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对话,又有什么需要保密的吗?”境况掉了个个时,冰流才有资格指责李藏的双重标准。
李藏嘀咕道:“倒也不需要保密,但是偷听别人讲话,这是人品的问题 ”
冰流自然不会听他这些胡乱语,只是自顾自地揽过他的脖子靠了一靠,留下最后的嘱托,“保护好自己。”
随后便不回头地踏上久违的独自旅途。
从前在执行任务时,她总是一个人,可那时的路上,她往往不想许多事情 对抗梦魇已经令她足够疲惫,更何况那些回忆也会在她清醒时随时涌入脑海。
现在,那仿佛都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
每日奔波,她疲累到夜间几乎不再有梦。
她沿着堑江一路向上游而行,时而策马时而登舟,在沿途的几座驿馆里接收影卫留下的消息。
直到翔庆段堑江之前,影卫都没有在河道附近探查到异常情况。
按照图纸指示,大量的炸药,应该都被布置在了临近屠阳的那处河流拐点。
屠阳城苦于干旱多年,城中有精通水利学的工匠,只是研究多年,一直没能得到南晋的支持开挖水渠罢了。
定是他们帮助聂禛选定,只专攻河道的这一处,若成功,就足以令这片大地就此变天。
待到了光州时,她听说了对岸北瓯军队连夜拔营疾行的新闻。虽然还没有更确切的消息,但冰流姑且认为这是李藏已经在平城发挥了他的效用。
尽管朝廷禁军、影卫,都不会将堑江之危透露给百姓,然而冰流走过了半程的平静,抵达翔庆后,还是感受到了不同的紧张氛围。
军队频频在城中走动,夜里又添了宵禁,听说不远处的江堤上,到了深夜时常灯火通明吵嚷不休。
官府给不出个解释,谣甚嚣尘上,有人猜测是江堤出了问题,还有说是北瓯军队即将渡江抢掠,更有荒唐离谱者,说江水中出现了水怪,军队就快顶不住了,很快水怪就会上岸把所有人都吃了。
粮店里的面近来涨了高价,家中有亲友在外地的居民也纷纷排队收拾细软出城,一时间城内又平添了许多混乱。
冰流与小庄会和时,小庄和他带领的几个人,皆已经是浑身泥水,精疲力竭的状态。
几个人同冰流合计了一番,目前翔庆府内是什么情况,发现了多少处河道点位被动了手脚,抓了多少埋下炸药的人,又有多少地方还待解决。
小庄最后信誓旦旦地点头,“预计最晚到三天后,翔庆府内所有预埋炸药都能被销毁殆尽。”
但在稍晚些时候,小庄得空与冰流单独讲话时,他却全然换了一副模样。
“宁姑娘,有的话,我只能同你说。因为只有你看过那幅图纸,聂禛打算动手的时间,他父亲的忌日,你知道的。”
“已经来不及了。”
小庄不再像从前那个有点莽撞的少年,经过了这段时间,仿佛已经长大了好几岁。
“来不及了,这只是翔庆府内的情况,可靠近屠阳城的那段江水,也就是屠阳以修水渠的名义正大光明掌控的那段,才是真正被精密设计,而我们又无暇顾及的。”小庄眼眶红了起来,他抱着头,蹲了下来,“宁姑娘,这条江,太长,太长了。”
这些天里,他一直独自背负着这些,禁军和影卫,他谁也不敢说。
仿佛不说,就还有生的希望。
冰流神色凝重,听他说完这些,也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不上什么安慰。
“事已至此,我们都没有退路了,对吗?”
小庄抬起头来,不知她想要做什么。
“我去屠阳。”
聂禛的第三个梦,这次他身在一片戈壁滩上独自行走。
这是他十七岁时的记忆残片,这是他被父亲逐出城的第十七天。
他从来没有获得过父亲的疼爱,哪怕还是个稚童时没有,长大后就更不曾有。长在父亲膝下的这些年,他过得很艰辛。但凡他在父亲忧心城中事时露个笑脸,但凡在大旱来临时喊句口渴肚子饿,轻则就会被语奚落,重则挨打。
后来,他懂事了,在母亲还在世的岁月里,在她的庇护下,成长得分外低调。
然而现在,他长大了,父子间的矛盾就不止于衣食上,他们是一对意见永远不和的父子,父亲为了屠阳城做的很多事,在他看来都是无用功,而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却永远不能被采纳。
矛盾每天都在激化,终于,在十七天前,他被父亲下令扔出了城外。
他想让聂禛亲自去城外的荒地上睡一夜,感受一下。在他眼里,聂禛永远是那个锦衣玉食、过得快活,不在意城中百姓死活的贵公子,却全然不知,这些年来他活得有多辛苦。
聂禛摔在沙土地上的那一刻,终于起了逆反之心。
他读了很多中原的圣贤之书,书上教人如何守孝道、知礼仪。他都照做,结果却是自尊被一次又一次的践踏,以至于现在,被当众丢出家园。
为什么没有一本书教教父亲,如何尊重自己的孩子?
他站起身,愤怒地拍掉了身上的泥土,头也不回地朝着屠阳城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走了百步,父亲的呼唤、威胁、责骂终于都被风声淹没。继续走向广袤无垠的沙海,他可能会死,但是现在,他只觉得轻松。
接下来的十七天,他挖坑取水、嚼草根、喝沙鼠的血,夜里睡在沙坑里,近乎要被冻死。身体上持续痛苦,但他却想明白了很多事。比如,父亲为什么一定要为难他?
因为他是个无能又懦弱的男人,他不敢承认自己同先辈一样失败,无法解决城中的困境,于是只能一味苛责这个他唯一能苛责的人。
如果母亲还在就好了,他想。
不,如果母亲还在的话,恐怕是依旧逃不开,那个人永不休止的打骂。
那个人,有什么资格做父亲、做丈夫?
连自己的妻儿都不肯好好对待,又有什么资格妄想做一个好城主?
干脆杀了他吧,为了全城的百姓。
因为自己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城主。
聂禛这样想着。
回去,回去就杀了他。
就这么决定了。
只要他活着走出这片荒漠,就一定会这么做,唯一的阻碍,就是他已经被困在这里第十七天了。
他迷路了。
他的父亲唯有一点说得没错,那就是他从未离开过屠阳城,从未亲自踏足到屠阳城外的这片荒漠。
或许自己会先死在这里。
他们父子的命运再次被连上了线,谁死去,谁活下去,聂禛不知道命运如何定夺。
第十八天,他终于走到了沙漠的边缘。
远处有一泓海子,他甚至不敢相信,以为那是书中提过的海市蜃楼。
在他靠近时,海子上还飘着一个竹筏,筏上一个少女正在撒网,多么清净的画面,仿佛不属于这片早已干涸的土地。
聂禛踉跄着倒地,意识已然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看到岸边有个人影,朝自己的方向奔来。
少女拍拍他已经被晒伤的脸,他却耗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下意识地将干瘦黢黑的少女压倒在身下,企图咬破她的喉管,吸食她的血液。
再度清醒过来时,他才知道,眼前这片海也在缓缓地消退,这里沿岸曾经世代有人捕鱼为生,可如今,村落已然消亡,至亲故去后,家里的男丁也纷纷逃离家乡,这里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喂给他已经十分珍惜的水和食物,询问他为何会迷失荒漠,带着点对外人的戒备和好奇。
聂禛却没有回答她。
在他心中,有一个伟大的计划正在被酝酿。
他只是道:“你一个人,应当同我回去。”
回到屠阳城的时候,他发现城中气氛变了。
所有人不是在都在用一种悲悯中夹杂着庆幸的眼神看向他。
他的父亲死了,就在他回来的前夜,先是跌了一跤,随后很快发作了急症,走得很突然。
庆幸的是,城主的儿子回来了,有一个人可以接掌城主之位,可以继续带着城民走下去。
跪在父亲的遗体前时,聂禛落了泪。
前来吊唁的城民们无不为这对父子的感情而感动。
聂禛的双手在丧服中紧握成拳。
他的父亲死了,他的一腔恨意无处发泄。
不过幸好他的父亲死了,他想,将来若到了阴司地府,至少自己的罪中会少一条,弑父。
现在,他在父亲的灵前接任了城主,再没有人可以约束他,现在他终于可以以自己的方式来拯救天下。
夜里,他穿着父亲穿过的衣袍,坐在父亲的书房中,将沙漠中的思考延续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在濒死的那一刻,终于参破了天机。
被他领回来的那个姑娘,过来,对他的一切行动都充满了担忧。
聂禛轻抚她年轻的脸颊,“从今天起,你有新的名字,珂姬,好听吗?”
第96章 终局
冰流躲在暗处,屏息凝神,等待聂禛大梦一场。
她只能看到他的一个睡着的侧颜。
原来准备毁灭世界的大魔头本人,也只是个普通人的样子。
聂禛睡得不安稳,这样的状态,冰流很熟悉,这是噩梦,是梦魇在侵袭。
一个深色皮肤的少女在安静中捕捉到了急促的呼吸声,于是走到了聂禛的身边来。
她没动,也没说话,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望着在做噩梦的人,忽地眼里淌下了泪水来。
她是谁?
聂禛尚未曾娶妻,这样模样的姑娘,难免不让人怀疑。她是聂禛的属下?亦或是情人么?
不知又在梦里体会了什么,聂禛忽地惊醒过来,一滴眼泪自少女的眼睛上滴落,正好落在了他的脸上。
少女开口,“你又做梦了。”
做梦,做梦。聂禛当然知道自己做了梦,每次她都这样说。
这他抬手擦掉了自己脸上那点湿痕,缓缓起身。
他此时背对着冰流,对这那个姑娘说话,声音中带着些许笑意,是难得对她温柔的几次。
“如果这不是你的眼泪,而是天上落下的雨,该多好?”
那样,他也就不用,自幼受那些苦楚,不用现在费心要结这个死局。
“说来也巧,又梦见他,今天就是他的忌日呢。”
冰流握紧了拳。
如果是往常,她会先做好调查,关于这座城、聂禛这个人,还有他身边的一切关系。
但是现在,她没有时间了。
甚至说,现在出手,希望都很是渺茫。
面对一个准备毁灭全天下的人,她实在不确定,究竟什么事能触动他,让他放弃计划。
甚至她也不确定,这个马上就要执行的计划,还有没有收手的余地。
所以她只能将全部的赌注,都押在那不确定的一处。
她疾速闪身,略过聂禛的背影,转而以匕首环住了那个姑娘的脖子,狠狠捏住了她的手臂。
变故来得很快,但聂禛同那个姑娘都是一般冷静的模样,她甚至只是在被扭住胳膊时,轻轻叹了一声。
冰流终于见到了聂禛的正脸,反倒是一惊。
他的一只眼珠,已经变成了浅灰色,连眼睑的毛发已是。这样的情景,冰流曾经了解过,在慈惠皇后的身上。
聂禛的身体在缓慢地异变。
冰流握住刀的手更紧了,但是心却更悬,这是一个已经注定要走上绝路的人。
而聂禛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等她说出诉求。
于是她道:“可以停止吗?”
聂禛眨了眨眼睛,指了指那个少女,“为了她?”
“无论为了谁,可以停止吗?”冰流后衣襟已经被冷汗湿透,她自知不擅长说教,此时也不得不尽力,“一旦堑江改道,不仅是她 ”
可是聂禛没等她说完,竟疾速同样掏出了一把匕首,直接戳向了那个被挟持的少女。
冰流赶忙携她一同躲避,却只堪堪避开要害,伴随着尖叫,少女的肋下被捅出了个血窟窿。
聂禛看着匕首上往下滴的鲜血,咯咯笑道:“你应当不知道她是谁,否则也不会想拿她来要挟我。”
冰流慌乱中替她捂住伤口,却也无更多计策可施。
“她叫珂姬,我取的名字。好听吗?”
“不过这个名字几乎只有我知道。在这里,别人都唤她,神女。”
“如今,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已经不需要她了。她是该从神,变回成一个人。”聂禛俯下身来,捏住珂姬的下颏,轻轻点了两下,“而我,是不介意一个人会否变成一具尸体的。”
冰流向着他,起了杀意。
就算他本就想死,就算杀了他如今也无济于事,她还是起了杀意。
钟声。
忽然远处传来了钟声。
聂禛被这钟声提醒了似的,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他对冰流道:“这位姑娘,你来的时候真是不巧,我尚有最后一项公务要办,就不奉陪了。”
临行前,他最后俯下身去,手掌覆在珂姬头顶上,一如他第一次念出她的名字。
那时,他告诉她,珂姬,从今天起,你是天降彩石中诞生的神女,你会受到天下人的膜拜。
现在,他告诉她,“别怕,很快,我们会再在一起,迎接新世界。”
冰流放下珂姬,迫切地要追赶上聂禛的步伐。
可大门在他身后紧闭,冰流踹开门后,又是十数个精干的护卫排队等着她。
冰流对待他们已经失去耐心,抬手甩出细钢索,撂倒一片。
黑暗的甬道中,尽头是一点光亮,她再次抬手,钢索缠住了聂禛的腰身,可他回头对她笑笑,已经不打算走了。
冰流走了过去,逐渐适应了眼前的白光,她开始看清外面的景象。
他们站在屠阳城的城门之上,四处都是黄色的沙土,唯有北方稍远处,有一条发亮的光带,光带中间伸过来了一条细小的黑线,接连着这座即将被黄沙掩埋的城池。
那是在阳光下亘古流淌,滋养着万万人的堑江。
那是本该能引水至屠阳的水渠。
城门外的近前,此时恐怕有上百人,整齐划一地着着黑衣,蒙面,背负着硕大的包裹。
城门内,也是一片人潮汹涌。
不知道谁先开始,虔诚地嘶吼。
“城主万岁!”
“城主万岁!城主万岁!城主万岁!”
聂禛留意她目光的去向,一边向自己的子民们挥手,一边向她介绍道:“他们也在等,等着一声巨响,代表着水渠终于要将水源源不断地引过来。”
“可惜啊 ”他说到这里,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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