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最终,她还是赢了。
数月后,有人在异地异时与李衡做了同一个梦。
自从感应寺后,这样的梦不稀奇了。
冰流再次在心悸中惊醒,身上的衣衫早汗湿透了。
明明是最美好的回忆,如今再出现却尽如缠扰她睡梦的恶鬼。
冰流起身,随手取出了一直在身边藏着、那晚在感应寺藏经阁中寻到的一本手札。
那晚忙乱中,这本六年前赵辅国写就的手札已经是她能寻到的最要紧的线索了。
纵然如此,仅凭这本记录日常的手札也不能帮她拨开迷雾,看清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亭秀一案了结已经过去了数月。
和亲驸马死在半路上,对于只想给南晋出难题的西夏国主来说其实也无甚可惜。
人没送到,但南晋皇帝向西夏国主赠与的大量金银丝绸还是按时送到,令西夏国主很是满意。
除了和西夏的国事以外,虽然皇帝没有明旨处置,但宫中和京中的一些新闻显而易见。
赵皇后大病一场,至今还在避不见人,静心养病,连今年的千秋节都免过了。
赵尚书屡屡在公务上出错,又在朝堂上神思恍惚,被皇帝狠狠申斥后官位连降三等。
汝阳郡王府也发卖出去一批人口,人事变动剧烈。
至于赵亭秀,无人知道他是死是活,世间再无此人的讯息。
那日将赵亭秀挂在城楼上的人,或许是知内情而对顾画师遭遇感到义愤之士,或许是赵家的仇人,宗蔚已经尽心调查后,还是没有个定论。
冰流本人呢,一连两个月奔波在执行各种大大小小的任务路上。
这便是司副对她的惩罚。
有些任务,实在离谱,冰流甚至觉得这任务给暗探都十分大材小用。
比如一个月前,蜀中有一地,乡野中有一祖上曾阔过的人家,他家祖坟每到夜间总有响动,不少乡民声称在那附近亲眼瞧见了目放青光的恶鬼。
阴者司派出冰流千里奔驰赶去现场,她只在现场看了半个时辰便已有了结论。
不过只是夜里,乡中盗墓贼窃取坟中陪葬财物,露出了响动,又在翻动间翻出了人的骨骸,冰流推断定是人骨燃起的磷火被乡民误认作恶鬼的眼睛。
就这。
又比如现在,她身处余杭镇苏氏祖宅,身份是早已告老的前任吏部员外苏柏雷年仅十六的新婚妻子。
苏柏雷是武宗在位年间的进士,入仕时已经四十多岁了,在官场混了二十载,前两年终于致仕。
早在八年前那场南北之战开启之前,甚至是早在晋灵帝丢掉半壁江山逃到金陵之前,北瓯、南晋、西夏,甚至漠北的戎族,都已经尽力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对方的朝堂。
几年前,阴者司天机阁已经得到情报,苏柏雷此人,便是北瓯培植的一个间谍。
苏柏雷虽只是个小小员外郎,但吏部掌管百官任免,北瓯若想进一步渗透,他的位置不可谓不关键。
他致仕后,自以为已经成功脱身上岸,依旧住在金陵自己修建的园子里,平时与好友一起或讲经参禅,或饮酒作诗,行的都是风雅之事,好不自在。
此人十分谨慎,他的园子里日日往来出入多少客人,可余杭祖宅又是被家丁仆役严密看守,连一只飞鸟都不会飞进去。
仔细想想便知,他定是将自己毕生的秘密都存在了祖宅内,身边不留一点痕迹。聪明人都是这样保命的。
阴者司一直想从他身边挖掘出一份名单,可一直没有找到突破口,不好打草惊蛇,故而放任他至今。
等了这几年,终于让阴者司等来一个进入苏家祖宅的机会。
苏柏雷要娶妻了。
冰流看了苏柏雷的生平,这糟老头子或许是命数克妻,原配嫡妻和两个继室都是嫁给他不出两年就病死,虽然身边不缺女人,但苏柏雷近来还是决定再娶一个。
凭他这岁数,又仅是个已经告老的员外郎,想在金陵寻一位愿意嫁他的闺中女子很难,于是他在开春时去信给余杭祖宅的管事,要在家乡附近的乡镇里寻一清白人家的女儿,要年轻,最好还美貌。
阴者司出手,自然能让苏宅的管事寻到最满意的人选,也就是伪装了身份的冰流。
两天前,金陵苏家派来迎亲的车马到了女家,新嫁娘拜别父母上了车,预计走十几天陆路就能抵达金陵。
可不想连日暴雨,余杭镇通往金陵的道路被洪水暂时阻隔了。
走不出余杭镇,新娘便被管事迎进了祖宅,反正都是苏家人了,大不了先住个几日再上路。
于是冰流顺利进入了这座祖宅。
她在梦中惊醒,也正好夜深了,她该开始干活了。
关于苏宅里的布局,阴者司没有过多的情报,冰流一面裹上黑衣一面回想着自己乘轿进来时所见所闻,却忽然听见远处先后传来敲门声、门轴转动的声音,接下人声响动:
“老、老爷?!您竟回来了!”
第9章 深宅秘闻
冰流一听到外面的响动,赶忙又褪去黑衣,趟回榻上,侧卧靠墙装睡。
陆路都被洪水阻隔了,苏柏雷是怎么自金陵来到余杭的?难道在洪流中乘船吗?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太冒险了。
他如此冒险回来,只有一个可能,他担心宅子中的秘密被人发现。
想来两天前迎亲队伍动身,他便考虑到近来天气不好,推测新娘会暂时被迎入祖宅,老巢洞开,所以才心中不安?
“夫人,夫人。”
外面有仆妇的声音。
叫了两声,见屋内没有动静,仆妇推门而入,先点燃了蜡烛,又来榻边俯身摇晃冰流的肩膀。
“夫人快醒醒,老爷来了,要见您呢。”
冰流装作睡意懵然的样子,被拽起身来,被罩上了件苏家为新夫人备下的一袭红衣,妆是顾不得上了,只能胡乱挽了头发,便把人连推带拽的送去了苏柏雷所在的书房。
冰流白日被抬进来时曾经迅速地瞥过一眼这书房,门口站了四个人,戒备十分森严。
可不知为什么,到了夜间她再来时,门口反倒没人了。
冰流只一路低着头走,终于被引进了书房,她还是不抬头,只能看见面前
“下去歇着吧,别教人来打扰。”
苏柏雷遣走了仆妇,才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起他新娶的这位年轻妻子,一根头发丝都没放过。
她的头垂得很低,面容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乌黑浓密的一头秀发低低挽着,没有一点装饰,却透露出青春的气息。
她很局促,双手紧紧交握着,一双红绣鞋里,双足也是紧挨着。定是起来得太急,她没来得及穿袜子便直接蹬了鞋。苏柏雷喉头动了动,沉声道:“你也别怕,虽还未到京城行大礼,但到底以后你便是我的妻子了,先把头抬起来。”
新娘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张很美丽的面庞,苏柏雷见了,却将方才的绮念都抛却了。
她生得太过凌厉,脸上是白瓷般的颜色,却没有一点带稚气的嫩肉,又没有半点笑意,连他预期中的紧张面红也没有,更令他不满的是,这新娘生得一双猫眼,见不到天真可爱,只有透出一股狠来,让人望了无端的寒颤。
苏柏雷有些恼了,他分明嘱托过管事,挑人时要选温顺的,她只有十六岁,却已经是这般有锋芒,怎么符合要求?
不过木已成舟,新夫人生得这般好看,苏柏雷也就吞下了那点不满。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再生得有主意又能如何,待他亲自调教一番,还能不如自己的意么?
眼前首要的不是相看新娘,苏柏雷忽然想起自己匆匆赶回老宅的目的,这才继续问道:“你们何时进的这宅子?”
冰流瞧见了苏柏雷的脸,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男人,戴着文人常戴的砑绢帽,鬓角的头发已花白了,神色倒是平和,脸上的皱纹却不住地变换着走向,冰流能看出他在焦灼不安。他穿着一身道袍,很有假道学的样子,只是一想到他一心娶个十六的妻子,她便恶心。
她赶忙答道:“回老爷,就是今日早晨。”
不错,还是懂点礼数的。
“管事安排你们住在何处?”
“先住在后面的厢房里。”
苏柏雷轻笑了一声,坐到了太师椅上,继续问道:“进来一路瞧见什么了?和你家里大有不同罢?”
倘若是那位真正的十六岁新娘此时站在这里,被六十岁的丈夫毫不客气的审视询问了这么久,那么将来她的婚后生活也是可以想见的卑微了。
冰流知道苏柏雷在旁敲侧击的试探她有无发现宅子里的秘密,她确实还未发现,而且迫不及待想要发现,于是她决定故意露出一点点破绽。
“没、没见着什么,我家中自然是比不了这里的。”
苏柏雷本也是多心,他这宅子铁桶一般的防备,一个乡下小姑娘初来乍到能发现什么?
可他瞧见这姑娘说话时眼珠飞速的一转,骤然从太师椅上起身,左手食指与拇指飞速的捻了一下。
啧,他赶来这里,就是想求个心安,为什么连这点要求,这个小姑娘都不能满足他?
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怎么,白日里没有自己四处逛逛么?”
“真的没有,我哪里都没去,什么都没瞧见。”
冰流已是怯怯的样子,她看见他方才站起身时飞快望了一眼西面的书架,于是此时往那边小心的后退了一步。
苏柏雷快步逼近,已经忍耐不住,高声吼道:“你来过这里是不是?快说!”
冰流干脆又后退一步,倚在了书架上,双手顺便将附近的书册都摸了个遍,“这宅子太大,是我迷路了,才 ”
她本以为苏柏雷一个文士,年老气衰,她一再挑衅令他生疑,他至多也就是唤人将她拿下,或是先自己将自己气晕罢了。
接下来的事,确实出乎她的意料,是她大意了。
苏柏雷揪着她赤红的外衫领,怒目圆睁,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扇来。
“啪”地一声脆响后,她懵了片刻,才觉得头脑中嗡嗡作响,脸颊上一片痛了起来,还有长长的一道,又痧又痛,定是破皮了。冰流抬头望去,是他手上还戴了个金戒指,这一下子,无异于利器了。
苏柏雷见她发懵,又掐着她的脖子往地上一丢,转身去书桌下的抽屉里取出一杆东西,冰流急忙恢复了神智,只见那是一条粗长的皮鞭。
就在苏柏雷走回这几步的片刻之间,冰流倒在书架下,飞速的想了很多。
一个员外,纵然他有隐秘的身份,书房里又怎么会藏了皮鞭?
他那三个早死的妻子,都是怎么死的?
苏柏雷第一次挥起鞭子时,她仍旧有些不可置信,这样一个白日里吟风弄月的老文人,到了晚上竟然殴打妻子。
她手臂上生受了一鞭,终于清醒过来。
再难以置信,事实也摆在眼前,苏柏雷就是这样一个烂人。
于是苏柏雷下一次挥鞭时,她随手抄起身后博古架上一个钧瓷梅瓶,直向苏柏雷的后脑勺砸去。
梅瓶应声而碎,苏柏雷的脑袋也没有好到哪去。
冰流赶忙上前探了苏柏雷的鼻息,见他还没死,她才重喘着气,瘫坐在地上。
她身负武力,还是阴者司的密使,被苏柏雷打了这几下,尚且恐慌到用仅剩的本能去砸他的头,不知苏柏雷的前两位夫人每晚该如何在恐惧痛苦中度过。
幸好是她,若真是个十六岁的乡下姑娘,又该怎么办?
冰流抚着受了一鞭的手臂站了起来,又恶狠狠的照着苏柏雷的下腹踢了两脚。
这个人是真的该死。
可是她的任务还没完成。
她的任务,是找到那份名单,却不能让苏柏雷和他背后的势力发现,现在却不行了。
苏柏雷若死了,北瓯会知道他的暴露。
苏柏雷活着,明日一早也会立刻向他的上级报告今夜的情形。
除非
看了眼脚下的鞭子,还有脑门出血的苏柏雷,冰流有了主意,她要苏柏雷自己选择不说。
第10章 有如天助
苏柏雷面上一冷,被激得醒了过来。
他起先感到的是额头上的钝痛,随后发觉身上不止这一处不舒服。
肚子隐隐作痛不说,手脚还被缚住,喘不过气来。
他赶忙睁开眼睛,只见自己新娶的小妻子依旧是那一袭红衣,左手上拿着个空茶碗,右手握着皮鞭,脸上有一道红血痕,没有一丝表情,正用看尸体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又赶忙低头,只见自己上身被牢牢的绑在椅背上,双腿也被绑在椅子腿上,身上的道袍不见了,只剩中衣。
他着了慌,赶忙奋力挣扎,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这绳结都是死的,自己如今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肉。
“你是谁?!”
冰流一歪头,冷冷问道:“你的前三个亡妻都是怎么死的?”
“来人!来人!”
冰流任他喊叫,只是自顾自的说道:“方才梅瓶碎了,那么大的动静都没人来,所以我猜,你的下人们应该都听不到这里面的声响吧?”
“明明是为了方便打老婆亲自将下人都遣得远远的,怎么如今苏员外自己不记得了?”
苏柏雷冷静下来,终于意识到情况有多么棘手。
这个女人肯定不是身世清白的乡下姑娘,她应当不仅知道他喜欢打老婆,还知道更多的东西。
她是谁派来的?南晋?北瓯?西夏?
她想要什么?名单?还是自己的命?
苏柏雷再度抬起头,阴恻恻地笑了,“姑娘特地跑这一趟,不只是为了我那三位亡妻报仇的吧?”
“当然不是。”冰流走近他一步,“但这环境如此得天独厚,顺手的事还是做得来的。”
她不由分说便挥起鞭子,大都打在他双臂上,皮开肉绽。
剧痛之下,苏柏雷自是一通鬼哭狼嚎,待到冰流收了力,他粗喘咳嗽了一阵,呕哑的 声比夜猫子啼哭好听不了多少。
冰流没空等他缓过来,已经自顾自转身去找博古架上是否有什么机关。
她已经摸了最底下两层,苏柏雷才重新虚弱的开口,“姑娘可不要被义愤冲昏头脑,蔽舍上的仆下一时到不了,不代表他们永远来不了。”
“老朽能活到现在,说明姑娘不是来杀人的。”
“姑娘到底想找什么?老朽这书房里别的没有,唯有折磨女人的器具多些,需要一一介绍么?”
冰流被吵得烦躁,她现在无须听他干扰,干脆将地上的道袍一角费力塞进了苏柏雷口中。
自此,他便只能支支吾吾了。
搜寻了大半,其实冰流心中也有些嘀咕。
或许她想错了,难道这书房院白日里多布置出一倍的家丁来看守,只是声东击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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