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冰流问道。
“姑娘,其实,不止是因为我爹对我积年的虐待。我自幼就在思考,在屠阳城这地方有人烟之前,干旱或有水,又有什么区别呢?”
“人在这地方受苦,都是因为人本身的存在罢了。”
“如果不是当年人们为了权力互相倾轧,挑起战争,屠阳城本就不该存在。修筑一条水渠很难吗?哪怕开一条运河,对于一个体量庞大的中原王朝来说,又算什么?可救世这点不值一提的小事,被拖延至今,没人在意屠阳城中百姓的死活,被在意的,只有欲望、敌视、怀疑与战争。”
聂禛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冰流自知自己再说什么,亦无法在短时间内令他醒悟。
于是她不理会他的逻辑,打断道:“水渠已经竣工,你明明有办法,即刻就缓解城中旱情,也要 ”
聂禛却道:“水只是解一时之困,我想要救他们,想要彻底解救所有人。”
冰流无以对,只是轻轻摇头,看来,他们二人谁也无法说服谁了。
聂禛亦是如此认为,于是转而面向那些死士,轻轻抬手,那些人皆是一肃,随后,身子前仰,竟从数十米高的城楼跃下。
冰流惊惧万分,手中紧握着钢索,亦被拉扯到了矮墙边缘,她动用了全部力气,将绳索在手腕上卷了数圈,才将聂禛勉强吊在了半空。
而下面那些死士,眼看主人高空坠落,却无半点骚乱。
这个疯子,究竟在干什么?!冰流咬牙切齿,就看到在半空中悬挂着的聂禛此时抬起头来,喘息着,对她露出了最无邪的笑容。
“对不起,但是我必须要向他们下令。”
聂禛自袖中,又取出了那柄已经染血的匕首,毫无犹豫地扎向了自己的心脏,鲜血就这么淋漓地洒了下来,淋在城门上的“屠阳城”三个字上,又混入了沙土。
这人,到了这地步,才是真正的彻底,无药可救了。
亲眼看到聂禛死在自己面前,冰流忽然脱了力,耳朵中仿佛也发出了鸣响。
她送开手来,聂禛终于坠落,跌在泥土里,跌在困住他一生的屠阳城前。
那些死士迅速改换着阵型,随后便纷纷上马,冲向黄沙。城主已死,这就是他对他们所下的最后一道号令。
他死了,再无收回命令的可能,一切都要按照计划进行。拯救一切,抑或毁灭一切。
城主自城墙坠落,城内的百姓一时间也都惊呆了。直到城门外的死士散尽,才有人迟疑着去查看聂禛的身体。
“城主!城主死了!”
“是那个女人,是她杀了我们的城主!”
冰流痴痴立在城楼上,耳内尚在轰鸣。城楼下的民声鼎沸、愤怒的人冲上来的脚步声,她都听到了,却好似没听到。
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最先冲上来的那个中年人面目狰狞,拯救他们的城主被这个人杀死,他有理由愤怒,也有理由将拳头挥到她的脸上。
一只带血的手拉住了冰流的,另一只手制止住了那个城民。
“神、神女?”
珂姬的肋下尚在淌血,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但却开始最后一次,以那个虚构的身份,宣告对城中居民的神谕。
她让他们都停下来,回各自家中,静静等候。
待到人潮退去,珂姬才望向冰流,撑着最后一点力气,问道:“他死了,是吗?”
冰流懵然点了点头,眼下的局面,已经是最坏的情况。
珂姬闭上眼睛,轻声道:“跟我来。”
第97章 终局
“跟我来。”
珂姬站在城门上不久,地上就已经又有了一片血渍。
冰流搀扶着她,又自那条黑暗的甬道走回了聂禛的书房,随后只能将她缓缓放在了地毯上。珂姬忍着剧痛,额上迸出豆大的汗珠,她只能抬手,以虚弱的声音向她指示。
“窗子下面的墙面上,有一个可以打开的机关 你应该有办法破解吧 ”
冰流依去窗下,发现了一个隐蔽而十分简单的木质机关,甚至不需要她动脑,用短刃的柄狠狠一砸,便断开了。
“这些天,我曾经见他数次打开这处,可他终究没能取出里面的东西 ”
冰流自暗格中取出了一个盒子,盒子中,是一把形状奇怪的钥匙。
她拿过去给珂姬看,问道:“这是什么?”
珂姬轻声道:“新竣工的水渠,有一处地下闸口。只要开启了这处闸口,就可以将江水,引入屠阳城中。”
冰流摇头,“可是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开启了那处闸口 江水不仅会被引过来,同时还能冲毁所有埋置的炸药,这也就是他一直 未能决心的原因 ”珂姬睁开眼睛,惨然一笑,“这也算是我身为神女,能为这座城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
珂姬濒临晕倒,冰流望着手中那柄钥匙,心情几乎比决心来屠阳城之时还要沉重。
她跨上马匹,快速地驱使,想要完成这最后的的回击,她必须先追到那些已经出发的死士前面去。
自屠阳城楼上能望到的那片窄窄江面,其实跑马还要走多半日的路程。
冰流策马狂奔,颠簸着,让风沙磨砺着,心底的那点恨意又翻涌了上来。说不清是对谁,是对癫狂的聂禛,还是软弱的珂姬,抑或是愚昧的屠阳城百姓。
但她终究还是要救他们的,对吗?
她终究还是会救下所有人的。
如果不
前方眼睛可见地袭过来一团浓重的沙霾,冰流赶忙侧头躲避。
如果救不下来,这也就是她和所有人的终局了吧。
她是一刻不停,到了午后,路程过半,她的心却渐渐沉了下来。
狂风过后,沙海上留不下半片足迹,她前后都望不到那些先她不久出发的死士踪影。
这太让她焦虑了,她甚至开始留心周边除却风声外的任何一点响动。
是不是只要听到一声巨响,这世界都可以归于结束了?
天边泛起了橘黄,她离江岸越来越近了。
夕阳斜照之时,她看到远处没到水边,一片黑色的矮丘。
这周遭的事物都是黄土的颜色,那一团黑色便格外显眼。
冰流直起膝盖,起身望去,登时瞠目。
不得了,那是一座人山么?
她奔了过去,之间血色残阳下,那些先她一步出发的死士们,如今或死或伤,大半都堆在这里,失去了行动能力。
“人山”山阴处,有沙沙的脚步声,冰流抽出了软剑来,警觉相对。
不想眼中透着残阳血光的人转了出来,瞧见了她,登时松了口气。
冰流却愣住,她以为他此刻应该还被他关在平城某处暗无天日的地方。
李藏衣袖上都是血污,甩了甩,便落地几点。刚刚独自一人力战群雄,他亦消耗了许多体力,还受了一些此时看来已无关紧要的小伤。
他指了指水声流淌而来的方向,对她道:“那里有一处通往地下河道的铁门,你来的正好,帮我一起凿开 ”
话音未落,今日世上独有的,最热情、最浓烈的那个吻落在他的唇上,配合夕阳,更加瑰丽,只归他所有。
过了片刻,又仿佛过了良久,但夕阳还没有落下,他们鼻息相贴,但李藏道:“倒也不必这么感谢我,那堆人里还逃走了不少 ”
冰流抿了抿唇,还有沙土的味道。
她取出了那把钥匙,这就去打开通往地下河道的铁门。
铁锁被卸掉之后,他们即刻进入,一边向下走入阴暗潮湿的地道,冰流一边说起在屠阳城遇到的一系列荒诞之事。
“那个珂姬,她给你这个钥匙,不会也是聂禛计划的一部分吧?”李藏在进门后靠墙处发现了悬挂着的油布火把,他一面引燃举起,一面问道。
“不知道。现在已经没时间考虑那些 ”
冰流忽然收了声,前方地上横着一只人的手臂。
她赶忙上前查看,发现那人身子冰冷僵硬,死了应当有两三日了。
“这是修筑水渠的工匠吧?”李藏以手掩鼻,也举着火把探上前照明,“为了保住这条水渠不会被启用的秘密,水渠竣工后,聂禛将他们都杀了。”
将火把举高,放眼远处,这不是唯一一个被杀害在地下的工匠。
只可惜,冰流和李藏,现在也不能再为他们做什么了。
冰流边走边问李藏,“你来之前,和小庄有联络吗?”
“小庄啊 ”
小庄现在的境况不好。
他此时正被一个黑衣人用手肘制伏按在地上,下一刻,他用尽全力给那人后脑重重一击,才算脱困。
他赶忙起身,又去将另一个接近炸药装置的黑衣人拉扯了出来,一拳砸晕了再说。
他和他的小队,一天前快马加鞭赶到了堑江更上游、接近屠阳的流域。
他们都已经知道今日就是聂禛为他们规定的“死期”,但在那之前,他们打算再奋力一搏。
就好似如今,身处堑江拐点与屠阳水渠的连接点,眼看着死士如黑潮般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自知人数不敌,却依旧要对抗到最后一刻。
“大人!顶不住了!他们又上来了!”
小庄臂上又受了一刀,他还想再去拦住那个伤他的人,却被那人入泥鳅一般灵活地逃脱了。
他举目四望,不知是否是因为失血的缘故,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慢了起来。
自己人同屠阳城死士的打斗放慢了速度,连去触动 的死士动作亦缓慢了许多。
可惜,再慢,也来不及他再去阻止了。
冰流和李藏初入地道之时,四面俱是砖石,他们小心翼翼地一边探查一边前进。
如今向着斜下方行了数百米,周围已经是布满开凿痕迹的石洞,确认了这洞里只有死人后,他们便不能再浪费时间,向着尽头的水闸快速跑去。
说是水闸,其实石洞尽头,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是又一道厚重的铁门。
“就是这里了么?”
冰流将耳朵贴在门上,能听到窸窣的金属碰撞之声。
“这后面应该不是水,还有一系列的机械,被水流驱动运作。”
“那么,你确定扳下这道闸后,我们不会直接被江水冲到天涯海角吧?”
冰流抬头看了他一眼,咬唇不。
这样的事情,谁能保证?
“不过,既然都来了,也不可能到这里放弃。”李藏将火把插到了墙壁石隙上,将袖管向上薅了薅,对她道,“你,先出去,万一 ”
话音未落,冰流就已经干脆将手柄一按。
门那边霎时有了反应,先是铁链哗啦哗啦转动,然后又是一片叮叮当当。
最后,是水声,不是潺潺溪流,那种轰鸣、连带地面的震动,是否可以毁天灭地有待商榷,但冲走两个人实在是毫不费力。
李藏一把拽住冰流的手腕,二人狂奔起来。
江岸边,小庄眨眨眼,手中的刀终于落地,他想,终于该结束这长无谓的努力了。
死士接连得手后,纷纷放下屠刀,转而下拜,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时而在头顶挥舞,似乎是在进行着最后的祷告,抑或是在庆祝自己的成功。
即将成功地灭亡了自己,同时也会取走无数无辜的生命。
死士的祷告没有进行很久,地面开始有小幅的震动。
小庄已然绝望,准备随时被炸上天。
然而却没有。
他再睁开眼睛时,水流暴涨,气势如虹,已经开始冲毁岸边的土石,埋在其中的炸药装置更是不在话下。
形势瞬间逆转,死士们也二话不说,纷纷投江。
小庄被两个同伴架起,向不远处较高的山丘逃去,待到高处,再回头一望,连来时的路都已经被冲垮,不禁令人后怕。
“定是宁姑娘那边成事了!”
“我们需要去接应他们吗?”
“不必去了,他们应当不需要我们接应。”
天色渐暗了,小庄此时能望到天边的星星。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必去了。”
小庄看不到,在稍远处的另一处山丘上,亦有两个人影。
片刻前他们刚刚自激流中逃生,互相拉扯着爬上了高处,堪堪脱离了险境。
但如今,待咳净了呛进鼻腔的水来,喘匀了这口气,两个浑身湿透的人负手立在峰顶,又生出了些俯瞰众山小的气势来。
这恐怕也是阴者司中培养出的某种修养。
“接下来的事,应该可以放心交给他们了吧?”李藏问道。
“嗯。”
夜风吹着周身湿透的衣衫,冰流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李衡目光自汹涌的江面收回,望向她。
他很想帮她取暖,可惜自己身上也没半片温热处。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他忽然想到泾阳县城的那一夜,他们在雨中交手,仿佛彼此真是死敌一样,仿佛是最后一次的决战一样。
翌日在泾阳城门外,他们也是这样并肩站在高处,目送那倒霉的顾秋野和小宫嫔离开。
一年时间,天翻地覆,但如今看来,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走吧。”
“去哪?”她顺着问道,却又似乎不必有此一问。
李藏抱着手臂身上抖了抖,“阴者司被炸完了,阴者司各地的暗宅应该还在,不去捞点便宜,岂不白为它卖命这许多年?”
尾声抑或是番外
十八个月后
一位不世出的神医今日头次出山,为别人出诊。
他背着药箱,赶了两天的路,循着给到的地址,找到了那处山谷。
纵然对方已经给了进入的方法,他自己了解一些阵法,却还是在入谷的半途中险些被飞箭射了个对穿。
都什么身份啊?天王老子至于搞这么严密的保护吗?
他一面腹诽,一面终于走出了这片“擅入者死”的禁地,进入山谷的核心地带。
要说这片地方真是不错,阳光照着,溪流都闪着光亮,翠竹掩映,不必人工培育,野菊花就开得很能点缀色彩。
真难想象,隐居在这里的人,会是两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吧。
神医一抬脚,发现脚步被阻,低头一看,呦呵,这还有兔子呢?
女主人迎接了神医,他见了她,略有怔忡。
这位故人,这一年半以来,生活方式较之从前有了巨大的改变,她本人却似乎分毫未变,除了隆起的腹部。
被招待了不一会儿,男主人拎着两只山鸡和一篓鱼归来,神医才知,原来所有的变化都堆积在他身上。
戚暗只是个大夫,他不会看相,只是能直觉判断,李藏这个人,身上卸下了某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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