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你?!你是 ”
她是谁?她不是一个杀手么?赵亭秀应当认识她么?
他心中百转千回,缄口不敢,却听李藏“嘁”了一声,“怪道司副又挑了你来杀他,原来早有打算。”
“赵亭秀”尚未参悟其中含义,只听外面有人叩门。
“禀告大人,有发现。”
李藏此次的任务是孤身护送,冰流的刺杀任务却还配置了两个三等暗探,名叫陆嘉、陆艺,以备搜寻之用。
他们刚才拎着赵亭秀回客栈时,冰流已经先行吩咐两位暗探将和亲一行人居住房间皆搜索一番,看来如今是有些收获。
无论他如何顽抗,冰流都笃定眼前之人并非赵亭秀,也就不甚在意,转身便出了门。
李藏就更不在意了,转身叮嘱那前来报信的暗探看着这里,便也跟着离开。
“你说枢密阁是不是早就猜测前去和亲的可能是假赵亭秀?所以司副才会命你前来的吧?”
冰流快步下楼,只是道:“我不知道。”
李藏不管她如何懒得搭理自己,自顾自的盘算着,“这也难怪,阴者司中也只有您有这本事辨识故人了是吧?若我记得不错,好歹您也是当年威名远扬的上柱国大将军嫡亲的孙女 ”
他似乎对她的身世来历很是了解。
冰流终于狠狠瞪他一眼,“你有完没完?!”
都是阴者司中人,又有谁愿意被人提起前尘往事呢。
“大人!在这里。”
陆艺为他们引路,进了间普通客房,只见一个荆钗布裙的狼狈女子双手被反绑着,坐在凳上默默啜泣。
“方才这女子在客栈门前小心窥探,我等询问她两句,她便举起藏在袖中的匕首想要自裁,于是便如此了。”
冰流伸手捏着那女子的下颌强令她仰头,只见一张鹅蛋脸上,梨花带雨,风尘不掩清丽。
李藏嘴便咧得更开,“呦,是个美人呢。”
那女子艰难开口,“请杀了我吧。”
“这口音,是江南人士?”李藏拖着下巴假模假样的思索,“姑娘该不会是一路跟随着和亲队而来的吧?莫非是赵亭秀的红粉知己?”
想不到听到赵亭秀的名字,这女子便顿时双目放光,一扫方才只求速死的绝望,急切问道:“他、他怎样了?”
李藏与冰流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姑娘并非如她表现出的那般视死如归,反倒十分好说话。
于是二人各自不语,冰流绕到她身后,去床边摸到她的行囊,拆开搜寻。
果然不见回应,女子转而柔柔的质问:“你们不是该保护他的吗?为何又要杀他呢 他这样,已经很可怜了啊,为什么还要杀他呢 ”
冰流自包裹中翻出了些东西,尚在暗自惊奇,听她如此说,赶忙问道:“听说赵亭秀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在金陵时终日混迹烟花柳巷,他怎值得姑娘这般千里追随?”
李藏点头道:“是啊,赵亭秀死了,一来和亲不成,国格无碍,二来也算为民除害吧。”
“因为你们要杀的根本不是赵亭秀!你们要错杀一个无辜又可怜的人!”
这姑娘实在太过好唬,李藏都有些不忍,冰流却示意他继续,又是他不得不狠下心来继续哄骗道:“你怎么证明他不是赵亭秀?”
想不到她脸色骤然一变,只是道:“我不能说,总之他不是赵亭秀!他冤屈得很,你们不要滥杀无辜才是!”
“你是从宫中出来的人?”
冰流举着手中的画绢,绕到那女子身前,看她抖作一团,继续冷冷道:“你行囊中这幅未作完的画像,所用细绢仅在宫中画院可得,其上画的美人衣品不凡,手执宫扇,是宫中贵人才有的模样。”
连李藏都露出惊异模样,将那画像仔细打量。
冰流继续威胁道:“此事若牵涉宫中人,会给我的任务添很多麻烦。若姑娘不立即说清原委,恐怕这你与这假赵亭秀的命,也要为真正的赵亭秀陪葬。”
女子将银牙咬碎,终于道:“他在哪里?先让我看他一眼,我便说。”
她抬头望向那两个杀手,见他们各自斟酌后都缄默,便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
于是她勉强站立起来,忍着双股颤栗,只听那女杀手道:“他在楼上,跟我来。”
甲等客房的门开了一隙,屋中人片刻察觉,随即房门便被重重阖上。但只这一隙间的一望,已是这一路跟随中她难得能望见他的正脸。
他很狼狈,在她眼里却仍旧风骨无碍。
被两人押着回到楼下,她始终不肯说出自己身份,却是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在金陵那楼阁婉约缠绵、宫殿金碧辉煌的南晋皇宫内廷中,住着许多毫不起眼的低位宫嫔。
她们因年轻靓丽而被采选入宫,却因为这脂粉队太过壮大,她们大都没有封号、没有恩宠,甚至连皇帝的面也没见过。
这些低位宫嫔中,便有那么一位略通诗书的,愁绪偏也比旁人多些,终日在这寂寞宫廷中,十分哀怨难挨。
为方便讲故事,姑且给她取个小名唤作璧娘。
有一日,璧娘发觉自己身边的姐妹都比往日兴奋起来,于是便听她们说话。
她们说,陛下命画院中的御用画师们入宫为她们这些低等嫔御画象。
她们说,原来陛下的恩德也会洒向这宫中最哀怨的角落,让她们的人生也终有了些来日可期。
她们说,纵然见不到陛下,好歹能见个新面孔也是好的。
那个顾影自怜的璧娘心中没有姐妹们那般雀跃期许,却也微泛涟漪。
画师入宫画像那日是落英缤纷的暮春,璧娘穿着合乎身份的宫装,正由一位年轻画师仔细画着。
周边围观者不少,宫嫔们窃窃私语。
这位画师真是年轻有为,不似为自己作画那位,是个老头子。
听闻这位画师姓顾名秋野,在画院中资历尚浅,故而还没什么名声。
顾画师当真是丰神俊朗,竟还有五六分肖似那号称样貌金陵第一的赵家公子呢。
那么多嘈杂的声音,璧娘却不甚能入耳。她耳边唯有微风,有鸟语,还有那位画师的温细语。
“娘子的左肩有些靠后了,请您稍微 娘子?”
璧娘回过神来,目光还停留在年轻画师的脸上,毫不避忌。春日都那么短暂,能见到顾画师的时光便更短暂了。
她只是宫廷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女人,连听到名义上的夫君传来的一些消息也要卑微的感恩戴德,此时却生出了千万分的勇气,只为多看她喜爱的男子一眼。
顾秋野,真是个好名字。只在心中默念着,她便能想象出那一片金黄的秋日原野,两个无拘无束的人,奔跑嬉戏,最好是他和她。
可如今不是秋日,他们今世的缘分也只够今日这一会了。
她终于收回目光,调整了身形,却听一阵簌簌,屋外女子们惊呼。
这该死的春风,好好的画,画了一半便被吹落的花瓣搌了。
“这 这幅画不能再用了,恐怕要为娘子择日另作。”
见他懊恼模样,她心中跟着一抽,缓缓起身步到了他身边来。
那画绢上的女子已然有了形貌,只差衣饰上一些细节未曾丰富,如今那墨迹未干处却被数枚花瓣所搌,留下了些突兀的墨痕。
她在心底自然是窃喜,轻声问道:“这幅未完之画可以留给我么?”
那阵没来由的春风给了她无限的灵感,自那日后,顾画师又入内廷两次,作画过程皆不顺利,不是被茶水泼了画绢,便是被鹦鹉叼走了画笔。
他又能如何呢?只能一笑置之。
第四次画画像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八。
可顾秋野没有来。
第4章 难得有情
六月初八,顾秋野没有来。
璧娘心有戚戚,却相信他不会失约。
居于深宫,位分低下,她很难打探一个人的消息。
别的姐妹欣赏过顾画师的美貌,荡漾个几日便也转而继续甘为寂寞宫花。
可璧娘不同,她的心中有团火在烧。
内廷消息闭塞,可一些举世皆知的家国大事,还是能够知道的,比如,数月前西夏国主点名要赵亭秀与西夏公主和亲,和亲队伍就在前几日自金陵出发了。
先前有人说过,顾画师的样貌与赵公子有五分相像呢。
难道,是帝后不舍得赵公子前去和亲,才寻了个相貌相似之人顶替么?
明明只是虚无缥缈的猜测,在她心中偏偏就膨胀成了十足的信心,事实就是如此。
一想到顾秋野不知受了何等威胁,要替人和亲,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那莫名的勇气便又升腾起来,再难抑制。
于是
李藏听得瞠目,终于忍不住打断她,问道:“所以你、你是偷溜出宫的那个宫嫔?”
她未曾回话,情绪倒是比先前更平静了些。
就算她未曾回话,这答案也是昭然若揭。
她便是璧娘,璧娘便是她。
冰流反倒向李藏发难,质问道:“她跟随和亲车队这么久,你竟半点没有察觉么?”
李藏颇感冤屈,“我的任务是保护赵亭秀,每日应付那些刺客就已经够累了,哪有时间留意个女人 ”
冰流无奈,只得又问璧娘,“这一路上,你跟着车队,可与顾秋野有接触吗?”
璧娘摇了摇头:“顾画师与我,不过数面之缘,我追随他出宫,却也不知同他说些什么。”
“我的天,你也知道你与他只有数面之缘啊?!”李藏哭笑不得,被这糊涂人气得直转圈,“你是何等身份,这般贸然逃出宫,不怕被诛灭九族么?”
璧娘却轻轻一笑,语带嘲讽,“我本是地方进献的女子,父母亲族早就不在了,诛九族也不过是诛我一人罢了。”
冰流又问:“可顾秋野被迫顶替赵亭秀和亲,你就算跟着又能如何阻止?”
“曾经冲动之下也有许多期许,出宫赶上车队后,我却发觉,只要能看他还平安活着,便足够了。”
璧娘松开了紧紧捏着衣摆的手,从容起身道:“我知道,顾画师应是根本未曾把我放在心上,或许他还厌恶我呢。不过能出宫这一趟,为自己的心策马奔驰一回,我很满足。二位大人想是为朝廷做事的,倘或按私逃出宫的罪名就此了结了我,我也没有怨,但楼上那人确实不是赵亭秀,你们不该杀他。”
李藏双指捏着额头发愁,这人真真是疯魔了。
冰流将李藏先行拽出了房间,就着回廊昏暗的烛光商议。
“捉了个画师顶替赵亭秀,如今又是派阴者司保护,又是派阴者司杀人,咱们顶头上司的这位顶头上司,戏可真是够多的。”
“不会是他逼顾秋野顶替。他派人保护,已经做足了样子安抚赵家,暗中杀人,才是他忍痛割爱。”
“这么说来,便是赵家了?”
“大抵是。”冰流此时头痛得紧,一时倒顾不上身上外伤,只问道,“情况复杂,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哎,这话不该问我,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如何处置,还是该由你决断。”
他们对话见满是熟稔,分明与方才打照面时不同,不由令人思索其间深意。
李藏抱着双臂倚在窗格上,湿衣将人家的窗纸都洇湿了。
冰流白他一眼,这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混子,真不知阴者司还留着他作什么。
无论如何,反正是不能让假赵亭秀继续走下去,至于那个宫嫔么
灯光明灭中,她终是有了决断。
独自等了许久,甲等客房的门终于再次被打开。
顾秋野惊得起身,但见门前还是那黑衣双煞,另还有稍远处那个低头不语的女子。
方才打开门隙时,他便听到了些许动静,也有向外一瞥。
那女子的身影只闪过一瞬,他也只来得及看见那双满怀期许,满怀忧愁的眼睛。
自己画过的人像,他当然不会忘记。
他只当自己眼花,怎会在此处见到一位宫嫔,还是同两个亡命之徒在一起。
可如今,他看得真真切切,她踏进屋舍来,一抬头,坚忍中怀着柔情无限,顾秋野自是渐渐明白现下的处境,震动之下一时无语凝噎。
气氛尴尬,幸而冰流也在赶时间,话说得很快 她身上的跌打皮肉伤此时渐渐发作起来,并不是很想再为这二人耽误。
她的目光先后扫向顾秋野与宫嫔,冷声道:“你不是赵亭秀,而你 与我的任务无关。”
“所以,你们可以走了。”
璧娘惊讶不已,“走?!”
李藏点头,对她温柔笑道:“是啊,你拼了命逃出宫来,不就是想走吗?”
显然比起璧娘的震惊,顾秋野则是分外的意外与为难,方才被独自关在此屋中时,他还反复思索了,倘若一会儿再被逼问,该要如何坦白自己被赵皇后胁迫假扮赵亭秀之事,如今看来,阴者司那二人倒是根本不想问了。
他支支吾吾的开口,“可我们 在下与这位娘子,并非 ”
“你们是何关系,你们是分开逃还是一起走,都与我无关。”冰流板着一张脸,说出的话也是十分的生硬。
顾秋野与璧娘相视一眼,俱是无以对。
冰流又道:“不过,我还是劝你们一起逃,两个人一起,活命的机会大一些。”
李藏补充道:“现今这个情况,恐怕还会有误将你认作赵亭秀的杀手继续追杀,等消息传到金陵,赵家人应该也不会放过你。至于娘子你么 早已背负了杀身之祸,你二人能否活命,还要看造化。”
璧娘听了这话,已经绷起了精神,此时十分积极,对顾秋野道:“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抓紧收拾东西罢,我帮你。”随后便开始在客房中四下搜罗起要带走的行李。
顾秋野忽然被提了醒,面色惨淡的后退两步,摇头道:“可是在下的父母亲人皆被皇后家人扣留在京城。”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办法,我尚有重任在身,无法帮你。”说罢,冰流便转身离开。
李藏无奈的撇撇嘴,她总是这般冷冰冰,生硬硬的,该得罪多少人啊。
到底是共处了月余的情分,李藏走过去拍了拍顾秋野那单薄的小身板,沉声道:“兄弟,听我说,这客栈中所有人都已经被迷晕,今夜不会醒来。你们定要在天亮前出城,向东往回走也好,向南疆也好,你须得自己决断了。”
雨势渐小,窗外已经传来细碎的鸟鸣之声,再过不了多久便要破晓。
客栈马厩中刚丢了的两匹马,此时正奔驰出城,马蹄踏起的雨水溅在道旁那几具堆在隐秘处的尸体上,将暗红色的血水又晕开了一些。
城外矮丘之上,另有几骑遥遥望去,算是相送。
李藏凭着那一只未被遮住的眼睛眺望,“不知道这顾画师终究能否消受那位娘娘的深情,反正我觉得他会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易得无价宝,难得 你瞪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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