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眼。
她就看一眼。
罪……不及此刻还未与她相识的少年虞别夜。
她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
永暮轻盈下落,蓝花楹被轻轻拂动,树林葱葱,记忆再清晰,也到底相隔了百年。
许是她到底有些神思不宁,等她骤而感受到逼近的剑气时,那剑距离她,只剩下了不过三尺!
永暮发出一声清啸,自她脚下跃起,与吞吐逼近的剑气碰撞出了刺耳的摩擦。
剑风吹开凝禅微微散落的额发。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又闻见了那股带着血气的焦土的味道。
如此一击后,两人各自后退两步,凝禅这才略略抬眼。
面前的少年身着藏蓝道服,肤色苍白,有着一张过分俊美且让人过目难忘的脸,眼瞳却极黑极冷,像是画棠山巅终年不化的寒潭,甚至反射不出什么光。
他微微抿着鲜有血色的唇,刚刚放晴的天光恰落在他望来这一眼时——
四目相对。
少年握剑,剑尖与脸上都沾了血。如此狼狈,身姿又单薄,再配上这样一张冷白如玉的脸,自然会露出几分破碎感。
但所有这样的破碎感,都被他那双杀意沸腾且戒备的眼,扭转成了让人惊悸的厉色。
他的身侧,一只庞然的土蝼倒在地上,血染了一地,已经死绝。
干净利落,一击必杀。
哪有她此前所想的半点鏖战迹象。
凝禅:“……”
好,很好。
他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自己。
上一世,她来得要早一点。
彼时见到的,分明是虞别夜危在旦夕,岌岌可危,她的剑但凡晚落下来一瞬,恐怕他就要被那土蝼的头角彻底贯穿,命陨当场。
重活一世,再相逢一刻。
她遇见的,竟是虞别夜一剑夺了这土蝼的命,和杀意燃燃指向她的剑。
凝禅冷笑一声。
真是好他妈炸裂的开场。
第2章
很难想象。
上一世死前最后一幕,是他想杀她。
再重逢,他还是想杀她。
是的,那一剑里的杀气,绝不是假的。
空气里还有方才剑错时的余韵,蓝花楹被剑风扫落一地,土蝼伤口流淌的血蜿蜒迂回,就要沾染到凝禅脚底。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禅是想要重新举剑的。
就让一切都结束在没开始之前,也未尝不可。
但她终究只是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再退半步,剑尖在地面滑落出一道痕迹。
像是将自己与对方彻底隔开。
她不能被上一世临死前险些入魔的心境影响。
道服少年对她一闪而过的杀意恍若未觉,他看清了来人后,便已经倒转了剑尖,向后再退半步,一丝不苟地抱拳行礼:“原来是合虚山的大师姐,方才是我未能及时收剑,惊扰了师姐,万分抱歉。”
他嗓音微哑偏冷,似初雪恰融,不卑不亢。
方才沸腾的杀意随着他的垂眸烟消云散,好似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如果不是空气里还流淌着血气。
他颊侧的血也在顺着下颌线滑落,正好落在地面,形成了一个污色的圆点的话。
凝禅静静看着他如此俯身行礼时的样子。
他长发高束,用稠蓝布带简单扎起,如水般从他的背部倾泻,再落在颈侧胸前,饶是只露出了小半个下巴,也让人禁不住脑补出一张实在俊美无俦的脸。
凝禅有一瞬的恍惚。
上一世,他也是这样躬身行礼的,甚至那时倾泻在他身上的光线都与现在所差无几。
土蝼同样在他们身侧,只是贯穿土蝼脖颈的,是永暮。
而曾几何时的道谢,也变成了现在的致歉。
原来,不过几息的时间相隔,他们的初见便可以变得如此不同。
凝禅看着面前姿态陌生的虞别夜,收剑入鞘,心底思绪翻涌,声音却很淡,不辨喜怒:“你认识我?你又是谁?”
只是她声音生来婉转,便是这样冷冷,也似林籁泉韵,翠鸟弹水。
虞别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才道:“少和之渊,虞别夜。入灵犀秘境前……确实曾见过您。”
凝禅似有似无道:“哦……原来是见过啊。”
是无懈可击的回答。
灵犀秘境本就是修仙界共有。不过现在天下三分,以少和之渊、祀天所和合虚山宗为尊,而秘境所能容纳的人数又有限,因而入秘境这事儿,才变成了这三家说了算的名额分配制。
每每秘境开启,前来历练的各宗门弟子们,都要先在秘境的开启点前集合,清点了人数,才能进入。
虞别夜随少和之渊而来,在那里见过身为合虚山领队的大师姐凝禅,再正常不过。
问题就出在,上一世,凝禅也问过虞别夜这件事。
那时虞别夜神色戒备,眼中全是陌生,剑握得极紧,薄唇都抿成了一条线:“你是谁?”
自报家门的时候,他甚至没说自己来自少和之渊,让凝禅只觉得他是无意落入此处的小小散修,这才动了将他带回宗门的隐恻之心。
否则听到少和之渊,再听到虞姓,她再隐恻,第一反应也应是将虞别夜打包送给虞家家主,而不是拎回她的峰头,上演一出教科书级别的引狼入室。
……
凝禅:“……”
往事不堪回首。
主打一个越回首,越不堪。
时隔一百多年,骤而知道了彼时初遇的真相。
凝禅依然觉得,有被创到。
甚至陷入了沉思。
她当初到底是怎么就觉得,自己捡回来的小师弟,就像是摇摇欲坠的可怜小白花的?
是瞎了吗?
离大谱!
凝禅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移开目光:“既无事,就此别过。”
然后跃上永暮,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在这里多留一刻,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方才堪堪压下的杀意了。
她走得极快,快到虞别夜依然带着戒备地抬眼的时候,空中便已经没了她的身影。
虞别夜的脸上这才带了点若有所思。
还有些困惑和迟疑。
他对旁人情绪的感知极为敏感。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方才有一个瞬间,这位师姐,似乎是真的想要杀他。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为何会想要杀他?
他得罪过她吗?
还是说,她……看到了自己方才杀土蝼时的那一剑?
虞别夜眼瞳更深,更冷了些。
但很快,他便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如若真的看见了,她绝不可能这样掉头就走。
那会是因为什么呢?
难道说,是她识破了自己方才的谎言?
——是的,他根本就没有在秘境开启前见过她。
只是不远处便有一位大约是误入了此方小世界的合虚山师妹,这位师姐又来得气势汹汹,剑意浓厚,猜到她的身份,并不多么难。
但这点无伤大雅的事情,理应倒也不至于让她动这么大的气?
种种思绪只是蜻蜓点水般在脑中绕过一圈,虞别夜很快就无所谓地转开了眼。
也算是扯平了,毕竟一开始,他以为她看到了他的剑,因而也动了杀心,发现无法一击必杀以后,这才停了手。
但他才杀了土蝼,乍有人来,杀意有些外泄,理应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就当这位合虚大师姐脾气不太好吧。
虞别夜的目光重新落在土蝼身上,方才在凝禅面前做出的那些恭谨表情都已经散去,重新变得冷淡。
只是他如此面无表情地上前,就要娴熟至极地掏出土蝼妖丹的时候,动作却又顿住,微微拧眉。
地上有一小道剑痕。
是凝禅的剑尖方才留下来的。
剑痕之中,剑意未散。
那剑意……他竟莫名有些熟悉。
*
脾气不太好的凝禅御剑绝尘而过。
直到那片蓝花楹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她疾驰出了数里,才猛地停了剑。
好气。
真是好他个虞别夜。
凝禅的脑子里在这一刻甚至响起了悲情BGM,外加一声撕心裂肺的泣血大喊“你骗得我——好苦啊!”
这一刻,她感到被欺骗的愤怒甚至已经盖过了被虞别夜一掌挥落山崖。
然后归于了一片奇异的麻木。
……怎么说呢,知道这个人的真面目越多,竟然多少有了种“理应如此”的奇异坦然。
凝禅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收敛思绪。
出了这个小世界,他们自然桥归桥,路归路,虞别夜又与她何干。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御剑坠入此处,是来救人的。
要救的人,名叫祝婉照,便是这本《仙君有劫》的玛丽苏女主。
灵犀秘境危险不多,但地势复杂,山林诸多,秘境中又时而套着小世界,稍有不慎就容易走散。
这本是平常之事。
但所有合虚山弟子都指认,说祝婉照是被一位名叫唐花落的弟子推下山崖,这才跌入小世界的。
胆敢将女主推下山崖,唐花落拿的,自然便是《仙君有劫》这书里嫉恨女主的恶毒女配剧本。
停剑折身的这一会儿,凝禅已经想起来了更多有关这件事的细节。
——不去论恶毒女配后来都对女主做了些什么。至少这一遭,唐花落其实是被冤枉的。
可惜从头到尾都没有人相信她的辩解,所有人都向着祝婉照,回到宗门后,就连素来最相信和宠爱她的大师兄段重明,都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这是唐花落黑化成为恶毒女配的起点。
而将她的这份冤屈,直到她被一剑穿心后,才真相大白。
只是那时,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又有谁去在意这一桩小小的、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
原书甚至提都没提唐花落的冤屈,纯粹把她当做恶毒工具人,用完就扔了,不愿意多浪费一个字在她身上。
彼时凝禅对这些纠葛毫无兴趣,一颗心都在才捡回来的小师弟虞别夜身上,更不愿卷入女主与女配的剧情线,只想当个安稳度日的路人甲。
唐花落和祝婉照的恩怨纠纷闹得沸沸扬扬,她便是在渊山避世,也在茶余饭后听了一耳朵,就像是听说书人讲故事,翻过了那几页书一样,唏嘘一声,也就过去了。
……不,也不完全是这样的。
她当时,其实是懊恼的。
因为她明明亲历了这件事,虽然没有做那些用言语击溃唐花落的人,却保持了缄默。
缄默没有错。
但缄默在这种时候,明明就是错的。
她可以开口说什么的。
但她没有。
她太相信书里的内容,太事不关己,也太将书中世界与自己彻底割裂开来了。
身为大师姐,她甚至没有多回溯一眼事情的经过,就任凭其他人这样盖章定论。
此后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她都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做什么。
哪怕是说一句,此事存疑,唐花落……或许,也不会陷入如此田地。
没人在意这样的旧事。
她在意。
她一直都在意。
某种角度来说,她倒要感谢虞别夜,间接让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缘。
她不想看到原本纯善的姑娘,因为真正的冤屈,再步必死的前尘。
或许这次就算她做了什么,也未必能有什么作用。
但她总得试试。
试试自己,是否能扭转这一场原书的因与果。
祝婉照就在前方,而找到祝婉照,按照她的记忆,也就距离这方小世界坍塌没多远了。
和上一世一样,在找到祝婉照的时候,她已经昏迷多时了。
而在她落剑,将祝婉照抱在怀里,再起身时,她放出的灵息就开始颤动。
永暮腾空。
带着祝婉照向着小世界出口疾驰的路上,凝禅没有回头。
虞别夜能与她对一剑而不落下风,本就理应能自保。
上辈子她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他像个可怜巴巴的毛绒幼狼。
啧。
他的死活,关她屁事。
永暮一剑绝尘,在合虚山众弟子眼巴巴的目光里,自小世界即将坍塌的入口如箭般掠出。
“是大师姐!大师姐带着祝师妹回来了!”
“天哪,祝师妹是不是……受伤了?她这是晕过去了吗?”
“唐花落,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就是你干的!”
“就是!戕害同门,你该当何罪!”
长空之下,身着合虚道服的弟子们正在一脸愤愤,与一袭明红衣裙的唐花落对峙。
少女的杏眼中蓄着泪水,死死咬着下唇,甚至已经不再如最初那般为自己分辩。
在看到凝禅将祝婉照平安带出来的时候,唐花落明显松了口气,却又因为祝婉照的昏迷而重新化作了担忧。
不仅是担忧祝婉照的伤势。
祝婉照不醒来,便没有人能为她洗刷冤屈。
唐花落眼中的希望逐渐熄灭,而这样的神色变化,落在同门眼中,却又有了另一番解读。
“怎么,看到祝师妹回来,没有如你的愿,是不是很失望啊?”一名师弟出言讥讽道:“唐花落,我真是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蛇蝎心肠的人!”
与此同时,其他弟子已经一拥而上,从凝禅手中接过了祝婉照,妥善安置下来,一边不断指责唐花落的心狠手辣,一边忙不迭地救治祝婉照。
来的路上,凝禅已经探查过了,与上一世一样,祝婉照不过受了点外伤,之所以昏迷,完全是因为她好巧不巧,正在此刻破境,又入了心魔境。
小半个月后,便自然会醒来。
也有人在一片忙乱中,记起来什么,一边用眼刀剐唐花落,一边恭谨看向凝禅:“大师姐,您在见到祝师妹的时候,她……情况如何?”
所有的人都围绕在祝婉照身边,熙熙攘攘,你言我语,好不热闹。
红衣少女满身冤屈,眼窝通红,却硬是没有落下一滴泪来。她寂静站在一边,一动不动,任凭自己被那些恶言恶语冲刷。
有些刺眼。
那句情况如何的问句,与其说是担忧祝婉照情况,更不如说,是想要让唐花落坐实戕害同门的罪行。
唐花落本就黯淡的神色,更枯寂了一些。
事到如今,她百口莫辩,心中又哪里还有半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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