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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皇钗/元后——倾颓流年【完结】

时间:2023-11-07 23:05:21  作者:倾颓流年【完结】
  她曾错认过他几回了。
  在北陵行宫那个雨夜,她以为是她梦中的“阿铉”;在他要赴幽州那夜,他没有戴上面具,她以为他是扶熙;在七夕夜玉昙楼下,他坐在路边茶棚,她笑着揭开他的面具,也是将他当做了扶熙;还有,在冷宫的那一天,抱住她的明明是他,可她在他耳边呢喃的,仍然是另一个名字。“阿铉”。
  这二字他不止一次从她口中听到。
  她的秘密在他面前昭然若揭。他却忽然不愿继续细想下去。
  他的袖中藏有一枚银镖,系银镖用的丝缕,是银蚕丝绞合而成,韧性无比,堪比利刃,割在肌肤上,轻而易举破肉见骨。
  如今她的这个“秘密”,每一条关于此的线索,莫不如同无形的银蚕丝,擦过心头,割得心脏条条伤深,鲜血淋漓。
  他长在与世隔绝的蕲山上,前半生那样多年清修,向来不通什么情爱,到了这时,头一回感觉到何谓伤情。
  所以不久前,她在少明的婚宴上微醉之际,亦将他认做了她的……“亡夫”。
  天空蓦地一只白鹭飞过了江船,落下清声。
  那锦衣妇人颇是哀怜地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看你的模样,家境大抵很是清贫罢?”她打量着她,素衣素裙,身边更没有什么仆从婢女服侍,说着就要取点银两给她。
  絮絮笑着婉拒了。
  她吸了一口气,静静笑道:“能活下去就好,我现在还能活着,但是天下,还有许许多多人,没法活下去。夫人,若您有心,他日见到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可以伸以援手,小女子在此,先替他们,……谢过夫人了。”
  ——
  船行不久即到了云来。
  絮絮下了船,望见这城,怔了半晌。怔住的时候,周围人来来往往,全然没有在意。
  从她心底蔓延起陌生又熟悉的感觉。隔了百十年光阴,无数千秋之梦,今日故地重游,如何能不伤怀激动。
  不知缘何,此时步子竟那样重,她捂了捂跳得极其激烈的心脏,嘴角止不住挂着笑意,试着往前走了一步。两步。
  她发现她早已忘记家在哪里了,眼前的路,虽犹在而已陌路。
  这是云来,她的家,她的故乡。
  一砖一石一草一木。
  她走在云来镇的小街上,尚未燃起战火,偏安一隅的小镇尚算热闹。
  她眼眶一热,目光一寸一寸拂过两侧粉墙黛瓦。
  马头墙上栖着两只雀儿,倏地又飞走了。她摸索着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心急如焚,在街上乱晃,忽然见到一个人。
  那个穿着灰麻布短衣的妇人,正跟街头一个卖菜的讨价还价,絮絮隐隐约约记得她。
  等她转过身时,絮絮眼前一亮,这不就是她梦中第一幕就出现的圆脸婶子……
  她一面向她走去,一面不忘暗里撇撇嘴,这个婶子在梦里,趁着她生病在床,顺手摸走了她家一个碗!
  回忆现实交织,竟似是水月镜花般模糊。
  她想着想着,已到她跟前,伸手拦住已经讲完价,顺利拿走一把菜的圆脸婶子,笑道:“婶子,你晓得容娘子家住哪块么?”
  这圆脸婶子第一反应是警惕,往后退了一小步,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她:“你是哪个?你问容娘子做下么?你认得她?”
  絮絮一呆,支吾说:“我是她的亲戚,我,我,来投奔她的。”
  这圆脸婶子仍以怀疑的目光看她,似觉她很不怀好意。这叫絮絮十分无奈,但又的确没有什么好办法能证明她的身份。
  她只好说:“我真的是她的远方表妹。”
  圆脸婶子继续怀疑道:“真的?那你说说,容娘子的相公叫什么?”
  这个问题难不倒她,她脱口而出:“元铉。”
  圆脸婶子终于半信半疑地答应给她带路。
  眼看离梦中的场景愈来愈近,絮絮心跳得愈加的快。
  尽管在梦中这位圆脸婶子很爱占她的小便宜——但这时候,她却实实在在很为“她”考量警惕。
  在梦里见到是一回事,此时真真切切在眼前,那些不忿终究为另一种情绪所取代。
  她很欢喜激动,所以一路缠着圆脸婶子问东问西,问得她几乎很不耐烦了,还是一一地告诉她:“今年,收成不错,附近菜蔬的价格也好。没发大灾大难,春天虽旱,但是没多久,下了雨,大家都很高兴。”
  如此一路,不知不觉,已近了她的“家”了。
  絮絮见她先已自然而然地打帘子进去,一面高声说:“容娘子,你家表妹来了!”
  她自己却忽然顿住了脚步,迈不出了。
  ——大抵这就是,近乡情怯罢。
第77章
  但不及她反应, 里头已有一声应答:“谁?我表妹?”
  嗓音清凌凌的,一听就知道是谁。
  絮絮站在门口,恍惚里一个抬眼, 正见那个女子打起帘子出来, 穿着一身寻常的蓝布碎花裙。头发用仅有的一支银簪子挽起,碎发落在额前, 姣好容颜,叫这天地顷刻明亮起来似的。
  对方秋水眸往四下一扫, 瞧见了站在门口的她,四目相对,絮絮心头一震。
  她笑意盈盈:“婶子说的是她?”
  圆脸婶子就站她旁边,连连点头, 道:“正是哩——我瞧着你们姊妹俩确实有点相似,而且她晓得你家相公名字,……”
  絮絮心中打好了腹稿,这时候,两三步走过去,甜甜乖巧地喊她:“表姐, 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我是你娘亲的二表姐家的四叔家的侄孙女……”
  她费了很大的口舌终于令她相信她就是她的远房表妹,父母双亡家里没有人了,娘亲临去前喊她投奔容絮絮这个远房表姐。
  容娘子她半信半疑, 但是为人热心肠,见她说得这么情真意切, 也就让她进屋了。
  絮絮踏进这陋室中, 四面环顾,暗自叹息, 原来前生住的是这样清贫的地方,屋舍简陋,椅子都没有多余的一把。容娘子拾出唯一一把竹椅子给她坐下。
  虽是清贫,但容娘子还是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悄然端详着她,心里滋味难以言表。
  容娘子弯眼一笑,将茶杯递到她手里,笑笑说:“家里穷,没有什么好东西,妹妹你宽待些。”
  絮絮握着茶盏,心头涩楚,鼻尖忽然一酸。容娘子业已坐回了织布机跟前织起布,见她坐着神色伤心,复又起身,坐她旁边,揽住她拍了拍她的背,安慰说:“妹子别难过了,既然来了咱们家,怎么也不会再叫你受气,啊。”
  被梦境中另一个自己宽慰的感觉,叫她破涕为笑,侧过脸同容娘子对视,说:“表姐,我来之前……我爹娘给我留了些钱财……现在世道乱,我也没有亲人了,……表姐,谢谢你收留我,这点钱,你拿去和姐夫一起做个生意吧?去烟都,或者去上京,开个铺子,置一处宅院?”
  容娘子大惊,脸上浮现出愠怒:“妹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们虽穷,但这是你以后的嫁妆,你爹娘留给你的,你也说了,这世道多乱,你一个女孩子家,没点家底怎么好?”
  絮絮心头也很烦恼,毕竟她们俩某种意义上是一个人,性格么大差不差的,也就是说,一样很固执。
  她固执要送钱,容娘子她固执地不肯收——两人僵持着,絮絮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来,于是说:“那,表姐,能不能拜托你和姐夫,帮我置办一处铺子,到时候我们分红。”
  这个主意得到了容娘子的肯定。絮絮暗自得意自己还是最了解自己的——就听容娘子她说:“我没什么见识,等晚上,你姐夫他回来,同他商量商量……”
  提起“你姐夫”时,絮絮望见,她满眼都是闪闪的光亮。
  傍晚时分,容娘子在锅台旁忙着做饭,絮絮表示她出去买点菜回来,在镇上转悠一圈,买了三四斤肉,十来斤米面、一桶油还有两篮子新鲜菜蔬。因为买得很多,米铺的伙计巴巴儿地帮抬。
  絮絮心头满是心愿将成的喜悦,哼着小曲儿到了屋子外,此时里头点了一盏昏黄油灯,朦朦胧胧的光便照映出一个影子来。
  她还没进屋子,就已听到一句人声,清朗含笑地响起:“今儿怎么了,咱们家来了财神?平日你都舍不得点灯的。”
  她的步子忽然一凝,叫伙计先放下,轻轻走到了窗边,从破纸的缝隙里往里头窥去,昏黄的油灯明灭闪烁得厉害,有两个人并坐在床沿,男人揽着女人在怀里,模样十分亲密。从这角度瞧不见他的样子,最清楚不过的就是,他们二人十指交织。
  接着屋中是女声笑着嗔他:“什么财神,是我远房表妹来了!”
  “表妹?我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
  “我也不大记得了,但人家都来了,况且也说得上家里人姓名,我就让她暂时住我们家。哎,她倒可怜,爹娘都过世了,孤零零的。阿铉,你说,她以后怎么办呢?”她一顿,但又十分开心,“她说开个铺子,正好手里有些小钱,阿铉,镇上有没有合适的?或者你问问能不能去江州城里开?”
  她说着说着,她身侧的男人低低一笑,笑似朗月清风,温和道:“知道了,明日我便去打听打听。……”
  她歪进他的怀中,动作自然而然,嘴角挂着很得意的笑:“今天我织了三尺布呢!过几天给你做身衣裳,你也好进城去。”
  清朗声线颇含宠溺:“我娘子最厉害了——”
  她又催促他去做饭:“你烧两个菜,烧最拿手的那个……等会儿表妹就回来了。”
  他应声,她说:“家里后院还有只鸡,炖了吧。……炖汤,然后鸡肉再烩一烩。”
  男人就起了身,想必是要出来捉那只倒霉催的鸡。
  他打帘子出来,正正好月光满地如霜,絮絮蓦然抬眼,与他四目相对。
  他先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道:“表妹?”
  絮絮怔了一怔,手里提着的肉啪嗒落地,叫她醒了神。身后的伙计先已扛起米和菜,笑着说:“元相公,原来是你家表妹啊。”
  絮絮觉得今儿这双眼睛,总是很容易酸涩湿润。
  月光底下,那个人,身形清峻,衣裳是最寻常的青葛布衫子,衣衫虽旧,但干净整洁。他站在那里,如松如柏,目光温和看她,嘴角噙着一抹清朗的笑意,令人想到四月南山的春风。
  “表妹,快进来罢?”他说。
  絮絮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肉,抽了抽鼻子,垂着头快速进了屋子,将肉啊菜啊一股脑摆到灶台旁边,小声说:“姐夫,你别杀鸡了,我买了很多菜。”
  他们二人看着这送进屋中的米面油菜肉,都目瞪口呆,这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多食物。
  絮絮来之前就买了一张皮面具,同玄渊那款式一样只遮住上半张脸,便不妨碍吃饭,也不会叫他们认出她的相貌来。
  容娘子颇是心疼地说:“你这傻丫头,买这么多做什么,……”
  絮絮心道,她此行就是来当财神的,笑了笑,说道:“表姐,人生在世,该吃吃该喝喝嘛。”
  容娘子拉着她坐下,一边不忘催着元铉:“阿铉,你快点做菜,妹妹肯定饿坏了。”
  夜色渐深,屋中是一番场景,屋外是一番场景。
  不同于里头那合家欢的快乐景象,屋外繁星若水,寂静冷清里,只有一人抱剑曲膝坐在不远一颗梧桐树上。
  他这时候,十分痛恨起自己的耳聪目明了。
  ——
  絮絮既知历史,当然也知道云来镇后来陷于战火中,不宜久留。她做出的规划是,要在末帝三年、也就是明年天下大乱之前,让他们俩要么逃到北边的上京,要么逃到最后攻克的烟都。
  不过当前的要紧事,还是赶紧拿着五两金子发家致富的好。
  五两金子足够普通人生活一辈子了。
  商量之下,他们决定盘下一个药铺。絮絮心想,药铺好,药材最是紧缺。
  当夜,絮絮和容娘子一道睡,让元铉在柴房里将就一夜。絮絮心想的是,没想到这屋子还有柴房……
  疏疏夜月光中,她心怀着对未来极好的憧憬,怎么也睡不着。但连日奔波的疲惫倒是叫她又不得不躺在床上。
  她尚且回味着元铉做的那道东坡肉,心想,他若有机会做个贵胄家中的厨子,这辈子大抵也吃穿不愁了。有的人做饭的天赋委实是与生俱来的,她就没有——扶熙也没有。
  她于此时见到真正的元铉时,忽然想着,为什么前生的她和自己性子极像,但元铉和扶熙除了那张漂亮的脸以外,好似就没有什么相似处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小院子的柴房,夏夜因为暑热,只半掩着门。门轻轻开了,元铉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当是风动,没甚在意,继续闭上了眼睛睡觉。
  他并不知,门开的刹那,月光涌进柴房,一道笔直的影子,也一同映了进来。
  那人静静地看了看打地铺的男人,月光恰好照在了他英俊沉睡的容貌上,这张脸,他无比地熟悉。
  这便是她的……亡夫了。
  他跟着她一路到此,也将他们的言行举止一一收在眼底。
  他注意到她眼中止不住的欢喜,到了这里以后,数次眼眶通红。那不同于伤心难过的哭泣。
  这里原是她的故乡,唯一可以称得上她故乡的地方,江州的云来镇。
  阜江浩浩荡荡流经此地,偏安一隅的江北小镇,民风淳朴,美好如斯。
  他也是在此处,见到了她的“前生”。即使命运不同,但她们的容貌个性却是一模一样,率直热情,只不过此生她生长在民间,普通的家庭,反而少了些浸醉权谋算计的感觉,更多了些淳朴泼辣气。
  原来……她从前是这般模样。
  他想着想着,嘴角不禁一勾,不管什么模样的她,都一样的好。
  至于她的亡夫,……他的笑意渐渐消失,手中愈发攥紧那一方白梅花的手帕。
  难怪令她念念不忘这么久。
  有珠玉在前,那么他,……他忽然怅然起来了。心底蔓延起难言的苦涩,世上一切遗憾,皆因不可再。
  元铉正是她的不可再。
第78章
  住在絮絮家隔壁的圆脸婶子今早起来揉了揉眼睛, 就看到隔壁发了财。
  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睛,昨儿不是说什么,来投奔表姐的远房表妹, 居然是个大财神吗?她非但看到素来清贫的小夫妻俩舍得去买平时舍不得的锅贴饺子, 还一买买了二十个。
  太富贵了,她想, 于是讪讪笑着凑到他们家门边上,手里还握着自家的筷子, 趁他们忙着收拾东西没注意,悄悄夹了一只锅贴饺子送到嘴里,一边装作不甚在意地搭话:“容娘子,你们收拾东西?打算去哪里啊?”
  絮絮一回头就看到这圆脸婶子正在偷吃她刚买回来的锅贴, 瞪圆了眼睛,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响起:“我们要搬家呢,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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