是起伏的灰绿丘陵,白墙黑瓦错落有致的排在低处,远处唯有一个正转动不休的木质水车最是显眼。
天色渐暗,一层青色的浓厚雾气与袅袅炊烟交相将这座小镇包围环绕,再加上道路关卡那里,看守的镇民们投来的戒备眼神,冰流只觉得那冰冷潮湿的窒息氛围扑面而来。
险些有那么一瞬,她又要忘记如何呼吸了。
此时,路上远远向这里跑来两个男子,为首的中年通身的富贵气度,不看穿着打扮,仅从体型也能看得出来。
冰流大概也猜到,那人应该就是等待客人到来的金大强了。
这位富商金老爷年岁大约已至不惑,连年混迹在生意场上,少不了酒肉应酬,又不思锻炼,难免体力差些。如今一路小跑到了这里已是气喘如牛,汗湿透了后背,最后由自家管事搀扶着,先来到那几个手握钢叉的镇民面前,一通断断续续的呵斥:“给我 停手 我说 你们 拦人 也要看看 是谁 ”
金老爷这一通大喘气,听得人着急无比。几位镇民见是金大老爷来接客,也有些迟疑,其中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道:“金老爷,是镇长亲自吩咐,说了无论身份、必须查验的,您这不是为难我们 ”
金大强听了,仿佛被拂了面子一般,怒道:“扯淡!镇长让你们拦着可疑的人,这是我们镇上的贵客,你看看人家,像是会偷小孩的人吗?!”
镇民沉默了片刻,又有一人强横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钢叉,“老金,你好大的口气,横竖丢的不是你家的孩子,可怜我那外甥女如今还下落不明,镇长既然有令,别管是谁的客人,不下车验明身份,谁也别想过!”
金大强被气得险些背过气去,转了两个圈,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小声抱怨,一面亲自向马车走来。
“死脑筋!冥顽不化!官差捕快都不管的事儿,真以为镇长这么做就能帮你们找孩子啦?!真是 ”转而来到马车前,金大强又迅速露出笑脸,变脸速度令人瞠目。
“齐公子光临,金某有失远迎了。”
金老爷亲自前来相迎,小圆这个婢子自然将车门全然敞开,教他看见内里的全貌。
一张不大的楠木小几摆在正中,上面茶水点心俱全,案后坐着位年轻的郎君,长眉深目,鼻梁高挺,薄唇含笑,端的是富贵中透露着纨绔,纨绔中又藏着几分冷漠。
李藏此时望见了金大强,赶忙抬手招呼道:“金老爷,晚辈辛苦您亲自跑这一趟,实在惭愧。”
口中说着惭愧,却依旧端坐车上俯视于人,一看便是客套话。
“齐公子见谅,让您在此处受阻,实在是金某的安排不周,也是失礼于贵客了。”
这水车镇上连年贸易频繁,金大强每年接待的客商没有二百也有二百五,自是见惯了这等骄纵的膏梁纨袴,于是含笑行礼,又捎带脚瞥向侧身坐在车内的那位女子。
只见她正仰起茶杯,掩住了下半面庞,仅露出眉眼,眉毛画得圆润,没有一丝棱角,稍稍遮盖住了那双眼睛中透露的寒光,再加上一身天水碧缎面的皮毛大氅,也算衬出些温柔沉静的风韵。
“这位、便是少夫人了吧?”
“妾身云氏,见过金老爷。”冰流仅是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果真是一家子人,一样的傲慢。
金大强赶忙点头赔笑道:“少夫人客气了。”
见礼归见礼,可拦路的麻烦还摆在眼前,金大强只恐若强请客人下车查验,会失了礼节;若不验,又是要顶撞了镇长。
三方僵持着,只听车内女子柔声道:“我们下去罢。”
李藏又磋磨了一阵,答应下来,“行。”
金大强松了一口气,一面在心中暗忖这人傻钱多的败家子倒是不知从哪娶了个好老婆,一面赶忙堆笑道:“我们镇上近来情况特殊,实在是有失礼数,待会到我家吃晚饭,我定多饮几杯向客人赔罪!”
于是李藏跳下车来,大步流星的向那看守处走去。
冰流在小圆的搀扶下也下了车。齐府人早已向看守出示过一行人的文书,阴者司的造假证技术自是无可指摘的。
他们本就不是失踪案的凶手,镇民查验了齐府的马车与货箱,自然都没有问题。
接下来,镇民又让诸人依次步行通过关口,冰流踱步先行,两个年轻的镇民目不转睛地盯着,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身子已经酥了半边,哪还会挂心失踪案。
“看什么看?”李藏在两个镇民面前各自打了两个响指,镇民们这才纷纷回过神来,赧然挠头。
“没、没看出什么,过吧。”
于是车马重新在青石板路上开动了起来,继续向镇中而去。
第24章 食人邪魔
进入镇上道路后,冰流再次挑起车窗,向外望去。
天还未黑,镇上却几乎没有几户还敞着门,偶尔路过几个行人,也皆用着敌视刻薄的目光盯着这外来的车队。
原本这样别致的江南小镇,如今都变得阴郁诡异起来。
“如何?”李藏问得漫不经心。
冰流道:“看不出什么。”
李藏道:“其实也很简单,趁夜去石殷的别墅转一圈,大概也就知道了。”
冰流回头望了他一眼,淡淡道:“可是今晚金家要招待晚宴,难免要饮酒。”
小圆忽然来了精神,问道:“我、我定不会饮酒,我可以去夜探吗?”
冰流与李藏对视一眼,自然是不可能让她去的。
这样的年纪做到二等暗探是很了不起,可在冰流眼里,她明明就是个孩子模样。
于是她告知小圆:“今夜你只要扮好我的侍女,不必去探石府。”
冰流只是安排了她今夜要做的事情,又不同她说缘由,小圆听了,便有些不忿。
“这样的任务我做过很多次了,我能做好的。”
李藏心肠不硬,尤其是对待女孩子,于是耐心劝道:“别急,我们才刚来,起码先借着谈生意的由头了解一番镇上的情况,过一二日,你再去也不迟。”
小圆又望了一眼冰流,见她也没有异议,大概也是这样的意思,于是才点头答应下来。
镇子本就不大,马车沿着这条最宽的青石板路行了一炷香时间,便已来到一座大宅前,便是金家了。
枢密阁做事谨慎,连金家也全面调查过。
金大强家业大,家中人口却不多。他与夫人统共只有一个儿子,名唤金玉,家中还有年前刚过门的儿媳林氏,除此之外再无亲眷了。
贵客登门,金家人俱是笑脸相迎,金夫人操持惯了这般应酬之事,早已在厅堂中备好了饭菜,一行人寒暄客套过后,便向内而行。
晚宴之上,酒饮了一旬,客套话也说够了,李藏终于摆出副好奇的神色,向金大强问道:“方才在镇外有镇民拦路查验,是因为镇中丢了孩童?”
提及此事,金大强也摇头叹气,唏嘘道:“唉,可不正是吗,自去年夏至到如今,都丢了七个了。”
金玉出声道:“爹,你记差了,如今已是八个了。”
金大强一拍脑门,“啊对,看我这记性,之前连着丢了七个女婴,七日前又丢了个男婴 总之啊,如今镇上不太平,有幼儿的人家,都人人自危啊!”
冰流适时地问道:“丢了这么多孩子,官府不管么?”
金大强迟疑了片刻,缓缓解释道:“我们水车镇原只是个村子,又地界窄小,人口也不多,所以官府并未在镇上设立衙门镇监,只是每过一旬便有捕头前来巡视一次。范镇长虽是我们推举出来的,也只能管些商务往来和日常的琐事,刑名之事,还是得问州府 至于这案子么,州府自然也派人来查过,终是没查出个结果罢了。”
“哪是这样啊?!”
金大强话音未落,他儿子便将自己手中的酒盅重重摔在了桌上,惊了身旁的林氏一跳。
他父亲有所顾虑,他金玉可是不吐不快,“谁不知道凶手是谁?州府是查不出么?一群孬货,竟怕个阉人!”
冰流与李藏互望一眼,皆露出讶异的模样。
宴桌上其余人未及反应,唯有金夫人轻声劝道:“玉儿,慎啊。”
金玉的相貌像他母亲,体型却继承了他爹的富态,却不那么臃肿,一眼看上去是个可靠的青年。
他此时眉头紧皱,怒意化作了重重的气喘,好容易压制住了些,才压低了声音道:“二位贵客有所不知,我们这镇子真是倒了大霉,大半年前有个从内廷告老的太监,看上了这附近乡间的山水风光,不仅侵占大片良田兴建别墅,近来还强征男丁预备炸山来为自己修墓,这都不算什么了,最可恨的是,这些无辜的孩子,恐怕都是被石太监那些孝顺的狗儿子们偷了来献给他吃了!”
金玉将弥漫在水车镇的迷雾撕开了一个丑陋可怖的口子,金家人俱是摇头叹气。
看来水车镇果真苦石殷久矣。
李藏愈发惊讶,“吃了?!平白无故的,作甚要吃人?”
金玉将自己近来听闻皆脱口而出,“听说,他是信了某种邪术,什么吞吃女婴,以阴冲阴,激发身内阳气,方可令其重振雄风 ”
金大强终于忍不住,呵斥道:“玉儿!满口胡说些什么,也不看看场合。”
众人皆是过了片刻才明白金玉所说是什么,林氏当即便脸面通红,狠狠推了把相公的手肘,示意他赶紧闭嘴。
冰流恍然大悟,轻咳一声,礼貌性的害羞一下。
唯有李藏嘲笑道:“他做梦呢吧?”
在座的有女眷,金玉也知道自己是口无遮拦了些,这便不再提起石太监的痴心妄想,谈些生意上的事情遮掩尴尬罢了。
及至月上中天,酒足饭饱,离席时分,金大强出挽留客人宿在自家,李藏则以早在客栈订好房间为由婉拒。
于是与金家人道声明日再会,齐家的马车又向镇上唯一一家客栈驶去。
车厢内一直用暖炉熏着,有些闷热,冰流将车窗打开,湿冷的气流扑面,会好受些。
李藏亦觉得热,或许是饮酒的缘故,“金大强家的酒,劲大。”
都成了杀手死士了,还要应酬饮酒,想想也有些令人懊恼。
冰流许久不饮,如今虽只是微醺,也有些迷离,此时以额头抵在窗框旁,她想,至少今夜没白应酬,还是知道了些关于石殷的消息。
小圆坐在一旁,心里全是方才听金玉说的那些话,过了这一阵子,依旧惊诧不已。
她忍不住问道:“世上真有那样的邪术吗?真的会有用吗?”
李藏道:“小孩子家家不要瞎打听。”
冰流道:“邪术是否有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石殷是否真的笃信,还真的为此谋害人命。”
小圆听了,若有所思,又听冰流道:“就算真的有用,我照样再给他割下来。”
李藏背脊升起一股凉意,瞬间觉得酒醒了三分。
到了客栈,房间早已备好,阴者司中众人各自按照自己扮演的角色于不同处安歇。
唯有小圆,堵在客房门口,支支吾吾,眼珠乱转,十分着急,却又难以说。
冰流明白她的意思,心下也只是无奈,好歹劝小圆离开,阖上门,却发现李藏已然合衣在外间的小榻上躺平闭目了。
“怎么?你的小拥蹙,担心我占你便宜?”
冰流走入了里间,从外至里的剥衣衫,厚重的丢在床边矮凳,轻薄的直接搭在了屏风上。
“只怪你的名声实在太差,连小圆都有所耳闻。”
李藏明明已经昏昏欲睡,此时也要撑起了半个身子讨个说法,“宁冰流,你说这话,亏心不亏心?”
屏风后的人影时而挪动,时而有水声传来,她草草梳洗,并未回应。
于是李藏又卧了回去,亲手将被角掖掖好,喃喃道:“反正我今夜就睡这了,半个屁股都不会挪的。”
冰流听了一笑,又在说胡话了。
李藏才不是会裹好被子,安静躺平睡上一夜,醒来被角都没松的人。
数九寒冬也要敞着衣领,钻进别人的被子中,闹上一晚不清净,这才是他的风格。
可不待多久,满室安静,唯有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李藏竟真的睡着了,只是他刚刚入眠,便觉得身上一凉,好容易塞好的被角被那个无情的女人一把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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