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流将杯盏举到眼前,望向波纹之中的倒影。李藏常常胡乱语,她此时也分辨不清,他此时所说是真是假,或许是半真半假。
她总有许多恐惧,怕黑,怕血,怕见到旧物,想到旧事,就会心悸噩梦,冷汗涔涔。一直以来。她只是贪图有个人能占据她噩梦的时间,她以为李藏只是个好色之徒,所以才能各取所需。可相处得久了,她却发现,原来李藏的恐惧并不比自己少,只是一直藏得更深,更隐秘,若要拔除,便是要剜心才能了。
他进入阴者司前的经历始终成谜,偶尔说几句不辩真假的话也无从考证。冰流恍然还记得水车镇那他梦中呢喃的“母后”,又是一个未解之谜。
或许他从不提及的,便是造成这些恐惧的。她只不过是李藏一个有着不可说关系的同僚,怕是此生都不会了解这些了。
李藏又饮一杯,才道:“不过呢,亲人一个未寻着,倒是在平城让我遇见了那个秦老伯。”
于是冰流回过神来,问他:“自从我家出事后,我想没有人再知道秦爷爷还活着,我真的很意外,你如何寻到他老人家的?”
李藏眼睛一转,已然笑道:“哎,你搞清楚再说,不是我寻的他老人家,是他老人家找我帮忙的。”
“他找你?人海茫茫,他怎会找到你?”
“大概是看我面善吧。”
“你?面善?”
“是啊,他脸上有疤,我也有,可不就是相见亲切?”
又在说混话了。
不过没关系,今夜饮了酒,旧醉连新醉,她倒是不介意做个更混的人。
她起身走了两步,跨坐到了他身上。
“那来让我仔细看看,到底哪里亲切。”
第43章 紫叱拨
她认真地捧着他的脸,拨开发丝,研究个真切。
红烛之下,四目相对,一瞬不瞬地,腾起了温度。
李藏僵住,喉结滚动,“看出亲切来了么?”
“没有。”她嘻嘻地窃笑起来,一点都不似平常。
她伏下直挺的腰板,将全副身子的力气都卸在了李藏身上,耳朵贴着他的脖子,轻声道:“但是我还是要感谢你。谢谢你把秦爷爷带到了我的面前,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关心我,至少还有一个人会为了我 做些事情。”
李藏依旧僵在那处,甚至连手都不敢放在她身上。
以李藏的理解,他的“举手之劳”、她的道谢,似乎都是比他们平日互帮互助更高尚的东西。任何平日的暧昧举动都会让它不再高尚,虽然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但他不想那样。
“我该如何谢你呢?或许 我应该为你跳一支舞。”
她又在他耳边轻声蛊惑。
这样的宁冰流,或许此生,也只有今夜能得见了。
她还在含糊说一些酒话,身上也耸动,就听他出声道:“不必了。梦见过几次,没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她甫一抬头,便被整个人带走,再落下时,已经是在榻上。
静谧春夜,微风细雨,情到浓时,纵然是冷酷杀手也会忍不住说出一些连自己也不明白是何意义的话。
“冰流 ”他从未试过这样黏糊地喊她的名字,虽然是假的,他从不知她先前的真名。
冰流随口应道:“嗯?”
“从今往后,只同我这样好么?”
冰流本已是将睡未睡的样子,此时听见此话,骤然清醒过来,却是无名火起。
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入了阴者司,她几时同别人“这样”过?
倒是眼前这个装可怜的大色胚,有曲韶,还不知道同时有多少个能慰藉心灵的知交好友。
她从没想着要求他,他倒反过来规训她?
她生起气来,便是一脚,“滚开!”
李藏险些滚下地去,自是莫名其妙,今夜这般美好的气氛,他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挨踹的。
“不行就不行,生什么气啊。”他嘟嘟囔囔着,扯过被子一角,背对着她躲在床沿一隅休憩。
饮酒过量,又激烈动作过,破晓时分,冰流被渴醒,下地去取了水回来,发现一双幽怨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虽然前半夜结束得不甚愉快,冰流依旧好心的喂水给李藏喝,随后才又与他一同躺下。
清凉入喉后,倒没那么快入睡了。
黑夜很是危险,有汹涌的回忆侵袭,他们必须摒弃前嫌,共同挨到天明。
于是冰流又重新拥进李藏的怀里,但这一次,她忽然想主动回溯。
“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李衡的事?”
谁知李藏一歪头,直接问道:“李衡是谁?”
冰流被气笑。
李藏“哼”了一声,又问:“李衡能有什么事?”
“当然是我和他的事。”
“你不说也能猜到么,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顺理成章 ”李藏胡诌到这里,终于不再说了。
接下来应该就是,双双失意,家破人亡,天各一方。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同他,从来不是什么青梅竹马。”
李藏撇嘴,这个女人,明明搂着自己的腰,又能这么自然地讲同另一个男人的故事,真是无心呐。
可他又不能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确实所有人都希望冰流和李衡能自然萌生出些情谊,哪怕是懵懂的也好。
这的确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武宗长寿,活到了耄耋之年才驾崩,之后其嫡子继位,是为文宗。
文宗未立皇后,内廷由太后执掌,其中唯有两位妃嫔权位最高,一为贵妃,一为贤妃。虽然二人名位相当,但在文宗心目中,到底是贵妃更重要些,只因她是三皇子珹王的生母。贤妃虽有五皇子玙王,可无论资质与用功,玙王比起珹王,哪里似乎都差了一些。
彼时珹王被视作储君的不二人选,而李衡,就是珹王与王妃唯一所出的世子。
一个是国之柱石的孙女,一个是天之骄子的世子。更何况他的父王所用之兵法全然承袭自她祖父,与她的父亲亦是朝堂上合作无间的伙伴。
所有人都盼着他们能在一起,更是希望这场联姻有一个好结果,于是各种宫宴聚会、围猎出行,大人们总有各种安排,半大的少年少女却有诡计。
十五岁的宁冰流不仅不爱笑,还很叛逆,他们想催使着她去爱上那个小世子,她就偏不去。
大小宴会,她总有理由推搪,偶尔躲不过去了,再一看对面,原来是李衡没来。
轮番几次下来,她明白过来,原来李衡同她自己竟是一般的叛逆。
如此心照不宣的交替,竟也能糊弄过去大半年。
到了这年立秋,皇家行猎这一场盛事,李衡与冰流终究是默契不佳,双双寻不到借口,各自出席。
想不到这一年秋猎,太后与文宗母子联手,想出了新鲜玩法 皇帝牵来了他最通灵性的坐骑紫叱拨,太后挑选了一样皇宫珍藏的宝物,仔细装进了紫叱拨的背囊中。
紫叱拨提前一日被放入了猎场中,自由奔走。今日皇帝宣布,一昼夜的时间内,谁能寻到紫叱拨,取到那样宝物回来,不仅有宝物相赠,还另有彩头,比今年行猎收获最丰者的奖赏更值钱金贵。
冰流不在意那彩头,唯有那样已经随紫叱拨颠簸了一日的宝物令她侧耳专注。
那是宁家祖传的软剑,百年前家道中落时遗落在民间,后又被灵帝收藏于宫廷的臂缠金呐!
想在尊上面前亮个本事的富贵子弟不少,怕麻烦、怕劳累,观望迟疑的更不少。
冰流尚在摇晃父亲的衣袖,就听皇帝莫名点起了人头:“衡儿,如此有趣的竞赛,你不想试试?”
赤袍金冠的矜贵少年迟疑中起身,不得不拱手领命,这便去更衣。
冰流却是再不管父亲如何眼神警告,亦上前道:“陛下!太后娘娘,臣女也要参加!”
皇帝只觉得好笑,对她耐心解释道:“你?这猎场方圆百里,有山川湖泊、悬崖陡壁,就算你一个小姑娘寻到了叱拨紫,那可是匹烈性的马,你可能从它身上取物么?”
冰流眉头皱得一塌糊涂,心道既然取物如此艰难,你怎还硬要你的宝贝孙儿去?他去得,我就去不得?
余光里,家人纷纷扶额低声喝她回来,冰流却意气更盛,高声道:“臂缠金是臣女家中旧物,臣女虽气力微弱,也定要一试!”
议论纷纷中,皇帝尚且迟疑,倒是太后大笑,还赞她有志气,欣然准许她加入这场竞赛。
时间紧迫,冰流拜别太后与皇帝就飞速回了营帐。
火速换了一身短装后,羽林卫统领处领到了一匹马,少量的干粮和水,弓箭和匕首,再无其他。
她登上地势较高的山丘,眺望四下平坦的草原,没有紫叱拨的踪影。
她又牵马进入了阔叶林,缓缓地走,一面观察着周遭的一切,一面思索。
皇帝说过,这猎场方圆百里,地貌复杂,仅凭一人一马,贪图速度奔走也是无用。
如何找到叱拨紫,她如今是真的没有线索。
漫无目的的走着,她忽然眼尖,瞧见落叶上一堆不甚新鲜的马粪,于是掰下根树枝蹲下来仔细研究。
身后有马蹄声踏着碎叶而来,冰流回头望了一眼,马上之人胡服骑装,英姿勃发,竟是先她一步出发的李衡。
“堂堂上柱国家的千金小姐,怎么在这扒粪啊?”
冰流没有理会他。
李衡下马,凑近了去看,“你想看出什么啊?”
她只得没好气的解释道:“紫赤拨是陛下的御马,吃的饲料都比这里的野马金贵些,总是有些不同的。”
“有道理。”李衡认同地点头,却又傲慢地劝告,“可是这周围我都找过了,没有它的踪迹,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冰流丢了树枝骤然起身,李衡在她身后不防,险些被撞到。
她“哼”了一声,翻身上马便走。
傍晚,她沿着一条溪水逆流而上,看到了不远处高地上,似乎有星星点点的火星。
野外生火经验甚少的珹王世子,在这四面透风的地方好容易用火石和枯草培养出了一些小火星,还不待它们发展壮大,便被不速之客带来的一阵劲风给吹得四散飘零了。
“哎呀!”李衡惋惜甩手,“你跟着我作什么?”
冰流当然不是有意跟随而来的,但想到树林里一番不愉快的对话,她决心再给李衡添堵,于是将马栓了,反而自在的坐了下来。
“因为我思来想去,觉得跟着你才能找到紫叱拨。”
李衡虽感觉她不会说什么好话,依旧是自信笑道:“我的本事有这么厉害么?”
冰流道:“当然没有了。选了我们家遗失的宝贝做信物,还特意要喊你参赛,傻子都能看出来陛下就是定要让你拿到我家的臂缠金!”
李衡眉峰上移,做出一副吃惊模样,“啊?皇爷爷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啊?”
当然是想让他寻到了这件东西,再转赠给宁府,博个好感吗。
冰流冷哼一声,她当然不会理会李衡的问题,只是继续道:“看你连生火都这么费劲,这猎苑这么大,陛下偏要让你在三日时间也难寻到一匹脱缰的马,不提前给你做点手脚怎么行?”
“你的意思是,皇爷爷帮我作弊?”李衡虽是被气笑,却也笑得温雅,“我当初来都不想来的好不好?临时被薅来,我能如何和皇爷爷串通?”
“我怎么知道?也许你身上沾染了紫叱拨熟悉的气味,也许陛下偷偷告诉你紫叱拨的方位 ”
冰流还能枚举出数种作弊手段,却见李藏忽然将手指一竖,示意她住口。
“先别吵了,你听那边是什么声音!”
溪水相隔的对岸,灌木丛中似乎传来了动物喘息的声音。
月光下,树丛晃动,一抹枣红色出现又消失。
是紫叱拨!
第44章 致叩叩
深夜的皇家猎场,月明星稀,秋风瑟瑟,四周时而传来鸟叫虫鸣。
溪水对岸的树丛中一直窸窸窣窣,马蹄渐渐,但那匹马专心啃树叶,就是一直不出来。
冰流寻了一粒小石块,奋力扔了过去。
紫叱拔被砸个正着,终于自树丛中仰起了长颈,对月嘶鸣一声,向前奔去。
“你把它惊着了!”
“是你让我扔的!”
二人纷纷上马去追,一面手忙脚乱还不忘互相指责。
眼前的溪流宽阔,策马涉水也是难行,他们只得沿岸去上游再找机会渡水。
“你方才看清楚了吗?它身上的背囊在在不在?”
“天色那么暗,我怎看得清?”
“喂!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当然是甩脱你了,莫非你忘了,这是在竞赛!”
“呵,你不是说皇爷爷帮我作弊吗?那说不定就算你先过去也没用,它应当只认我才对。”
幸亏紫叱拨在对岸,离得远,不然也要被他们吵得逃到深山老林离去。
越往上游走,两岸的石壁越高,溪水越窄,却也越湍急,涉水而过已成了不可能。
幸而没过多久,眼前的一根横亘的枯死松木连接了两岸。
要从松木上爬过去,就要暂时将马弃在这边了。
冰流尚在迟疑,便看见李衡已经一脚踏上松木,好胜心战胜了理智,她紧随其后。
李衡感受到震动,连忙惊慌地警告:“喂,这根木头都朽烂了,你上来会压折它的。”
“既然如此,那你下来不就是了。”
冰流想将李衡拽回来,自己再上去,岂料李衡步履轻盈,小心维持平衡的状况下还能快走两步,冰流抓了个空,于是又上前一步去探,李衡回身一看,大惊失色,还欲向前,可脚下的松木已经发出腐朽的哀鸣。
未等二人反应,松木应声而断。
在时节的深夜,骤然落入汹涌激荡的水流中,李衡只觉得如坠冰窟,一瞬间周身便如针扎般冻得发痛。水流的速度很快,人在水中浮浮沉沉全然不能自主,伸手乱抓也只能抓到两岸光滑的石壁,根本无从自救。
他所能做的,只有在能看清周遭的瞬间抓紧那只手,至少两个人不要再分散了。
在冰水中体验天旋地转着实度秒如年,可时间怎么在心里被拉长,此刻他们也该被冲到水势平缓的下游了。
冰流一手牢牢抓着李衡,趁着被暗涌冲上水面的间隙匆忙观察,原来他们早不在来时的那趟溪水中,而是被冲去了支流。
四下是暗绿的低矮树丛,远处有雷鸣般的轰隆声,莫非那里是一处断崖瀑布么?
冰流不想同李衡一起摔个粉身碎骨,急忙去拽岸边丛生的矮枝,可惜水流太猛,那树枝根本承受不住,只拽着二人短暂地在水中停留了片刻,便已经应声而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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