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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作者:沈篆【完结】
  和阒兵纠缠数年的战事里,除了镇国将军领兵的那几年,此前此后, 屡战屡败的无能为力感早根深蒂固于庚兵们心里, 成为他们挥之不散的阴影与恐惧。
  沈辜说过, 练兵容易,养志难。
  从成丰十六年到成丰二十一年,她一直在破除万难训练自己的镇国军,让他们在战事里成长成真正的的铁骑坚兵。
  她带的兵自是不负众望地让敌人闻风丧胆了,可就在庚、阒两国要掉个个儿,转换彼此悍兵强国的地位时,沈辜猝不及防死了。
  十年辛苦,一朝流水。
  且不说个人恩怨,单从摧毁军力致使国土沦丧而言,李持慎也是罪该万死。
  ——不过也快了,待到冬天,边防守将要奉召回京。
  沈辜即将再见李持慎。
  宗端折身,带领左右侍从和沈辜离开帐子。
  到了外面,侍从自觉远离,留下两位将领面色凝重地互相对望。
  “你瘦了许多。”
  这数日来,宗端很难和沈辜见上一面,便是在去练场时,她总是匆匆来又匆匆去,无数次离去的模糊身形,而今终于换得注视着自己的副将的时机,停下来观望时,不免觉得熟悉又陌生。
  她清减甚多,下颌线条有如工笔墨线,利落且坚韧。
  双眸嵌在瘦削的脸上,愈显得明亮惊人。
  除此外,宗端注意到沈辜不惯笑了,可他不能不想到她初见时又分明是那样的顽劣。
  “酷暑将过了。”
  顺着沈辜的话,他抬眼望着缓慢堕入西山的残阳,颔首,“日月亦该换了。”
  作为发号施令的将领,两人时刻关注着疾风炎热,而当酷暑一过,秋风袭来,便意味着阒兵会在秋冬粮草荒没前发起大攻甚至是总攻,从而死死压制住庚兵的可能反扑。
  秋冬时,马无藁(gao第三声)草,阒兵远涉沙漠攻占珦城,不习水土,当易生病。
  而阒兵最善骑,手持大刀长矛,疾驰于马上时取庚兵头颅如探囊取物。
  庚朝以步兵为主力,骑兵精锐却是寥寥。
  春夏时仗借山势,打几支阒兵小队不在话下,但真若大战,沈辜料定庚兵们久无招架之力。
  秋冬是庚兵反攻的好时机。
  对此,阒搠和沈辜必定是同一想法。
  是以他也一定会选择夏末,对庚国发动一场声势浩大、一诀成败的大战。
  沈辜阖眸,微微享受她重压下的喘息,继而闭眼开口:“宗将军,你我当此大争之世,幸得明白强则强,弱则亡的道理。”
  宗端转头看她的侧脸,她的表情让人想到志在千里的垂暮英雄,既有远视一切的目光,也有振臂一呼的热忱。
  ——这或许亦是沈辜即便年少,依旧让这二万五千人信服的原因。
  他不由轻声用前人的诗句回道:“幸与手足同患难,泉台高唱大风歌。”
  同患共难,这话真叫人耳热。
  沈辜犹记是成丰十八年,天下灾荒不断,流民成寇,四起匪乱。
  她奉命剿匪,李持慎作为监军同行。
  匪徒众多,所带官兵尽被绞杀,只剩她与李持慎活着站在凶匪的狞视下时,当时还不是右丞相的李持慎搀着受伤的她说:“抚安,我功夫不佳,但能抵挡一二。当我说走的时候,你赶快运起轻功去寻官府来救我。”
  天理昭然明明,文官风骨比修竹。
  李持慎温柔且坚定地垂眸看过来时,沈辜把他推出重重包围,“走。”
  远去的青衣郎君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看了她惊痛而愤怒的一眼,沈辜真觉得那是上辈子的最后一眼了。
  ......援兵到来时,她已成强弩之末,撑剑跪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不流血的地方。
  李持慎和六岁时一样,把她抱起来,边大声喊她边快步跑向医馆。
  当时他穿的是青衣吗?
  沈辜不太记得,单知晓醒后见到的李持慎,还穿着脏污到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血衣,紧紧握着她的手,眼里的恐慌与疲惫溢于言表。
  “......沈辜?”
  不知为何,沈辜远望的表情在这一刻忽然凝固不动了。
  她空漠的眼神定定地钉在辉煌的暮色中,好像能透过那些触不到的远天卡看到更深渊的什物。
  宗端秉着呼吸,他一点大声都不敢发出,很是担心稍微扬起的声气惊醒他年轻的副将后,她转过头,将在其眼皮子底下碎成一片片梦境。
  “......沈辜?”
  “嗯?”
  谢天谢地,她从一朵梦身上再回到人间的小将军体内了。
  沈辜眨眨眼,平静地微笑着:“宗将军,我去见见我的弟兄们。”
  她从剑山出来,真正承认的弟兄就只有王苌程戈几个不被斗军精锐们所承认的溃兵们。
  这是惹人嫉妒的,尤其是招惹沈辜手下的一半斗军们的嫉妒。
  宗端在沈辜孤身探入阒营的时候,处理了不少桩两方人争端打架的事情,此时听到沈辜带着留恋的语气,便沉默地点头:“你去吧。”
  他立马接着开口,很为难地提醒道:“别忘了你不止这几个兄弟。那六千多人也是你的同袍,也不是后娘养的。”
  沈辜笑着点头:“一视同仁。”
  但那六千多士卒到底没有和她真正生死与共过,总觉得缺少点什么,这东西虚无缥缈,非背过自己同伴尸体的人不知道。
  她掉头很快走向程戈以及其他人的营帐,在又一顶大开天窗的军帐中,她看见了整整齐齐的几个人。
  王苌在飒飒打出掌风,小妹养的花彻底死了,在他掌风下摇摇欲坠着花骨朵,而小妹掰着腿坐在地上为他死去的花大声哭丧。
  程戈在练剑,剑刃有些卷了,从各种程度上都已不算是一把得当的杀人利器。但他始终宝贝爱护自己的残剑,只要握着剑柄,他的士气能凭空高涨数十倍。
  假和尚念经给左纵头,左纵头听得极其认真,甚至虔诚得像个真和尚似地合掌跟诵。
  众生百态,众生百相。
  沈辜悄无声息地隔着一段距离看了会儿后,才决定踏步进来。
  她的到来就是当下最引人关注的事情,帐内的各个起身的起身,住嘴的住嘴——不约而同期待地看向沈辜。
  “这些日子过得还欢喜罢?”
  沈辜像个来士卒队里巡视问候的官长,抵唇先轻咳一声,而后威严平和地扫视着四周,并作出以下论断:“军需处的士卒真不会管事,怎么能让在前沿冲锋陷阵、流血流汗的弟兄们住这样四面漏风的帐篷呢?”
  知道小将军现在像什么吗?
  像个把朝官衣服偷穿在身上狐假虎威的小无赖。
  她曾经确实是个无赖,或许她现在仍然是。
  恪守不要脸之则,摒弃一切文雅酸腐,嘻嘻笑地在战场上这里拉一个,那里推一把。
  就这样不要脸不文雅地拽着众人活下去。
  沈辜对抱怨她粗俗的某个小兵说:“兄弟,诗文句读可救不了你我的小命。阒兵不会因为你会吟诗作对就放你一马。”
  她好在是装不下去那些文官们鼻孔看人的酸架子了,沈辜咧嘴嘿嘿一笑:“诸位兄长,辜正有一事告知。”
  好罢,她一到求人的时候就会露出这幅怪笑的样子。
  程戈无奈地将剑归鞘,看向她道:“小将军,你且说吧。你的长兄几位还能不听怎的?”
  沈辜转着腰身,对每个人都拱拱手,“多谢,多谢。”
  她顿了顿,像是在思量措辞,紧接着说道:“想必各位还记着我月余前,曾去过一次阒营。”
  众人点头。
  “我入城时,见到阒营的防御工事造得坚不可摧,若是发生大战,我方连攻击敌人后方,以绝人之路都做不到。”
  程戈补充说:“不仅如此,他们的防御城墙里挖的洞口十分狭窄,只能由里面往外见人,我们庚兵到剑山,恐怕连阒兵在哪儿射箭伏击都不能得知。”
  沈辜道:“校尉说的没错。阒贼有个十分厉害的将领叫阒搠,他战法阴鸷诡秘,极可能倚仗此坚堡强拒我兵于剑山之外。届时我们只是任人宰戮的羔羊,可大家是来打仗的,哪个也不想死。”
  “我有一法,或许要把几百人送进阒贼虎口里。这几百同袍脱生是难了,可却能换我师二万人的生还。”
  “故此我想问诸位,可愿意与我沈辜再休戚与共、生死相依一遭吗?”
第46章 回剑山
  ◎聊赠◎
  和帐外成天喊打喊杀, 动辄就要冲锋陷阵耐不住寂寞的斗军们相比,这顶破帐下的出了战场就潦倒的几人看上去真不像些老兵。
  但沈辜这生死与共的话一出,众人无疑是知道,又要有场有去无还的大仗要打了。
  在无非是早晚问题的死亡面前, 他们尚做不到像沈辜这样的轻松淡然。
  程戈抱着剑抬头仰望着帐顶的天, 他想到阒营的铜墙铁壁和不时从那些幽暗狭窄的洞口里射发出的箭羽,茫然一阵后, 泛起个苦笑开口:“小将军, 你这次又想怎么打?”
  沈辜扭头看他一眼, “军情暂不可泄,待进了剑山再说。”
  她接着拍拍王苌的肩, “王苌兄长......”
  王苌满脸‘我倒了大霉’的表情,摆手说:“得得, 别跟我来这套。我就说一句,我爹让我跟着你脚后跟走。”
  自然便是答应了。
  沈辜接着看向假和尚和左纵头,这二位默契地忽视了她的目光, 左边这个抬头撇嘴看天, 右边这个低头嘟嘴盯地, 就是不对上自家小将军的眼睛。
  “欸,我说玩够了吧,你们两个老大不小了,整天吊我胃口有意思嘛?”
  她好笑地往他们两边轻轻踹了下, “我倒不知道您两位成了这样损我的忘年交呢。”
  左纵头嘻嘻,假和尚嘿嘿。
  沈辜知道,这是绝无异议的表现。
  小妹坐在地上, 呆滞地掰着腿, 看着残落枯萎的花骨朵在他眼下渐渐掉落至地。
  沈辜瞥他一眼, 犹豫了下,终究没再上前。
  她招呼着已经动起来的几个,“走吧,跟我们的三百同袍混混脸熟去。”
  程戈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指指小妹,他问沈辜:“他呢?”
  沈辜没回眸看,但感受到了从背后投来的胆怯目光。
  “不带。”她宣判道。
  于是无论是看得起还是看不起小妹的人,都怜悯地看了看他后,再跟着沈辜的背影离去了。
  “......我呢?”被留下的小妹转而呆滞地掰着手,他指指自己的脸,又指向死去的花,“我的花死了的。”
  可这不是一朵花的事情。
  沈辜是不敢带他吗?
  是他不敢追上去。
  “为什么不问问我......”他低喃地坐着,和他的败花同沐一场灰尘。
  沈辜在校场上清点着正好三百人的精锐队伍,数完,她看向等候在旁的宗端,“都是年轻面孔啊。”
  宗端点头,“按你的要求,选的是精兵中的精兵,来北疆后未曾生过疾病。”
  “不错”她朝不远处站着的程戈招手,“校尉,来。”
  程戈在她面前站定:“小将......沈副将。”
  沈辜手掌一抡,把三百人往身后方向划了划,“一会儿你和王苌几人,每个都带些兄弟,沿着咱走过的路去山上阵地。熟悉下地形。”
  “是!”程戈转身跑开。
  这便到了临别之际,沈辜定定地望着战备严整的思归县,这儿几乎再无百姓,民生凋敝,灰暗破败,即便如此,他们这群有来无回的行伍人也不能弃之不顾。
  “宗将军,我可把自己与这三百条性命都交于您了。”
  她负手扯下红氅,这东西进了山除了当铺盖也没其他用处了,所以将其又还给宗端。
  “切莫辜负。”
  宗端庄严地接过她手里的红氅,盯着沈辜的眼睛说:“与你同命。”
  他转脸看向自己的近卫:“呈上来。”
  沈辜顺着他目光而去,有两个铁甲森严的高大士卒合力托着一柄以黑布裹缠的长条状物走过来。
  “这是赠予副将你的,也望善待。”
  宗端话落,两个士卒一齐撤掉黑布,露出里面的真章。
  是挺玄铁所铸、刀尖锋锐的长枪,枪末缀着红缨,猩猩的红色在半明半昧的光色中尤其灼眼。
  沈辜立马看出这是把绝世之兵。
  她从士卒手里接过枪身,沉铁压着手腕,未有半分抖颤,紧接着用指腹血肉试以枪锋,未近枪尖,已感到从背脊冲上的凉意,用轻柔的力道按上尖端,指腹霎时就破了口,深处血珠。
  “真是把好枪。”
  沈辜不断抚摸着长枪铁身,抬头对宗端淳良一笑:“多谢宗将军赠予利刃。”
  宗端摇头,他朝副将摆了摆手,“珍重,珍重。”
  此去经日,再见不知是生是死。
  若能阻击阒贼,莫说绝世神兵,便是他宗端的项上人头也可拱手相让。
  但沈辜不要他跟着,她说宗将军须得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沈辜手持长枪,带着俊悍无比的柿子走向三百人的队伍。
  她缓缓对思归县拜别,俄而直身欲走。
  “莫走,莫走......”
  相送人群里传出道苍老的声音。
  沈辜蹙眉,掉头看,原是白胡子老道。
  他拨开士卒,弯曲着不堪重负的膝盖,带着他的拂尘来了。
  “校尉,王苌,你们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
  程戈等人点头应是。
  沈辜则掉转步向,大跨步走到老道面前,俯身平视他说:“道长,可有要事交待?”
  白胡子老道浑浊地看着她,杂乱的胡子下两条嘴缝动着,但人油尽灯枯前也许就这么大点声量,他想震声却只能像嗫嚅地说:“我要死啦。”
  沈辜很平静地搀上他的手臂,“道长,您能不能等等我?”
  老道神叨叨地摇首:“天命难为,贫道是命到了。”
  他接着从道袍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把沈辜的手抹到掌心,将纸塞进她手中说:“你要去做的事情,我给你卜过,大凶,难生。”
  沈辜沉默了会儿,她垂眼看着手里的纸,上面有布满正反纸面的墨痕,她对卜卦算命一事不通,看不懂这是这些混乱的笔痕有何涵义。
  把纸折了几折,贴身放了起来,“道长,戎马之人不敢信命。”
  老道说:“知道,你不信无碍。”
  他用那双沧桑的眼睛很努力地表露着慈爱,苍老的手搭在沈辜年轻的手背上,“矮一点......矮一点。”
  沈辜顿了顿,依言半蹲。
  老道眯着眼,他年纪太大了,世间万物在这双老眼里已经变得很模糊,他抬手摸了摸,却摸到了坚硬的盔甲,“摘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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