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并不多。
但往往人数越少,越是站在山巅,越难查。
殷雪冉一口气说完,深吸一口气,有些忐忑地看向凝禅:“大师姐,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凝禅将一只手臂按在了手下的替身傀上,调试角度,垂眼遮住其中所有的情绪:“等。”
“等?”
凝禅颔首:“等这个内鬼再次出手,也等虞画澜在等的时机。”
殷雪冉有点茫然地看向凝禅。
凝禅侧脸看过来,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容:“我猜,虞画澜捏着师父的事情不说,是他对段重明另有所图,我们只需要等他的所图发生。”
殷雪冉听懂了。
但她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所以,这件事情要告诉他吗?”
他指的,自然是段重明。
凝禅近乎温柔地看向殷雪冉:“你觉得应该告诉他吗?”
殷雪冉向着山下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本就是最应该有知情权的人。”
凝禅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觉得。你说还是我说?”
殷雪冉沉默片刻,站起身来。
“我来。”
三十九具替身傀,凝禅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做完,这两年里,乱雪峰被修缮得焕然一新,俨然要超越竹隐峰和其他峰头,成为合虚山宗最华贵的一隅。
反而是渊山之上,依然保持着最初简单至极的模样,甚至连大殿都没有,只是将不知是曾几何时流传下来的那几幢小屋修缮一新。
凝禅不是不懂得享受,只是她做完这三十九具替身傀,就该下山了。
她交付完最后一具替身傀,再起身的时候,周身的气势已经变得与两年多以前截然不同。
漫天霜华,又是一年隆冬。
她如此俯身许久,双臂都有些僵硬,纵使已是九转天,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也难免劳累。
凝禅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只听得自己周身骨骼连响,那些原本萦绕压抑在渊山之内的灵息在这一刻,好似终于得到了某种许可,纷纷向着凝禅的方向而来。
刹那间,风云涌动,那些盘桓在山间的灵息漫卷成了一片以凝禅为中心的漩涡。
她只是起身伸了个懒腰,对于整个渊山来说,却更像是唤醒了整座山峰。
山下的段重明也起身,遥遥侧头向山上看了一眼,然后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拖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殷雪冉好奇地追了上去:“段大师兄,你去哪里?怎么突然要走?”
段重明走得洒然轻松,说话的每个字却又带了点儿咬牙切齿:“她入无极境了,还要我守这个山?”
殷雪冉眼中带了惊喜,下意识道:“不愧是大师姐!”
便听段重明幽幽接了一句:“是啊,我拼死拼活足足给她守了三年山,满身是伤是血还没吃上几顿好的,勤勤恳恳矜矜业业,到头来也才八荒天。她呢?做了三十九具傀,一起身,无极了。”
段重明深吸一口气:“人比人,气死人。改天我一定送她一面横幅。”
殷雪冉:“……啊?什么横幅?”
段重明:“多谢师妹当年压住修为没有遥遥领先之恩,让我道心直到年方二十三才摇摇欲坠。”
便听山巅遥遥传来一道声音,两个字:“不谢。”
段重明:“……”
段重明:“无极境了不起哦!这么远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了不起哦!”
凝禅:“还行吧。”
段重明拔腿就走。
对于这一世来说,凝禅是新入无极,自然会有合虚众人来贺,但对她来说,不过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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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久违的重回巅峰罢了,没什么新奇的。
她将所有人都婉拒门外,却也并不着急动身。
因为她在等。
等已经风光无限,名满天下的虞别夜被人背叛,落入绝境,满身是伤来寻她。
第75章
渊山。
白雪厚厚覆了一层, 唯独山巅一片青葱,来自凝禅玄武无极境的灵息滋养着这片土地,仿若春回。
虞别夜站在山脚下, 抬头遥遥看去,神色有一刹那的恍惚和怔忪。
他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分不清此处与画棠山。
但也只是一瞬。
要说像, 也不过是这雪白与烟绿的色彩像,画棠山是一片雪遮掩所有痕迹的空寂与虚无,但渊山……
渊山是救赎一切的希望。
就像他在过往这两年中,曾经无数次在风雪之夜归来,立在渊山脚下遥望山巅,再随便寻一隅树冠,就这样蜷缩其中。
只是这样, 他都能觉得安心。
又或者说,也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他继续在第二日天明时起身,继续启程, 去奔赴下一场生死未知的秘境。
也有那么一两次,他与段重明和凝砚狭路相逢。
段大师兄刚刚结束一场厮杀, 正在擦□□上的血渍,他周身杀气还未散去,看向虞别夜的时候,冷笑一声:“你还敢回来?”
虞别夜心道自己不仅敢,还回来好几次了。
此时凝禅不在, 他也不必如往昔那般在段重明面前掩盖真实的自我。
他平淡地看向段重明:“我为什么不敢?”
段重明开始撸袖子:“你知道我这一身伤里, 有多少是因为你受的吗!”
虞别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六合天。段大师兄增益不少。不过受伤多半还是因为不够强。”
段重明:“……”
刀已经拔出来了,还没归鞘, 不然就在这儿砍这小子几刀吧。
然后便见虞别夜倏而笑了起来,他过去的笑总是带了点儿伪装的乖巧,这会儿卸下那些面具,笑容里便天然带了些散漫,和说不清的一丝邪性。
段重明心头一跳。
旋即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清脆铃音。
虞别夜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了合虚山宗的檐下铃,铃绳是代表了乱雪峰的暮山紫色,明明白白昭示了他的身份。
“师兄为师弟挡两剑,也是应该的嘛。”
段重明:“……”
段重明给气笑了。
他虚虚点了虞别夜两下,扔了句“别让我看见你第二次”,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倏而转头:“你要上山?”
虞别夜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山巅:“我就在这里。”
那天夜深,段重明又来此处看了一眼。
一身玄衣的少年合衣抱剑,靠在树下,周围甚至连一个结界都没有,只有那只长大了点儿的小虎妖依偎在旁边,似是在用自己的毛皮给他取暖。
傍晚见面时,他与他针锋相对,看起来神采飞扬,提剑还能再杀穿一个秘境,就像是这些时日里各大宗门口口相传的那样。
但这会儿虞别夜蜷缩在那里,戾气全消,面色苍白,身形单薄,气息也并不很稳,显然身上还有未愈的伤口,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却唯独对此处十足放心的……小狗。
段重明沉默片刻。
……还能是因为觉得此处安全。
还不是因为这山,有段重明在那儿不舍昼夜地守着。
那檐下铃还真是被他物尽其用,连现在都不放过。
段重明嗤笑一声。
唇部紧绷的线条却放松了下来,虽然翻了个白眼,但眼神到底变得柔和了一些。
被人信任,总归是一件身心愉悦的事情。
尤其是被虞别夜这种满身是刺的人。
而人一般只会在一种地方彻底放松,全无防备。
家。
更何况,他说归说,但其实早就发现了,被虞别夜引到渊山的那些人,与其说是虞别夜带来的麻烦,不如说更像是专门筛选了适合他当下修为的人来给他练手。
想到这里,段重明的眼神变得有些感慨。
半晌,他到底上前给虞别夜盖了个毯子,但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告知凝禅。
凝禅应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理应由虞别夜自己决定。
那毯子虞别夜没还。
段重明自己林林总总也就这么一块,之后挨冻了好几天,才等到殷雪冉路过,又给他捎了一块。
直到若干天后,虞别夜再次出现在附近,许是已经被抓住过一次了,他明目张胆了很多,身上依然盖着那袭他之前送的毯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就露了个头在外面,脸色比上次还苍白。
段重明:“……”
看起来更凄惨了是怎么回事。
段大师兄揉了揉眉心,懒得再管,转身而去。
此后林林总总还有几次,虞别夜形容总是凄惨,有次唇边还带血,摇摇欲坠,简直像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才走回渊山脚下,然后安心地昏迷过去。
段重明没管。
恰逢凝砚路过,凝砚站在旁边大呼小叫冷嘲热讽了半天,虞别夜也没反应,凝砚这才确定这是真的晕过去了,僵持片刻,十分不情不愿地把虞别夜拖到了段重明的院子里。
段重明不会醒灵,凝砚也不会。
凝砚不会是因为不需要,他自己天生复原能力就异于常人,好得极快,压根不需要学。
拖回来以后,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会儿,凝砚掏出自己那块佛琉石,极为不情愿地在虞别夜胸口放了一夜:“便宜你了。”
然后默契地和段重明谁都没提要告诉凝禅的事情。
那一夜,虞别夜虽然浑身剧痛,高烧不退,还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却度过了过去这一年多以来最为安详的夜晚。
佛琉石散发着冰冷却温柔的光芒,将他的周身都笼罩在一片绯红之中,让他的所有伤口都加快了愈合的速度。
昏迷中的虞别夜感受到了熟悉的触感,下意识抬手,握住了那块佛琉石。
清晨,虞别夜烧退,睁开眼,在确认了手里是什么后,几乎有那么一瞬,以为凝禅来了。
他猛地翻身而起,眼中的光却在看清手里的佛琉石和周遭的环境后,骤而熄灭,从忐忑惊喜不可置信,变成了自嘲和沉默。
不是凝禅的。
那便只可能是凝砚的。
虞别夜的眼中终于多了一丝疑惑。
如果说凝禅有佛琉石,是某种机缘巧合而来,为什么凝砚也要随身携带一块?
是祖传,还是有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的原因吗?
许久,他将那枚佛琉石装在匣子里,放在了桌子上,又想了想,放了一大袋子妖丹在旁边。
这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他走得悄无声息,凝砚醒来以后看到的时候,冷哼一声,将所有东西收了起来。
两年多来,虞别夜数不清自己在渊山下睡过多少个昼夜,洒下过多少伤重的血,但他确信自己见过渊山的每一个春秋,每一次落雪与盛夏。
除了她。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过。
某一次他来的时候,凝禅恰好在山巅调试傀,也不知是不是什么新品种,她正在与那具替身傀对战,从山边后撤出了半个身位。
那一夜的月色皎皎,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极为清楚,她的长发翻飞在月下,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虞别夜明明可以将灵息汇聚在双眼,但他没有。
他只是朦胧地从这样遥远的地方,看着月色下的身形。
望舒。
他在心底念着她的名字。
望舒,本就是月亮的意思,便如此刻,她在他眼中,一如他不敢惊扰的天上月。
越是离开她,越是容易分辨清楚自己的心思。
那些深不见底的、自己都难以启齿的、阴暗不堪却又日夜萦绕在他的梦中与脑海的、对她的情愫像是藤蔓一般缠绕在他的五脏六腑,又蔓延到四肢躯干,好似以他的血肉为肥料,滋养出太多疯狂的念头。
他明明连多看她几眼都觉得亵渎。
所以那些藤蔓又变成枷锁,将他彻底束缚住,像是在时时刻刻警告他,不许产出那些妄念,哪怕是想,也不许染指。
覆雪没过虞别夜的脚背,直入小腿。
这条上山的路,已经许久无人打扫了。
大雪翻飞,虞别夜明明可以用灵息一瞬震开这条蜿蜒山路上的所有落雪,但他最终还是从芥子袋里掏出了一把扫雪的扫帚。
哪怕他一边扫,雪一边落。
他扫雪的动作不快,极为认真,一丝不苟,将那窄石阶上的雪都推去一边。
就像是将自己心头的那些疯狂滋生的妄念全部扫开,只有这样才能露出最本真的自己。
他不希望她知道。
他怕惊扰到她,让她从此觉得看他一眼都脏。
可他的梦中却不断响起那日她呢喃的那一声“阿夜”。
所以他又渴望她知道。
哪怕是对他露出厌恶的表情,也至少让他知道,那一声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
渊山脚下到山巅的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御灵而上,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拾阶而上,也用不了一个时辰。
但虞别夜扫干净所有的雪,在最后几阶台阶抬起头时,长夜已经过去,金色的朝阳凝成一条薄薄的线,自山巅薄绿与山间厚雪的彼端透出光亮。
虞别夜似有所觉,双手捏着扫帚,慢慢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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