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藏又思索了片刻,得出了一个结论,“难道说,夏嫣儿孩子的父亲就是范敬安,所以范博文才会特意前来警告金大强不要走漏风声?”
冰流眉头深锁,应当不会吧?
若范敬安真是夏嫣儿孩子的父亲,他还会让亲儿子知晓、让儿子帮他出面威胁知情者吗?
日暮时分,甄家人又从客栈去范府赴宴。
冰流厌烦应酬,却又不得不借此机会探一探范家人的底细。
到了范宅门前,他们恰好与金大强相遇。
范镇长年轻时也是读书人,年岁渐长后接过了镇长的职位,如今一身长衫,客客气气在门前相迎,仍旧有些文人气质。
金大强坐拥镇上竹木生意的大半份额,范敬安与他也是老熟人了。几人一路聊着便向范宅内走,听着范敬安关切金大强生意境况,又询问与甄家的生意,没有虚伪的吹捧,也没有端着镇长的架子,冰流倒觉得暗档中所写的范镇长为人温厚贤良,似是个中肯的评价。
看来他们先前的猜测是冤了这位镇长?
晚宴摆在范家正堂中。
随着范敬安一一引荐,冰流冷眼瞧着出席的范家人 暗中记叙得清楚,范家如今共有六口人:家主范敬安,范敬安的母亲范老太君,夫人尹氏,两个儿子,博文与博宏。
如今拉着她的手含笑招呼的这位衣着华贵、头戴金簪的中年妇人便是范夫人,冰流瞧她细眉凌厉,眼尾上挑,便觉应是个刚强有本事的女人。
许是太过要强,近来操心太过,范夫人眼底有些发青,嘴角还起了几个疮。
白日里已见过的范大少爷也在,冰流与他不过各自点头微笑,倒是没瞧见二少爷范博宏的身影。
终于落座,接下来便是标准的应酬:吃、喝、讲无聊的场面话。
冰流随着诸人饮过了三四盅,便听范夫人将一个又一个令人不畅快砸向自己。
“少夫人年纪已有廿三了么?可有生养过?连个女娃都还没有么?”
“这等年纪还未诞下男丁,在夫家也不好过罢?”
“依我看呐,你眼下多陪着相公出来走走是好的,待你身上有了好消息,便不必再如此奔波劳累了,你说是不是?”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冰流只觉得再同这范夫人待下去,自己想来藏匿得很好的本性便要被激出了。忍无可忍,她浅笑着,缓缓起身。
“晚辈有些醉酒,且先去那廊上歇歇,再来陪夫人说话。”
她招招手,小圆便识相的跟了来,冰流小心维持着走路的速度,实则早已恨不能插翅而逃,至于那酒桌上应酬套话的任务,还是让李藏一人完成罢。
冰流与小圆相扶,走到那廊下,正低头准备寻一处避风的位置坐下歇歇,忽然便觉身前一阵被带动起的劲风,不知是谁风风火火的转过了廊角,眼看便要与她撞上。
冰流随是有余力闪避,却又不能暴露了自己的身法,只得顺其自然,柔柔弱弱的被撞了肩膀,踉跄退了两步。
“啊!小心!”
那人也被撞得歪斜了两步,终于醒过神来,瞧见冰流的衣着样貌,既不是自家人,想是大哥所说今晚家中宴请的客人,于是赶忙道:“实在抱歉,您可曾撞伤哪里么?”
冰流摆摆手,刚想说两句“没关系”、“无碍”的客套话,便听见那人又道:“抱歉惊扰了客人,请您自便,我 先告辞。”
冰流抬起头来,不过瞧见那人正面一瞬,身着青衫,腰间佩了好几样玉饰与竹饰,容貌清俊,与范大少爷有几分肖似,只是更瘦,双颊凹陷,稍显憔悴,这是范博宏罢?
只是未曾再让她仔细瞧瞧,范家二少爷便逃似的离开了,那虚浮的步伐,瘦削的肩背,竟似个纸片做的风筝,也不像个活人。
真是奇了,这二少爷又不是二小姐,竟还怕见人。还有这范家,是家中风水不好还是有邪魅作祟?怎么家中一个比一个精神面貌差?
冰流摇摇头,暂且不作理会。
她在廊下歇了半晌,今夜湿气也重,连空中的月色都是朦朦的,范家的园子中植了不少夜兰,此时对月绽放,倒也美丽。
又回到宴上坐了会儿,终于到了酒足饭饱的道别时分。
临行前,范镇长还好意挽留,“这潮湿的天气,估计快要下冻雨,蔽舍内还有几间客房,若公子与少夫人不嫌,大可留宿于此,免去奔波之苦。”
李藏笑了笑,以起居用物皆在客栈为由婉拒。
范敬安护不住这一镇的安宁,预测天气倒还有一套,回客栈的路上,渐渐的,车顶便传来了叮叮咚咚的敲击之声,湿寒的气息愈发从脚下钻了进来。
今夜,小圆和另几个暗探要一并去探查石家大宅的情况,离开范府一段距离后,他们便换装离去了。
冰流与李藏说了撞见范博宏之事,随后便是相顾无。
冰流望着窗外的雨丝出神,才恍然觉得有些落寞,这落寞亦不是出自心间,倒似被身边人的思绪侵染。
回了客栈房间,才觉酒劲渐渐往头上冲,奔波了一日,没有见一滴血,没杀一个人,却将自己搞得如此疲惫,冰流未及更衣,便先倒在那不十分柔软的寝榻上,枕着自己手臂趴着,稍作休息。
一阵凉风自被推开的窗处飘了过来,她循着方向直愣愣地望去,目光迷离,困惑几许。
李藏的侧影被烛光打在了横亘的窗纱上,那阴影被黑色隐去了大半的气息与情绪,仿若一个坚忍又孤单的灵魂。
她不是没察觉,他的心事,自踏入水车镇以来渐渐沉重了。
第27章 怪石嶙峋
阴者司中没有同僚之间互相关心爱护的优良传统。
李藏知晓几多冰流的过往,都是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一点点磨出来的。
她需要的只是他精力无限,聒噪也只能算是附带的坏处罢了。
李藏自从进入水车镇后屡屡有反常之举,就比如现在,他居然在凭栏思考?
李藏从来不会思考的。
上次她看了他的眼睛后也没问出什么,于是此时她也不打算再问什么。
冰流只是踱步到他身后,手掌覆上他的侧脸。
李藏有所感应,回过身来,食指在她颈间画着不规整的圆圈。
雨水带来的寒气激荡着土地,肌理上却因为摩擦燃起了热度。
他们的交汇,从来都是顺其自然,顺应天理,以至于最终一把烈火烧得败俗伤风,败坏道德。
她有梦魇,他有心结,从前他挥洒得多些,仅此当算是投桃报李。
冰流却不觉得自己知恩图报,她贪恋李藏眼睛中一直藏着的危险。
越是无心,越是危险,越是刺激,仿佛行走在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明知坠落就是万劫不复,却还是在桥上左摇右晃,也不肯走坦途。
若没有这些夜晚中的体验,她就真的不能再感受到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可是,今夜还是与之前的夜晚略有不同。
他们的身体向来默契,眼睛却从不敢交汇这么久,望得这样深。李藏两只异色的瞳孔被水雾蒙着,做什么,都定定的望着她。原来 餍足了,连眼睛里沤出一汪深情来。
冰流慌乱起来,最要紧的时刻,呼吸忘了,意识乱了,用身体的感觉来回报或是用心关切,她一时已经混淆了。
这是更深一层的危险。
不过今夜,一切都被潮意雾化朦胧了。
窗边泛白时,李藏的下颌还抵着她的肩头。
他睡得很沉,面上显露出如稚子般的无助,倒似比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子惹人怜爱。
冰流沉肩逃脱了他的牵制,起身开始穿衣。
“母、母后放心 我都躲得很好。”
些许的动静惊扰了李藏的安眠,他似乎坠入了什么令人紧张的梦境,发出了异乎寻常的呓语。
冰流听得不真切,也就未曾留心。
待她穿戴整齐,李藏惊醒了过来,起身寻着她凑了过来。
“李藏大人,冰流大人!石殷的大宅中果然有不寻常呢!”
门外忽然传来了小圆的呼唤,小姑娘总是精力旺盛,她昨夜去探了石宅,深夜才飞檐走壁回了客栈,今日天刚亮便忍不住过来分享。
可她此时冲进门来,单看见屏风上那两个人相依相亲的剪影,顿时惊呼一声,又跑了出去。
李藏的声音还是哑哑的,他又露出那种故作高深的笑意,幽幽道:“糟糕,这下,恐怕你在小圆心中的形象要大损呢。”
冰流推开了他,赶忙冲出去寻小圆。
今日冰流同小圆,还有李藏同其余人,本来就要分头行动。
马车在去往夏嫣儿家住处的路上,马车内的两人格外沉默。
小圆挎着一张脸,比起冰流平日不逞多让,仿佛是天塌了般的崩溃。
冰流本就是那样的性子,她本就不希望小圆那样膜拜自己,也就无需向她解释这些。
反正小圆可是在阴者司中,她早晚有一天会发现,洛神屿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道德沦丧。
可冰流心中唯有一点矛盾,便是小圆这样单纯又努力的孩子,可不要过早有样学样才好。
所以此刻,同她坐在一起,冰流还是略有些拘谨的。
马车摇摇晃晃,小圆一直在运气,拼尽全力让自己接受现实。
直到马车缓缓停下,冰流道:“你再没什么想问的,我们便下车去夏家了。”
“我当然有想问的话了!”小圆涨红了一张脸,气鼓鼓地,“你同李藏,我没看错?你们真的?”
冰流眨了眨眼睛掩盖不自在,镇定道:“是真的。”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
“当然不是。”
小圆这么问,冰流脱口而出了答案,却还惊讶了好一阵。而冰流这么回答,小圆亦惊讶了好一阵。
二人瞠目而视了一阵,小圆的脸上由红转白,又转黑,她再次开始运气了。
冰流这才明白,小圆误会了他们的关系,如今自己说了实话,小圆的天再次塌了。
“真的一点喜欢都没有吗?”
冰流摇头,小圆再次崩溃。
冰流轻叹了一声,问道:“你觉得我是了不起的阴司使,任务上一丝不苟,所以私德也绝不会有亏,对吗?”
小圆埋头膝上,此时动了动肩膀,算是点头。
冰流将手掌覆在了她肩上,轻声道:“可是再强大的人也会有烦恼需要排遣,尤其是在阴者司这样的地方,你不知每个人都有怎样难以消解的愁,李藏是我信任的人,我们是有默契的伙伴,我愿意将我的弱点暴露给他,他可以安慰到我,这样不好么?”
小圆抬起头来,问道:“这样也是可以的吗?”
冰流道:“你还小,先别想这些,想想如何比我更早升至顶级罢。”
说起升等的事情,小圆才又恢复了一些生气和斗志。
于是她们终于下了马车,瞧见了一间破旧的砖石矮屋,屋外晒了不少被劈开的细竹条,这里便是夏家没错了。
小圆上前敲了敲半敞的门,瞧见屋内昏暗处坐着的那个素服女子起来应门。
“进来罢。”夏嫣儿依旧是那般冷淡,依旧是一副了无生机的模样,可惜了那样一张姣好的面庞。
冰流同小圆都有些迟疑,屋内灰砖地上堆满了竹篮与半成品,无处下脚。
打眼一望,这屋里除了一张书案、一把椅子、三跨的房子一边一张木板床,便只有这些竹篮,再无其他家私。
“这些,请都拿走罢。”夏嫣儿指了指地上,指的是所有。
“只是你昨日给我的银钱远超过了这些竹篮的价钱,我付过了抬棺钱还剩余些,还给你。”她拉开了桌案下的抽屉,里面另摆了几个小巧精致的竹制香囊,她取了旁边躺着的一串铜钱,递给了冰流。
冰流并未接过,而是问道:“夏姑娘家中有这样读书人用的桌案,你也是读过书的么?”
夏嫣儿淡淡道:“是我祖父的,他从前在镇上教书,也教过我一些。”
冰流又问:“听说近来你家中屡遭不幸,你如今孤身一人可有什么打算?”
夏嫣儿冷冷瞥她一眼,本就没什么礼貌,如今更是跋扈,“这恐怕轮不到你来操心。像你们这样的有钱人,以为施舍过一些钱,便能左右我的生活么?”
冰流本也不是个温顺的人,既然夏嫣儿如此,她也就干脆剑拔弩张,“你的孩子如今生死不明,你不在意么?”
如此令人痛心事,被她凌厉的逼问出来,夏嫣儿却依然似槁木死灰似的,不曾难过,不曾惊慌,更不曾恼怒。
“看这屋中连一样孩童所用的物件都无,你也不曾喜爱过这个孩子吧?他的父亲是谁?为何 ”
“请您拿走这些东西,然后离开。”
“你!!”连小圆都看不过去,忍不住想与夏嫣儿理论,却被冰流拦住。
夏嫣儿双手紧握,强撑着道:“快些走,否则我要骂了。”
冰流对小圆道:“拿上竹篮,我们走。”
小圆手上提满了东西,看不清前路,在夏嫣儿不住的催促下还险些被不平整的地砖边沿绊倒。
冰流一手也提了数个竹篮,另一手扶了小圆一把,二人出了夏家,回了客栈。
李藏又同金大强谈了一日生意,头昏脑涨,终于婉拒了他晚上吃酒的邀请,于傍晚归来。
他们今晚要深入石殷的别墅寻找失踪的八个孩子,李藏心念任务,已经不复昨夜难以说的发愁,如常地插科打诨。
冰流已经换上了夜行衣,正将她的臂缠金推至袖口内。
白日里的齐府婢子侍从也纷纷改换身份,成了严肃齐整的暗探。
小圆将昨夜探查后绘制的石宅布局图奉上。
“给我看看,这老贼住处是有多豪华。”
李藏正囫囵吞着自己的晚饭,吃相不是很规整,还要一边看图,暗探们纷纷在腹诽,这顶级的阴司使也太不讲究了。
只见图上所绘,石府中引入了山流清泉,自北向南,形成了一汪湖水,湖水之上亭台水榭相连,唯有正中的那间屋子最大,应是石殷本人起居之处。
除此之外,西北与东南方向各有一块较大的平地,西北标了个“仓”字,东南则什么也没有。
小圆道:“我们去时,已是深夜,石府周围却依旧看守森严,唯有西北角上那处灯火昏暗,只有一两个人来回巡视,似是一处仓储库房,而东南方向是一片怪石嶙峋的空地,不知是作何用。”
今夜若他与冰流二人潜入,自然最好从西北方向进。
夜幕降临,水车镇重新恢复了静谧,李藏也换上了黑衣,望向冰流,她眼中也有同样的一抹兴奋。
在这潮湿的小镇上蹉跎了三日,也该去探个究竟了。
第28章 邪之又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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