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禅正坐在最高的一阶台阶上,托腮看着他。
朝阳自然也洒落在她的身上。
逆光。
虞别夜却恰被刺到眼睛。
他眼角有些微红,却不避不让,径直看着她。
半晌,虞别夜抿了抿嘴,终于开口:“你在这里多久了?”
凝禅用下巴比了比上山的长路:“你猜?”
这还用猜。
她的动作分明是在说,从虞别夜掏出扫帚,踏上第一节 台阶开始扫雪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了。
他扫了一路,她便看了一路。
他扫了一夜,她就看了一夜。
于是虞别夜心里被扫了一夜的台阶,重新落满了名叫凝禅的雪。
他不打算扫了。
偏偏凝禅说:“愣着干嘛,这不是还有两节吗?”
虞别夜收了扫帚,指尖凝出灵息,一指点地,于是他身前身后所有那些重新落满了雪的石阶,骤而变得干净如初。
凝禅沉默片刻,觉得自己很是看不懂虞别夜在干什么。
有这本事,昨晚在干嘛?
吃饱了撑的吗?
她这么想,脸上自然便带了点儿一言难尽。
凝禅什么都没说,虞别夜却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忍不住道:“你不是也看了一夜吗?”
明明也有本事以灵息一瞬间扫平山间雪的凝禅:“……”
倒也不用提醒她。
她没好气地站起身,抱胸居高临下看过去。
然后就发现,虞别夜好像又长高了点儿,应该是长到了前世她最熟悉的身高,虽然在她下面两节台阶,看起来却没有比她矮多少。
但这不影响凝禅扬起下巴,上下打量虞别夜一番,微微挑眉道:“我替身傀全做完了。”
虞别夜未料到她先说这个,愣了愣,才道:“我知道。”
凝禅继续道:“渊山我也整理好了。”
虞别夜道:“嗯,我也看到了。”
凝禅看了他片刻:“就连虞画澜给我的那些破玩意儿,我都是亲手按上去的。”
虞别夜心中徒然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她边说,边从最高的一阶台阶向下一步,距离他更近,虞别夜几乎能闻见她身上的气息,他心头剧震,几乎已经快要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求自己过分异常的心跳不要被她听到和发现。
偏偏凝禅好巧不巧,一根手指恰戳在他心跳上方的胸膛上。
她力度不重,只是轻轻点在上面,虞别夜却已经仿佛感觉到她指尖的体温要穿透所有的衣料与骨肉,直接触碰到他跃动的心。
凝禅冷笑一声:“所有的事情我都做完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虞别夜有些艰难地想要开口。
凝禅的笑却平静了下来。
“你身败名裂的事情是虞画澜做的,他想要你知道这世界之大,你最终还是得要回到画棠山。毕竟如此声名狼藉的你却偏偏打着渊山的旗号,相当于侧面玷污了我渊山的声名,想来就算你有脸回渊山,我也不会让你入山门。”
“你被人背叛的事情也很简单。那几个人本就是冲着你身上的秘密来的。他们各有目的,有的不服你为何异军突起,从少和之渊的外门弟子,一跃入合虚内门,还能随我到渊山,拥有天下第一具替身傀。还有的想试试,这替身傀到底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替命功效,若是真的,他身后的主子才会笃定地来找我下订单。”
“这样想的人,还不止一个。见你受了致命伤再站起来,却只以为并非是替身傀的作用,而是伤势不重,所以你又被背刺了无数剑。”
“让我猜猜,你临行之前我给你做的十三具替身傀,还剩几个?是不是一个都不剩了?不过这件事你也无需和我解释,送出去的东西,就是你的了,你想如何使用,我都不会过问。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虞别夜的表情从震惊到渐渐麻木,他眼瞳一片空白,凝禅的声音很好听,但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是一刀一刀在将他割到体无完肤。
“你想要知道的这些真相,我都在这里告诉你了,你找我还有别的事情吗?”
虞别夜脑中一片嗡然。
他有太多的话被堵在嘴边,这些话被凝禅方才的这些话语一句句剥落,最后变得片字不留。
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他到底为什么来渊山。
是为了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吗?
是因为他纵使知道这是虞画澜的阴谋,也知道自己回到这里,凝禅未必会让他入山门,却也总想要试一试吗?
是来告罪自己消耗了太多替身傀吗?
不,都不是。
有一句真正的原因就在嘴边,呼之欲出,答案他心知肚明,却不敢面对。
“我……”
“还有。”凝禅倏而打断他,抬眼,似笑非笑看向他的眼睛:“你心跳未免有点太快了。”
第76章
咚——
咚咚——
这不是凝禅距离虞别夜最近的一次。
坠入南溟幽泉的小世界时, 他为了护住她,将她周密地笼在怀里,周遭的妖气密布, 光怪陆离,他却只能感受到怀中人的温度。
凝禅小憩时,他俯身为她盖过毛毯, 甚至揽过她的一缕发,小心地将唇贴在上面过。
但这两次,却好似都没有这一次的距离近。
明明她全身上下与他接触的地方只是一点指尖,她距离他还有一步之遥,就算风吹过她的发,也无法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他却觉得自己好似被她的气息彻底笼罩,连灵魂都忍不住在战栗。
他近乎茫然地想着她刚才的话。
他的心跳真的很快吗?
——是很快, 不止心跳,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随着心跳在这一瞬沸腾,顺着将要到嘴边的话语一并上涌。
再停滞。
凝禅并不催他。
所有的这一切,虞别夜在前世也经历过, 那次他回来时,比现在还要更形容凄惨很多。
只是面前的虞别夜比上一世归来时的虞别夜要年轻许多, 甚至才刚刚有了一点青年人的轮廓。
那种少年气还未彻底褪尽的锐气还没有被青年时期的稳重温润盖去,这一世的虞别夜比上一世成熟得更早,没有经过渊山那些年的沉淀,又经受了这一切洗礼,他的此刻要比过去的任何时候, 都更像是一柄剑。
一柄养精蓄锐这么多年, 都还没有真正出鞘过的剑。
上一世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因为恼怒他的离开,甚至给渊山多加了好几道大阵, 然后在发现这些阵都无法阻止他在夜半时分归来,于山脚栖息时,怒火更盛。
所以她研究过许多灵法阵,许多封印,一开始压根不是为了做傀,而是为了暗中和虞别夜较劲。
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劲。
凝禅其实觉得自己应该早就忘了自己当时的心情,但此时此刻,她竟然十分清晰地回想了起来,那些情绪像是跨越了两世的时光,重新精准地落在了她的心中。
——既然走了,为何又要打着渊山的名号?
既然回来,为何却从不上山?
只是上一世他回来时,她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也只是冷冷问了一句:“虞别夜,你当渊山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当时虞别夜沉默了许久,说:“家。”
于是她所有的怒火都被这样的一个字击碎,转身不再深究。
家确实是唯一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如果家都不可以,那什么地方可以?
再后来,虞别夜告诉了她许多自己这一路发生的事情,说自己被同伴背叛,多少刀剑将他贯穿,若非凝禅的那些替身傀,他恐怕早已死无全尸,但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说他身败名裂的事情是被诬陷,他从未在秘境中残害过任何人,也绝没有故意将谁留在险境过。
说他被下了追杀令,如今有许多人与他不死不休。这一切的背后一定另有人指使,他不知道这人的目的是什么,但直觉或许与虞画澜有关,所以这次回来,是想要无论如何都告知凝禅一声,一定当心。
他满身是伤,却说,他要去查明这些事情的真相,查清楚之前,不会再回渊山。
就像只是想来亲口和她说清楚这些事情,便要独身一人去奔赴一场诀别。
凝禅扣下了他,然后一并与他下山,直到被推下画棠山巅。
……
前一世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潦草结束,现在回想起来,虞别夜带回的这些消息一条条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她的心头,所以她也就渐渐淡忘了自己彼时其实真正想问、却又停滞在了嘴边的那个问题。
如今她提前知晓了他的许多疑问的答案,堵住了他如借口般想要说出的话语。
那么当初那个问题,便也重新浮出了水面。
那时她没来得及问。
于是前世今生的她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虞别夜,我只问你一次这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凝禅道:“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到底是为了搞清楚那些事情的答案。
是因为明知她不会放任满身是伤的他离开,故意那么说,来带着势在必得地试探她是否会将他留下。
是想得到她的同情,再要几具替身傀。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回来……”长久的沉默后,虞别夜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眼眸垂落片刻,再抬起,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然,看向凝禅的眼睛。
“是因为我想见你。”
这句话说出口后,就像是凝滞了太久的奔流终于有了一个微小的宣泄口,开始重新运作。
渊山百年,合虚一梦。
前一世的虞别夜入梦太深,宁可将自己困死在茧房之中,让天上月永远高悬。
这一世的虞别夜,被天上月抵在胸口,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重复道:“我回来,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我想见你。”
他的表情平静,手指却带着不自然的颤抖,比手指抖动得更厉害的是心。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的这句话说出口,所有一切的平衡都会在瞬息间灰飞烟灭。
他是她的师弟。
当初被她带回来时,他有多欣喜,后来就有多痛恨这一层身份。
所以他从最初的“师姐”不离口,到越来越闭口不言。
可他却又害怕,自己到头来,连她的师弟都做不成。
这样的心思越深,他便觉得自己越肮脏,越不堪。
所以在感知到自己妖力重新翻涌,虞画澜又要在秘境之中投放土蝼妖时,虞别夜几乎是踉跄着逃离的。
他怕自己再停留下去,会有更多的、自己也难以控制的僭越。
他能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自己的梦。
和那些难明的夜。
他不想做她的师弟,却只能做她的师弟。
而如今,随着他的这句话,遮蔽他内心妄念的最后一层束缚也被戳破。
“那么,你现在见到我了。”凝禅抬头看他:“然后呢?”
然后?
虞别夜眼底的汹涌宛如不见底的深渊,他纯黑的眼眸里甚至透出了一点疯狂的璀金。
那些日日夜夜被强压在心底的扭曲藤蔓终于疯长,他的所有妄念与阴暗在日光下被照耀得清清楚楚,那些伪装的乖顺与温和随着虞别夜骤而前踏的一步,清脆地碎裂开来。
虞别夜精致的眉眼间带着不计后果的疯意,他俯身,如自己无数次梦到过的那般,一手将凝禅按在自己怀里,一手抬起了她的下颚。
然后吻住了她的唇。
他甚至没有闭上眼。
任凭自己汹涌流淌的不堪欲.望和近乎直白的贪婪彻底展现在她面前。
凝禅的唇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柔软。
他得寸进尺地含住了她的唇珠,像是等待审判一样,等待她将他推开。
或许还会给他一巴掌。
她应当不会骂他,他从未从她的嘴里听过半个脏字,但她应该会用那种唾弃而厌恶的视线看他,从此甚至不愿意听到他的名字。
所有这些念头如风一般掠过他的脑海,他一边这样想着,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此刻周身如狂欢般的战栗。
记住这一刻。
他周身的每一缕灵息,每一隅呼吸,都在叫嚣着同一件事。
得寸进尺再多一点,然后,记住这一刻。
虞别夜离开凝禅的唇一瞬,他极近地看着她的眼睛,等待着从里面会流露出的任何情感,嘴唇翕动,摩挲在她的唇角。
“现在,你可以审判我了。”
审判对自己的师姐拥有如此欲望的、肮脏不堪的他。
第77章
凝禅没有推开虞别夜, 她只是在虞别夜的话音落下后,终于慢慢抬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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