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真的叹息,也是真的想笑,却不再尝试与他说什么。
轻舟逐渐驶入了迷雾深处,随着船夫的操纵,惊险地左右晃着,渡过了那片暗礁海域。
“快到了。”
船上的几人都熟悉这流程。
哑巴一样的船夫将他们摆渡至此,都会说一句,快到了。
船头还有一些位置,连莺从船舱中钻了出去,远眺过后,霎时倒吸一口凉气。
冰流和李藏自船尾站起身来,一缕水雾飘过来,又很快散去。
回头看到那个熟悉的岛屿,每个人都不免震惊。
洛神屿曾经的最高处,两座弯月般的廊桥此时已经不见,原本被廊桥连接的四处至高楼阁化作了几堆焦木废墟。
空中仿佛还有那股焦烟的味道,他们仿佛都能听到百年古木燃烧时的荜拨声响,不过,楼阁被炸翻的那一瞬间,距今应当已经有三个月了。
不止廊桥,仔细分辨,岛上那一片灰蒙蒙的,已经不再是绿色,而是枯木,乱石,还有翻起的泥土。
这岛被炸了个天翻地覆,被烧成了一片焦土。
摆渡人将锚抛下后,行礼道:“在下会在这里等三个时辰。”
外之意很明显,不管他是如何被李藏请回来的,接下来他只会等三个时辰,过时不候,他们几个人就要自行寻找出路回去。
现在没有人有心情与他讨价还价,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片焦土上。
连莺自背后抽出了双刀,同时也打了个喷嚏,“我能闻到,还有残余的硝石味道。”
“是谁有这等本事,能把阴者司炸穿?”
“想想被炸穿之前,这岛上都发生过什么吧。”
冰流抬手,感受到上臂还戴着的臂缠金,又顺手将短刃抽了出来,随后便踩着砂石向前。
“时间不多,分头去找吧。”
小圆还是一脸懵然的样子,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我们、我们要找什么?”
连莺幽幽道:“所有还没被彻底烧毁的东西。”
于是,四个人,倒也没特意指定分散的方向,就各自随着自己的想法去找,到底会找到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且,不知道将阴者司炸个底穿的人是否已经离开,以防万一,他们必须谨慎。
李藏先去山海阁,小圆则去星云阁,连莺去药坊,冰流还是决定,先上去看一看。
沿着已经漫出杂草的石阶向上,她想起从前每次被叫去上面,总免不了是要挨上司的骂,现在倒好了,她可能要上去给他们收尸。
爬到了废墟的高处,她自上而下望,就能够粗略判断出,廊桥枢纽的下方应当是被埋了一颗巨大的火药,引爆之后,气流直接冲翻了廊桥,周围的树木被点燃,连带着秋意居、红露斋、枢密阁和天机阁,都跟着烧毁了。
枢密阁和天机阁中都藏有不少阴者司的绝密资料,那个引爆的人,绝对是笃定决心,要将那些东西烧个干净。
可预想当时的情况,廊桥瞬间而断,或许没人有机会去抢救天机阁和枢密阁中的资料,但红露斋和秋意居里的人,一定有机会趁火势大起之前逃出来。
她没有在这里发现任何一具尸体,左司副、右司副,甚至司首,这些人,都没有死在这里。
方才上来的路上倒是碰见两具遗骸,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她决定再折返回去看看。
石阶两旁,沿途都是烧焦的树干、烧枯的草木,从树上掉下来的松鼠,已经被烤成了肉干。然而就在这一片惨烈中,就在枯木与枯草旁边,却已经又生出了新的绿芽。
真是诡异的生机。
她俯下身来,仔细观察,这新生的嫩草,竟然也有被踩过的歪倒痕迹。
岛上不会有爪子那么大的野兽,所以,是人吗?
她带着十二万分谨慎,沿着这条被人踩出的路,走向了烧焦的密林深处。
屏住呼吸,能听到鸟叫,还有窸窣的响动。
这岛上曾经高手密布,如今能活下在的人心智更是不可估量。冰流想要抓到他,只能奇袭。她不再犹豫,毫无预兆地忽然冲刺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几乎就在下一刻,认清了那个鬼祟人影的身形,她来不及放慢速度,径直撞向李藏,随后一同跌向枯枝腐木中,各自被硌得生疼。
冰流心知他近来脆弱,连忙率先解释道:“我以为是岛上的幸存者。”
李藏龇牙咧嘴地坐起来,依旧没有十分理解,“所以你打算撞死他?”
“ ”冰流起身,环顾四周,空旷的世界被一道道粗细不均的黑线分割,规整,没有生气。
她喃喃自语,“所以真的没有人活下来么?”
“或许还是有的,走吧。”李藏起身,拍了拍衣摆,抖落出一大片黑色的灰烬散成了雾霾。
“去哪?”
“去山阴处看看。”
仰目望去,洛神山上的古塔同岛上其他建筑一样,已经化作了断壁残垣。
然而自山脚处转过,脚下的草木又繁盛起来。他们走过一片野菊花密布的河谷,花草枝叶纷纷以微小的拉力前扯住他们的裤脚。虽然一切皆蒙着燃烧余烬落下的灰尘,这却已经是岛上唯一留下的生机。
“大约也只有这一片地方受爆炸波及较小了。”
原因也很简单,山阴一面临海,平时无人靠近,也就不会遭来杀戮。
风吹过,水雾在以人眼可见的浓度流动、聚拢、分散,冰流抬头望向高处,总觉得那里的动静不止由风造成。
“是她们两个。”
冰流尚未惊讶于自己的手被自然地牵起,便已经被拽着向洛神山更高处探寻。
这倒是眼下无关紧要的事情,冰流只是问道:“你刚才见过她们?”
“碰见了连莺,她告诉我,她和小圆约定探索完各自的区域,会选在这里会和。”
冰流忽然有些警觉,问道:“她还说什么了?”
李藏眼睛转了两圈,方才他与连莺在废墟中偶遇,开始也不过是沟通了各自探索的情况,又确认了最后会和的地点。
其实从前他们二人并无甚交情,于是接下来又进行了一番略带尴尬的寒暄,随后便打算分道扬镳。
然而思虑再三,他还是双手抱臂,将连莺再次唤住。
“那个 昨天,你们有谈过吗?”
连莺回过神来,闻亦是抱臂,反问道:“关于什么?”
“关于 ”
关于我?若这么问出来,这人当有多么大不惭?
关于将来的打算?似乎又太空泛。
他正在斟酌,就见连莺了然一笑,“她昨天傍晚才赶到,今天一早就又要启程,所以昨晚我们并没有细说什么,就各自安歇了。”
连莺不放过他,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或是嘲讽。
“不过,能见到你这般患得患失的模样,也是有趣。”
“患得患失?”他很想反驳这个嘴上不饶人的可恶女人,心却跟着思索起来。
他得到过什么?又在担忧会失去什么?
连莺又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她从来都是这样,时常冷静,很少表露什么。所以,我可以好心教给你一个办法 ”
想不到有一日他竟会从连莺那里被动地听取感情建议,说来就有些可笑。
李藏想了想,还是决定只拣最紧要的,郑重地,复述出来,“她告诉我,要看你做什么,而不是说什么。”
不过这建议真挺有用的。他照着思考一番,整个人就稍微活过来点。
冰流还在走着,似是不解何出此,“所以你看到我做了什么?”
李藏想了想,道:“仍在观察。”
这便着实是在赌气了。
冰流欲又止,忽地感受到上方一阵不寻常的气流,与李藏同时飞速闪身,下一刻,一个衣衫褴褛、面颊有伤、手臂上仍有包扎痕迹的老头从山上跌倒至此,怀中采摘的野果撒了一地,惊起了数只飞鸟。
老头哎呦两声,着实狼狈地爬起了身。
冰流和李藏满目疑惑地看着他,谁也没有上前帮忙扶一把的想法,唯有静静看着。
老头费力地抬起头来,看见面前这两个人,顿觉造化弄人。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的最好示例。
这时,李藏才似恢复了本性,坏笑着逼近,“这是谁啊?”
“这不是杀伐果断、令人敬仰的阴者司司首大人吗?”
第88章 人质
司首此时已经不复从前,沉稳,淡定,心有谋算,武功卓绝的温和长辈模样,之前的爆炸冲击让他受了很重的内伤,后来藏匿在这岛上,缺医少药,过着形同野人的生活。
此时冤家路窄,他下意识地运气,足尖点地,却丝毫未动。
司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伤势没有缓解,连从前冠绝天下的轻功也荒废了。
还能怎么办?抛却了尊严与形象,司首决定脚底抹油,转身便跑。
跑了没两步,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拽住了脖子,拉了回来。
“大人这是要去哪?腿脚不方便,需不需要我们送您一程?”
李藏一点面子不给司首留,冰流放任不管,只是冷眼旁观。
“冰流!”
远处一人忽地呼唤她,兴奋地跑来,竟是夏嫣儿。
她身上的衣衫也已经脏旧,头发随便一挽,手中捧着刚刚摘下的果子,但好在看着精神尚可。
见到夏嫣儿,冰流竟缓缓地松了一口气,这下不用担心司首是否配合,他们可以询问一个正常人了。
洛神山山阴处的半山腰上有一处隐蔽的山洞。连莺和小圆已经先一步寻到了这里。里面几个同僚,或伤或饥,俱不知外面之事,见有事发时在岛外的同僚找了过来,自以为得救,俱是激动。
夏嫣儿也引冰流他们,连带着司首,回到这处山洞。
司首回到自己的地盘,伸手舀了些积存的雨水来喝,随后就颓然坐了下来,独自缩在角落,闭目不语。
冰流问向夏嫣儿,“这里是全部的幸存者么?”
夏嫣儿点头,神色中露出一抹短暂的哀戚,“还活着的,都在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嫣儿还未说话,黑暗中,忽然站起一个高个男子,愤怒地踢翻了身边的一堆空药瓶,“发生了什么?我们要是知道的话,现在还会在这破山洞里忍饥受冻吗?!”
李藏瞥了一眼司首,抬脚碰了碰他,“喂,你不说说?这谁干的?”
“呵 ”司首苦笑一声,众人屏息,等待他给个答案。
想不到他还就真直截了当说出个名字,“左志平。”
“左志平?左志平是谁?”
众人一脸茫然,无人知晓。
夏嫣儿轻声道:“是左司副。”
原来左司副他不仅座次在左,连本姓也就姓左?真是过分有趣了吧
“他还有一个名字,本座也是近来才知道的。”
司首从前都很少自称“本座”,如今落魄至此,倒又有意无意地提醒别人,也提醒自己。
抬起手来,用早已破损的袖口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司首觉得自己仿佛又找回了些昨日的荣光。
李藏一膝盖怼了上去,“叫什么,说啊。”
“咳,他还有一个名字,叫乌元通。”
乌元通,蛊惑过皇帝的那个屠阳使节名叫乌满,之前查阅资料,乌姓确是屠阳城中一支大姓。
看来,左司副也是屠阳城的人,而且不是之后被那套神鬼之说蛊惑的信徒,而是土生土长的屠阳城族民。
早在太皇太后事发后,大理寺紧急查案,朝廷各部都在暗地依照大理寺给出的名单查处细作。
知道这些,那么三个月前,阴者司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难猜测了。
司首又抬起头来,盯着冰流一阵,又盯着李藏一阵,仿佛此刻才认出他们似的,随后缓缓道:“派出大半精锐去杀你们两个,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是我在左司副的干扰之下做出的错误决定。”
李藏冷冷道:“当然了,那天晚上,人家在你老巢下面都埋好了宝贝了吧?”
司首道:“他们自知身份即将暴露,所以必须动手了。时间掐得很准,就在我正阅读大理寺急递来的密报之时 ”
冰流转头问向夏嫣儿:“右司副呢?她死了?”
夏嫣儿道:“失踪了。爆炸发生后又是一片混战,之后有一些人乘着码头上的船逃走,我们没有找到她的尸首,所以不确定她是否还活着。”
冰流又问:“在我们来之前,就没有其他阴司使回来?”
“自然是有的。”夏嫣儿神色紧绷,眼睛中透露出一抹暗色,“有人回来见到司内惨状,立时调转船头就走了。也有的人来了,就走不了了,他们的船被岛上的幸存者抢走,自己葬身海中。”
难怪那些陆上码头的摆渡人都四散逃匿了。
难怪这么久,没有消息传到金陵,因为有幸逃出生天的人,都背负了太多,不允许他们讲出来。
冰流回头望向还在叨叨个没完诉说着委屈的司首,不禁在想,就算是他们四个人,今日的计划中原也没打算要救下包括司首在内的昔日同僚啊
此时连莺招手,将小圆、李藏喝冰流都叫了过来。
“方才分散开来时,都有什么发现?”
冰流和李藏都摇头,连莺找到了一些药方残片,小圆拿出了一册星云阁主楼里找到的年度考核名册。
冰流翻了两页就知道,这东西如今也没有用了。
似乎听到他们的对话般,司首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幽幽道:“天机阁和枢密阁都付之一炬,但里面藏着的那些绝密资料,包括那份屠阳城细作的名单,尚有备份。”
三人脸色阴沉,都知道司首接下来要说什么,唯有小圆天真问道:“在哪?”
司首很满意还有一个人能让他把话接下去,于是满意笑道:“本座的脑子里。”
冰流冷冷道:“屠阳城细作的名单本就是大理寺给你的,我们想知道大可直接去问大理寺。”
司首的神情很是黯然。这一会他一直受李藏的暴力对待,却没想到连宁冰流都摆出了不打算救他的姿态。
他忽然就不后悔当初下令一并斩杀这二人了,两个他亲自领进阴者司的孩子,两个最得力的属下,若是联合起来一块逆反,对他这个上司来说是很危险的。
一如现在,岛上的人大部分都死了,周遭十分安静,他们似乎只是在平和地沟通着,一一语却能决定他的生死。
司首不想留在这岛上,和那些已经变成尸体的,一起腐烂,被虫蚁啃食殆尽,他自然要说服今日来的四人,将自己救出去。
于是他道:“不止那份名单,别忘了这里是阴者司。”
看他们还在纠结,司首干脆报出了一串地名,“秦州、金州、襄州、光州、泸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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