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倾身凑近，用比刚才大一点的声音，一字一顿重复道：“我说，我程今柚，从今天开始，是你们GR的领队。”
裴应时侧身转到另一边：“听见了。”
“……”
真没意思。
撇了下嘴角，程今柚坐回来，“体温计在哪？”
裴应时侧着身子，双臂交叠在身前：“三十八度。”
话落，没听见程今柚的声音，耳边倒是又响起了一些叮叮当当的杂音。
他睁眼扭头，看见程今柚蹲在地上，埋头翻床头柜的抽屉。
“你在干什么？”他问。
程今柚边翻边叭叭：“不该随意翻你的东西，我知道。但你不告诉我体温计在哪，我只能自己翻了。照顾好队员地身心状况是领队的职责，我今天才第一天上班。裴应时，你不要刁难我。”
说到最后，她声情并茂，带了几分委屈腔调，对着一个抽屉也能演起来。
刁难……
这算什么刁难。
裴应时支起上身，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的手从抽屉里拿出来：“量过，三十八度。”
看到抽屉里原本零碎但堆放整齐的东西已经乱七八糟，他眉心一跳。
程今柚朝他笑了下：“我不信。”
“……”
裴应时拉开上面那层，从一堆摆放整齐的药盒下面，拿出体温计，顺手把抽屉推回去。
程今柚扫了一眼，没看清里面放着什么药，盒子上印着的名称她都很陌生。
当着她的面，裴应时把体温计夹在腋下，又量了一遍。拿出来之后看也不看，交给她。
程今柚举着体温计看了会儿：“三十八度四，你已经中烧了，再烧就高烧了。”
不等裴应时说什么，她甩了甩温度计，塞他手里，起身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清净了。
裴应时翻身，仰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视线散开又聚焦，很清晰。
但她出现的那一刻，在他眼里和旁人无异。模糊、朦胧，像透过破碎镜头在云雾中看她，画面失真。无论怎么调整焦距，都无法变得清晰。
没几分钟，程今柚又回来了，拿着一杯水和一片退热贴。
她放下杯子，撕开退热贴就要贴上来。
裴应时躲开：“不用。”
“这么不配合。”程今柚单手叉腰，“要给你唱儿歌吗？还是讲故事？”
裴应时：“我是小学生？”
程今柚摇头：“你不是。”
她眼疾手快，撩开他额前头发，把退热贴拍在他的脑门，得逞的笑道，“我是。”
脑门上清脆一声，跟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似的。
裴应时皱了下眉。
有一瞬间，他眼前一黑。
没必要吃退烧药，程今柚提醒他喝水，随即在椅子上坐下。
裴应时静静看她几秒，额角有些尚未散去的轻微痛感，语气并不好：“不出去？”
赶人意味十足。
程今柚打开熊猫TV的app，随手点进鱼头的直播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却是抑扬顿挫，扬声拐了好几个弯：“领队是干嘛的？你都发烧了，我作为领队怎么能放着你不管呢？我当然要看着你退烧啊。退完烧好下去训练，下周就‘熊猫杯’啦。”
裴应时：“用不着。”
用不着在这儿看着我。
“用得着。”程今柚说，“现在整个GR上上下下，谁有你重要啊。”
她这话说的随意，几乎是没有从脑子里过滤过，恍然撞进裴应时的心口。
裴应时倏然沉眸，盯着她。她专注地看着手机里的直播，鱼头的声音时不时从手机里传出来。
半晌，他泄出一口气，翻过身去。
“随你。”
第14章 GUN：
在椅子上坐了会儿，程今柚屁股有些发麻。这种木制的椅子不如电竞椅，没有泡沫垫，硬硬的。
挪了下屁股，她站起来，绕床走了半圈，发现裴应时睡着了。
她坐在这儿，还这么吵，他怎么睡得着的。
转念一想，他从春季赛前半个月到现在，应该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高密度和高强度的工作，没担队长的职，做了不少队长的事，复盘、训练、分析、调整、抓问题……
直到今天，他们有了新教练。
关掉手机，程今柚放轻步子，一边环顾着裴应时的房间，一边给助播妹妹发消息。让助播妹妹帮她挂个假条，估计她今晚的直播要鸽掉。
然而下一秒，经纪人的电话打了过来。
铃声只响了一秒，程今柚飞快摁了拒接。心脏提到嗓子眼，扭头看了眼床上的人。
还好她反应快。
松了一口气，她走出房间，才把电话给经纪人拨回去：“又什么事？”
“你怎么又不看消息？”经纪人语气崩溃，“你在新家收拾东西，把自己给收拾了？”
程今柚闻言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眼微信，才说：“哦，上次给你设了免打扰，忘了改回来。”
“……”
上次是哪次不重要，但他被伤害到了。经纪人默了几秒，有些自我怀疑，“我话很多吗？”
程今柚：“我都受不了，你觉得呢？”
她的屁话就已经够多了。
经纪人给她发消息说的是GR在微博官宣了新教练和领队的事，已经过去将近两个小时了，评论区和转发区经历了好几轮震荡，她悄无声息。
“我马上去转发。”程今柚说着开始编辑微博。
经纪人：“你赶紧的吧，省得人家说你耍大牌。”
程今柚转发完微博，去原博评论区看了眼：“哇哦，已经有人这么骂了。”
语调上扬，尾音轻快，就好像被骂的人不是她，而是她在看别人的热闹。
说什么的都有。
嫉妒嘛，她可太明白了。
“你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经纪人提醒。
程今柚往下翻了翻，深吸一口气：“谁他爹的想当这个领队？是我自己想来的？这有个人说如果不是我想和裴应时复合故意进GR他就吞刀片。哇——什么狗屁地狱笑话，地址在哪我送他一箱！”
话落，旁边房间的门被打开。
程今柚下意识偏头。
裴应时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倦怠浓郁，有股病态的颓丧感。头发略微凌乱，额头上贴着退热贴，手里拿着她喝完的奶茶空杯。
他没看她，径直朝楼梯口走去。
程今柚直接挂掉了经纪人的电话，快步赶上他。
“我吵到你了？”
裴应时没理她。
他个高腿长，走路跨步很大，一步抵程今柚两步。
下了楼，他把空掉的奶茶杯扔进厨房的垃圾桶，折身走到训练区，开机子。
抬手胡乱薅了下头发，戴上耳机。
程今柚站在楼梯第三个台阶上看着他，视线随着他移动。在他戴耳机的时候，她走了过去，伸手。指尖距离他的脸只有毫厘，被他捉住手腕。
“又想干什么。”他问。
毫无起伏的语气，一点也不像问句，就好像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她想做什么。
程今柚表情无辜：“测测体温。”
裴应时松开她：“我自己有数。”
闻言，程今柚靠坐在桌沿，抬手把双臂环在胸前，微微倾身凑近：“你确定？”
裴应时抬眼，迎上她的视线，略拖嗓音：“我很确定。”
四目相对，无形的漩涡好似骤然被疾风卷起，一圈又一圈。
顷刻间，气氛在氤氲涌动和剑拔弩张中迂回。
这时候，教练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上来开会。”
程今柚回神，瞄了眼楼上站在开放式会议室玻璃墙跟前的教练，转身就要撤离这片区域。
裴应时突然起身，叫住她：“你也上来。”
下周就是“熊猫杯”，别的战队在春季赛之后基本都在紧锣密鼓并且有条不紊地进行训练。相比之下，GR就像一盘散沙，全靠队员自觉，以及鱼头这个操心的“妈”和裴应时这个只长了个事业脑的“爹”。
这几天要进行定妆照的拍摄宣发，新教练和队员之间也需要磨合，但时间紧任务重，他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到最全方位的配合。
二楼的中央会议室，是一个延伸出来悬空的平台，能看到一楼的一切。
教练把Ipad屏幕共享到旁边竖着的巨大屏幕上，呈现出一个战术分析的PPT：“‘熊猫杯’的分组机制你们清楚，但跟哪些战队分到一组是随机的，我们做两手准备。”
老八坐姿乖巧，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像上课认真听讲的小学生：“哪两手啊？”
池子回头看他一眼：“还能哪两手？LG和MDK呗。”
鱼头想了想：“说起来，不知道卡了什么bug，我们和MDK从来没在小组赛分到过一组。”
“分到一组又怎样。”池子说，“除了LG，我们不都是用保守打法控分吗？”
教练笑着摇了摇头：“你小子别太轻敌。”
他随手翻了页，拿着电容笔把数据图上某个数据圈了起来，“MDK主力，YC。春季赛到最近日常训练数据，输出能力和以前相比，跟回炉重造了一样。”
话落，传来一声短促的低笑。
桌上几个人纷纷转头看向翘着二郎腿、坐在不规则桌子最后端的程今柚。
程今柚抬眼，视线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不用管我，我就是个行走的弹幕，偶尔冒出来给点反应。”
教练有些疑惑：“你笑什么？”
程今柚单手撑着下巴，眉眼弯弯：“没什么，就是觉得，教练说话挺有意思的。”
“回炉重造。”她呢喃般低声，点点头，“学到了。”
裴应时整个人靠在椅背，没像其他人那样看着她，手机抵着桌沿。他分明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却又因为额头上还贴着退热贴，显得有几分散漫。
声音也因为中度发烧显得低沉又沙哑，充满了颗粒质感：“什么都学，只会害了你。”
教练：？
心里升起一股微妙感，有点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被骂了。
程今柚保持着撑着下巴的姿势，转头看向裴应时，依旧是笑眼盈盈：“那我应该学点什么呀？学学怎么照顾你这个不听话的病号吗？”
她说着拿起手机，语气轻快，自问自答似的，“好的，我现在就学。”
桌上其他几个人视线乱窜，偷偷摸摸瞄他们。眼观鼻鼻观心，没人吭声。
怎么感觉……她有点阴阳怪气的。
一时间，整个二楼会议室，乃至整个基地，都一片死寂。
没人出声，静得吓人。
裴应时面上看起来毫无波澜，随意地转了下手机：“不继续吗？”
教练回过神，清了清嗓子，才继续开会。
待在战队基地，好像真的很难意识到白天和黑夜，时间在每个瞬间流逝，一不留神天色就暗了下来。
窗外夕阳投射进来的余晖落在一楼餐厅，橘色的光影也只剩下最后几缕。
门口传来动静，教练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程今柚就靠在那个方向坐着，下意识扭头往下看，就看到俱乐部经理把一大堆外卖袋子放在餐桌上。
其他几个人脚下一蹬，滑着椅子就凑了过来。
俱乐部经理站在餐桌前抬头看他们，笑问：“点了小龙虾，咱们边吃边开会？”
话落，老八和池子猛地扭头看向教练，眼巴巴的，渴望溢出眼睛，但仍在征求他的同意。
教练失笑，都是群小孩。
“先下去吃吧，反正也开得差……”不多了。
话没说话，老八和池子一溜烟没影了。
“吧”的音节落下的时候，他们俩的屁股就已经离开椅子了。
教练哑然。
还真是小孩，提到吃跑得比猎豹都快。
鱼头和教练也往楼下走。
程今柚看了眼坐在原位没动、盯着Ipad看的裴应时，收起手机走了过去。
他神色专注认真，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靠近。
她伸手，捏住退热贴的一个角。
裴应时抬眼。
程今柚捏着那个角没动，像是捏住了他的命门一般，预判他可能要躲开：“你乱动吧，扯下来用的劲儿太大，把你弄疼了可不怪我。”
其实这个退热贴很好撕，但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话，莫名其妙的。
然而裴应时压根没打算躲开。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看她近在咫尺的距离，平直的眼神落在他的额头，瞬间的动作也会在此刻倍速减半。
他感受到她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撕掉他额头上的退热贴，又用手背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再探了探自己额头的温度。
呼吸在须臾间有过交错、凌乱、止息，耳畔各种细微的声音被放大。
这么近的距离，好像也改变不了任何。
镜头的焦距还能调整清晰度，他的眼睛却调整不了一丝一毫。
很烦。
她明明就在他面前，离他也就十几公分。
对这张脸的记忆无法成为标本，在没有更新替换的时间里，痕迹一点一点被迫擦除。
就算停留在三年前，也濒临灭失。
离得近，视野之内完全能感受到裴应时直勾勾的视线。程今柚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看她，视线笔直灼热，仿佛那个猝不及防撞散晚风的夜晚。
灼热的视线仿佛滚烫的焰火，燎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如果这时候和他对视，说不准会被他的视线灼伤眼球。
程今柚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无端生出一股微弱的慌乱。她避开他的视线，把撕掉的退热贴扔进垃圾桶，转身下楼。
步子太快，左脚被右脚绊了一下。
她下意识伸手抓楼梯边的栏杆。
在她抓到栏杆的同时，裴应时握住了她的侧腰。
宽大的手掌有力，掌心温度略高，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力度和温度，仿佛都要镶嵌进她的身体里。
霎时，程今柚腰腹肌肉绷紧。
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但却是似曾相识的一幕，她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太他爹的熟悉了。
上次她差点踩空台阶，她跟他说了什么来着？
怎么老是在她身上发生一些类似回旋镖的东西。
仿佛总是要捉弄她让她收不了场。
啧。
难搞。
侧腰的力度和温度逐渐散去，程今柚缓缓回神。
不对，被回旋镖扎心窝子的又不是只有她。他上次说没有下次，刚才不是照样把她捞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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